第16節
青辰有些困惑地看著他,不過緊張的心情因這句話還是舒緩了下來,她相信他。 “老師何出此言?” “你覺得此事有什么不妥嗎?” 青辰點點頭,“學生思量過,確是有些地方不明白。他們既是要威脅我,為何不帶走我父親,卻帶走了與我并無親緣關系的姑娘?!?/br> 說到這里,她忽然意識到什么,垂下頭小聲補了一句,“老師……我與明湘并無……我們是清白的?!?/br> 進士是士子中的精英,有著美好的前程,而庶吉士是進士中的精英,有著“儲相”一稱,前途更是不可限量。所以每科放榜之后,很多人家都想要攀附新科進士,庶吉士更是引得人們搶得頭破血流。獻上自己的親生女兒,是搶人的招數里最常見的一招。良婿的資源有限,有的人家甚至是默認進士們可以先受用著,日后再行納妾之禮。 剛放榜的時候,就有不少人來找過沈青辰,金錢與女兒不值錢似的一股腦端上,青辰一概沒有要,統統推拒了。 宋越看著自己的學生,因不可描述的事而羞紅的臉,心只道,你就是想也無福消受啊。 “一個人做一件不符常理的事情,通常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欺騙自己的心,要么是欺騙別人的心?!彼似鸨觼砗攘丝诓?,正色道。 “欺騙別人的心?”青辰凝眉想了想,“老師是說,那位指揮使將明湘帶走,是做給別人看的嗎?” “不錯?!彼卧近c了點頭,“他并未抓走你父親,可見目的并不在信,也知你手里并沒有信。你這件事,應該與前些日子的侵地案子有關,侵地的是兵部的武庫清吏司郎中,徐延的遠親。我猜想,你是恰好救了他一命,就被他順手用來做場戲罷了?!?/br> 宋越繼續道:“陸慎云出身武將世家,十八歲就考得了武狀元,性子孤僻冷漠,行事又果決狠利。他這樣利用你做戲,倒也不奇怪?!?/br> 做戲?青辰聽著老師所言,想起了自己曾經救下的那個人,剛毅,陰沉,右眉下有道疤,看著自己的目光是冰冷的,只對視就能讓人不寒而栗。她其實并不求他感謝自己,只是沒想到,他轉頭就利用了自己。 “在如今的朝廷里,做給自己看的事情不多,做給別人看的事倒是不少。你習慣就好?!?/br> 青辰咀嚼著他話中的意思,大約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 皇帝朱瑞怠政,國事幾乎都交給內閣和司禮監來管,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國策就這么下達了,合作還算愉快??蓛乳w和司禮監到底不姓朱,再親也是外人,是外人就會為了自己打算,再加上六部九卿有那么多徐黨的人,可以想見欺上瞞下的事必不會少。 早在上課的時候她就學過,在這個時代,多少官員的手都是黑的,朝廷里早就已經形成了貪污一條龍,鹽、鐵、茶、絲綢、瓷器……無一不被觸及,貪沒的金額就是多少年后變成了史冊上小小的黑字,那也是觸目驚心的。資本主義剛剛萌芽的大明朝就這么一點點,一點點被蠶食著。 “在想什么?”見她又不說話,他看了她一眼。 “沒什么?!鼻喑綋u搖頭,歷史被擦去了塵埃晾在眼前,總是能讓人感到唏噓。 “老師,學生有一點不解?!?/br> “說吧?!?/br> “既是做戲,為何是帶走明湘?帶走父親不是也一樣嗎?” 他修長的手指點了一下桌面,“明湘與你父親的區別,是一個能說話,一個不能好好說話?!?/br> 青辰皺了一下眉,“……老師是說,他們帶走明湘,是想讓她說話?可是說什么呢?” “你?!彼卧娇粗?,目光如炬,“你不是普通人,是庶吉士,儲相。你非但硬充郎中救了他,被尾隨時,又有身為內閣次輔的我出手相救。陸慎云是個錦衣衛,又生性多疑,對你好奇想要了解你,倒也并不奇怪?!?/br> 那個陰冷的人對她好奇,想了解她? 沈青辰想著,只覺得渾身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本能地想退后,不想跟這般心思深沉的人扯上關系。她的身邊已經有了許多不簡單的人,她的身上還背負著一個秘密,恐怕無法再多負擔一個錦衣衛的指揮使。 “你救他的時候,可曾不小心說了什么,或是……叫他瞧見了什么?”宋越問,腦海中掠過那日她換衣時的那道影子。 青辰沒有察覺這話中的深意,仔細想了想就搖搖頭,“沒有?!?/br> 她在那人面前最大的失禮,就是拿刀切了他的rou,此外她想不到自己還做了什么引他注意的事。突如其來的這些事情,已經將她徹底擾亂了。 “嗯?!?/br> “……老師,還有最后一件事,我想不明白?!鼻喑教痤^來,燈火中的容顏俊秀清逸,仿佛能透了光,眼神中有著困惑和一絲疲憊,“陸大人既然是為了做戲給別人看,那只將明湘帶走便是,為什么又留了信給我,讓我拿信去換人呢?” “因為他知道,你會來找我?!钡穆曇?,落在涼涼的夜里。 青辰聽了一怔。 “你被尾隨的時候我出面了,你的事情我是知道的。所以他便猜測,你一定還會再來找我。他本來就是做給別人看的,并不打算要你交出什么信,等我為你出面去找他要人,他自然就會把人放了,這件事也就了結了。他達成了目的,又賣了我個人情,沒什么不好?!?/br> 怪不得他一開始就說,明湘無礙,原來這前后的因果,他早就想清楚了。青辰聽罷,感覺胸口有些悶悶的。朝廷水深,那位錦衣衛指揮使當真不是普通人,竟連她會做什么都猜到了。她頓時覺得有些背脊發涼,這種受人擺布的感覺很不好。 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青辰抬起頭來看了眼宋越,他正端起茶杯來輕輕啜了一口。 茶煙裊裊,氤氳了他的臉。煙散后,只見他的臉上凝了一層薄薄的光,耳畔可見細細的絨毛。成熟內斂,清貴端凝,多智近妖……他果然不愧是驚才絕艷的少年才子,十七歲便進金鑾殿的一甲榜眼,在這官場上歷經風暴的內閣次輔。打她初進書房才說了一句話,他似乎就已經看破了全局。 “明天你隨我去趟北鎮撫司,明湘就能出來了?!?/br> “謝謝老師……學生愧對老師?!弊约哼@個做學生的,受可教導之恩還沒有機會回報,反倒還讓老師為自己賣了次人情。 “不用愧對我。你是我的學生,所有的困難,理當由我這個老師來幫你扛?!?/br> 青辰的心里微微一動。 這時,一更的暮鼓敲了三下。 “宵禁了?!彼卧降?,“你今日就歇在這里吧?!?/br> 沈青辰看了眼窗外的夜,幽散靜謐,淺月寥星。 第22章 她點點頭,“叨擾老師了?!?/br> 宋越回到書案前,垂下頭繼續忙他的政務,邊寫邊隨口問道:“我還要忙一會兒,讓管事先帶你到偏房歇息?” 內閣有五個閣員,里面就屬宋越最是年輕。首輔徐延自不必說,倚老賣老,只管那些觸及自己利益的事,另外兩個也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所以內閣很多事務就落到了宋越頭上。他很忙,朝廷上下皆知,但每每見他時還是那么清冷端凝,也不見案牘勞形的倦態,這個人大約是個天生的工作狂。 沈青辰今日經歷幾番波折,已經覺得有些疲倦,但是看老師還要忙政務,自己先睡不太好,便道:“老師,我不累。我留在這兒吧,若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我也可以為老師分擔一些……我會很安靜的,絕不會擾了老師?!?/br> 她說著,見燭火有些黯了下來,便起身去打開燈罩,挑了挑燈芯。 宋越抬眸看了她一眼,只見光潔的額頭,整齊的鬢角,白嫩的肌膚,細膩的腮頰,她的袍子有些寬,用衣帶松松地束著,平日被袖子擋著的腰側這下露了出來,看著極為纖細。大約,他用兩只手就能完全握住。 絕不打擾? 宋越輕輕吐了口氣,又低下頭繼續處理公文,一下筆,才發現剛才蘸了墨沒寫,現在筆上的墨竟干了,于是又去蘸了蘸墨。 過了一會兒,沈青辰又見宋越的杯子里空了,便取了小爐上熱著霽紅釉茶壺,到他桌前往他的杯子里倒熱茶。杯上立時裊娜生起一段茶煙,新茶入杯,水聲清泠泠的。 宋越忍不住微微側過頭,用余光看她,只見自己的學生正小心翼翼地端著茶壺,寬袖下露出一小節細細的手腕。倒完了茶,她就轉過身去,似乎是意識到倒茶聲太大了,腳步倒放得很輕很輕地在走。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叫住她:“你過來?!?/br> 程子衣下纖瘦的身影明顯頓了一下,她轉過身來,“老師可是有什么事吩咐我做嗎?” “茶壺放下,到我這兒來?!彼f著,從筆山上挑了支筆。等她走過來,他把筆遞給她,“拿著?!?/br> 青辰雙手接過筆,打量了一番。筆頭是上好的白狼毫,很是柔軟細膩,筆斗那一小段是象牙,筆桿是用碧玉制成,上面還雕著青竹葉紋,十分精致通透。這筆很好看,就是有點重。 “困不困?”他問,俊目微睨她。 青辰捧著筆,不明所以地搖搖頭,“不困?!?/br> 宋越點點頭,拍了拍桌邊摞得很高的一沓文書道:“這些都是被徐閣老壓下的奏疏,時間長的有半年多了,短的也有一個月,這兩日才到了我這里票擬。將這百來份奏疏按日期給我擬一份清單,再列上上疏之人姓名、官職、事由,明天給我?!?/br> 百來份?沈青辰看了看那疊奏疏,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玉筆。 宋越的視線跟隨著她的目光,“你那支筆是用和田玉做的,要比其他的都重得多,正好適合練字?!?/br> “……” 他把書案俐落地收拾了一下,在側面給她辟出一小塊地方,“就在這里寫吧?!闭f完,他自己就坐到了書案后,背靠著舒服的扶手椅,再次埋頭于未擬好的文書。 沈青辰應了是,然后就自覺地搬來圓凳,在他身邊坐下。她不敢再說話擾他,開始一本本地閱看、整理奏章。 這一堆折子,既有六部三寺等中央行政機構的,也有各地方衙門遞上來的。所奏之事也包羅萬象,有破舊的,也有立新的,有收錢的,也有花錢的,有拍馬屁的,也有要請辭的。涉及的人員也十分廣泛,上至要祭天的皇帝,下至要收割的百姓,北邊有蒙古韃靼,南邊有東瀛倭寇。 光看這些折子,青辰已經大約知道整個國家的運轉情況如何。 在這些折子里,有一大部分是痛陳朝廷積弊和彈劾官員的,大約是因為觸及了徐黨的利益,所以才被徐延壓著不批,他們好有時間轉圜?,F在青辰看的這些都已經是徐延放行的,想來要么是徐黨已經解決了問題,要么就是事態嚴重,徐延棄車保帥了。 青辰看著,忽然想到了徐斯臨。那日課后他來說服自己,一張俊臉沒了往日的無賴模樣,看著很是認真,漆黑幽直的眼睛一直看著她,下瞼的一點點眼白讓他看著有些固執和霸道。他說她心性太軟,勸她學會斷臂保身,如今看來,他的心性果然是自小受徐延影響很深。 日后真正做了官,他也會為了自己舍棄別人嗎? 微微搖搖頭,將那個人先放到一邊,青辰開始擬寫清單。 窗外,月淺燈收。 在這一方寧靜的室內,融融燈光包裹著埋頭于國政的師生二人,香爐里幽幽散發出逶迤的香氣,時光靜謐而悠長。 寫了一會兒,青辰忽然反應過來,憑自己的身份,應該是沒有權力看這些奏折的。老師竟讓她全都看了,讓她一夜之間就對大明的國事有了粗略的了解……是他太忙了忘記了嗎? 她想開口問他,卻見他在認真地處理公務,一張完美側顏認真而嚴肅,雙唇抿著,密直長睫溫順覆在黑眸上,眼睛幾乎不眨一下。 “這么有空看我,可是寫完了嗎?”宋越很快感受到了明明溫和卻擾人的目光,頭也不抬地問。 青辰立刻低下頭,“還沒有?!?/br> 她提著玉筆正要去蘸墨,正巧宋越的筆也伸向了硯臺,一時間,兩人在硯臺上方都停住了,視線交匯在一起。 墨干了。 宋越的眼梢抬了抬,“要我替你研磨嗎?” 沈青辰愣了一下忙搖搖頭,“學生不敢,自然是由學生來?!?/br> 她擱下筆,走到硯臺前,扶著袖子就開始慢慢研磨,纖長的手指捏著墨錠,細細的手腕在燈光的照拂下發出細膩的光澤。 宋越看了眼就收回視線,腦子里閃過四個字——紅袖添香。 很快,青辰把墨研好了,把硯臺輕輕往宋老師那邊推了一下,“老師,好了?!?/br> 宋越蘸了下墨,繼續懸筆。他用的是左手。 沈青辰回憶了下,方才他明明用的是右手。她看了一眼他新寫下的字跡,饒是左手也勝自己百倍,忍不住問:“老師素日都是用左手寫字的嗎?” “也不是。右手寫累了,便換換左手?!?/br> 沈青辰有些吃驚,左手能寫字的人本來就少,左右手都能寫字的人就更是少。怪不得他能者多勞,怪不得他會這么聰明,也怪不得他會說自己的字跟他十歲時寫的一樣。 她瞄了一眼墻上的書法,沒有落款,是一副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副字雖不同于奏折上他寫的臺閣體,但兩排字跡龍章鳳姿,剛中有柔,渾然一體,隱隱透著什么關聯。 “墻上這副字,老師是用那只手寫的?” “兩只?!?/br> “兩只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