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林陌一怔,這都能扯上關系?!澳愦蛩憔瓦@么叫他得逞了?” “就這樣吧,輸了就是輸了,沒什么可不服的。來日方長,下回他休想再贏?!毙焖古R說著,轉頭看向一旁開得正盛的杏花,掐了一枝嗅了嗅,道,“原我還嫌這這日子無趣,如今看來,倒是要有一點意思了?!?/br> 徐斯臨從小隨著父親出入朝廷,與各路官員勛貴打交道,熏沐了多年官場之事,對時政很是通曉。他本來是不想入翰林熬資歷的,奈何徐延見他不過二十出頭,便死活逼他入翰林,讓他明名正言順地拿一張入閣通行證。 三年這么長,閑來無事,他當然只能調戲同窗了。 林陌搞不明白他對沈青辰的態度轉變,又問:“蓮芳樓來了位新的姑娘,長相尤美,一手琵琶彈得驚為天人。去不去?” 徐斯臨想都不想就拒絕,“不去,都是一樣的把戲,沒意思?!?/br> “當真?”林陌這下是真的懵了,徐大少爺的性子未免轉得也太快了,“蓮芳樓你都不去了?那么多姑娘,個個多才多藝的,那腰扭起來像是能把人的骨髓都吸了,可是你以前自己說的?!?/br> “看膩了?!?/br> 沈青辰祖籍在江蘇徐州,考中進士以后才帶著父親到了京城。在京城,她有一個二叔,是他們父女唯一的一門親戚。 雖喚作二叔,其實這位二叔與他們并沒有血緣關系,不過是兩家祖上數十年前連了宗,這層關系才幸運地延續到了現在。 沈青辰年幼時,家徒四壁,父親得了癔癥,母親離家出走,是這個二叔的接濟才讓他們父女不至餓死。幼年時的沈青辰沒有錢上學堂,也是二叔手把手教會了她識字念書。 庶吉士們逢五日可以休沐一日,見完新的老師,沈青辰就迎來了一天休沐。她照例為父親備好了膳食和藥,出門往林家去。 行將至林家大門外,沈青辰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隸書的“林宅”二字門楣下,穿著棕色的右衽直綴長袍,負手垂頭,直挺的鼻尖上印著一點點清晨的陽光,一雙唇如花瓣般泛著淡淡的光澤。 她這二叔是近四十歲的人了,可容貌卻保留了年輕時的風華,斯文俊美,骨秀神清,不仔細看還以為他是個玉樹臨風的翩翩少年郎。 青辰走上去,喚了一聲:“二叔?!?/br> 今天是初一,沈青辰的二叔沈謙正好也休沐,一早便到了門外等他。 沈謙見了沈青辰,很是高興道:“你來了。累了罷,快進屋?!?/br> 沈青辰點點頭,邊跟著他走,邊問:“今日我是不是來晚了,二叔等了很久了罷?” “不晚。是我起的早了,又沒什么事,怕你來的早,便先到外頭來等你?!彼f著,偏頭笑看她,迷倒過多少姑娘的眼角眉梢盡是喜悅之情,“嶼哥兒還沒醒呢。你定是還沒用膳,走,先到我屋里用膳去?!?/br> “嗯?!苯裉炱鸬纳酝?,她只給父親做了早膳,自己沒來得及吃,肚子里空空的。 嶼哥兒是沈謙的兒子,今年八歲了,正是念書識字的年紀,沈青辰受沈謙的邀請,逢休沐便來教授他,就像當年沈謙教她一樣。 與當年不一樣的是,沈謙只是個舉人,而沈青辰已經成為了大明朝的庶吉士,未來的儲相。嶼哥兒才八歲,還在學《千字文》和《孝經》一類的入門書,由一個庶吉士去教一個八歲的孩子,著實是大材小用的。 沈青辰心里卻很清楚,她的二叔是在幫她。每個月她只有五天休沐,只能來五次,但是她能拿到二兩銀子的酬勞,這對家境窘迫的她來說,實在已是雪中送炭。 因為這二兩銀子,她的二叔和二嬸還吵過好幾次架。沈青辰望著二叔筆挺柔和的背影,雖行走在熟悉的宅邸卻始終顯得孤寂,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的二叔是入贅的。 為了患有癔癥的父親和她。 第6章 沈謙的祖父輩、父輩均子嗣凋敝,到了他這一輩,就只剩了他一個獨子,恰好沈青辰的父親也是獨子,于是兩人彼此互稱兄弟。后來,沈謙一家搬離了徐州,兩家人有好幾年沒有聯系。 再后來,沈謙考中了舉人,可他的父母卻雙雙病逝了。他回到徐州找他的兄長,卻發現他的兄長竟得了癔癥,嫂子也跑了,只剩一個五歲的孩子,吃著百家飯長大,身子瘦瘦的,白里透粉的臉蛋倒是可愛至極。 沈青辰能追溯的最早的記憶,是他二叔喂她吃完飯后,又去喂她爹吃飯,那時候她爹病得重,平均吃一餐飯要摔壞一個碗。再然后,她二叔會輕輕把她抱到懷里,就著燭火教她念書寫字。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五年。五年后,他成親了,娶了一個姓林的女人,住進了林家。林家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他的妻子是鴻臚寺左少卿的長女,托她父親在朝中為他謀了個職,是從七品的順天府經歷。 林家的宅子修得很氣派,總有花枝漫上回廊,擦過沈謙的肩。臨到他屋門外時,沈青辰遇到了她的二嬸林氏。 林氏穿了身玫瑰紫的蝶紋綢衣,頭上的發髻和臉上的妝容都很精致,一看就是個日子過得很滋潤的閑適婦人。 “二嬸?!鄙蚯喑降皖^喚道。 林氏“嗯”了一聲,“你今日來的早,嶼哥兒還沒醒呢。這會子叫他,又該鬧脾氣了?!?/br> 沈謙道:“不急,青辰也還沒用膳呢,我先帶他到屋里用膳?!?/br> 林氏瞟了沈青辰一眼,“又沒用膳就來了。要我說,下回也不必趕這么早,吃過了再來就是?!?/br> 沈青辰正要應是,沈謙打斷道:“好了,我們用膳去了,你去叫嶼哥兒起來罷,且要賴一會床呢?!?/br> 林氏抿抿嘴,去了。 叔侄兩進屋坐下,桌上早已擺滿了精致的膳點。 沈謙把手放到碟子上試了試溫度,笑道:“正好,還熱著呢。我估摸著這會你怎么也到了,就讓他們提前準備了?!闭f完,他輕輕挽起袖子,為她盛了一碗蛋花羹,細長的手指托著青花小碗,遞到沈青辰的面前。 他自己卻沒有吃,只一直給她夾菜,玉面上笑意融融的,“多吃一點,都是你愛吃的,我看你這些日子好像越來越瘦了。還是胖些好?!?/br> “二叔也快吃罷?!鄙蚯喑揭矠樗麏A了菜,“二叔還我說,自己倒一直是瘦的?!?/br> 他笑著搖搖頭,“我比不得你。年紀大了,也吃不了多少?!?/br> 她很快地回了一句:“不大!” 他眉頭微動,捧起自己的碗,夾起沈青辰放進他碗里的玫瑰蒸糕,咬了一小口,“我正要吃呢。今日這蒸糕做的不錯,你也嘗嘗?!?/br> “嗯?!鄙蚯喑竭@才夾起碗里的糕點,咬了一小口。玫瑰蒸糕甜甜的,又軟又糯,很好吃。 兩人快吃飽時,沈謙問:“近日的課業可感覺辛苦嗎?你不比其他人,還要照顧你父親?!?/br> “不辛苦。二叔放心,侄兒知道翰林院內習學的機會難得,定會把握好機會,多學些東西。兩年后有散館試,侄兒會做好準備,爭取留在翰林院?!?/br> 庶吉士們雖能在翰林習學三年,但三年后還要再經歷他們此生的最后一次考試——散館試,成績優者便能留在翰林做官,否則就會被分到各行政衙門去,遠離最接近天子的清貴之地了。 “我向來不擔心你不勤學,只是怕你太累了?!边呎f著話,沈謙邊親自為她泡了壺茶,涓涓細流自他掌中的綠釉小壺里落入杯中,茶煙裊裊升起,溢了滿室的清香。 沈青辰接過茶,抿了一小口,“前日我們的老師告老還鄉了?!?/br> 他沉吟片刻,夾了塊白雪松片糕到她碗里,“如今朝局復雜,倒是可惜這些人才了?!?/br> 沈青辰一直很佩服她的二叔。他雖然只是個從七品經歷,對朝局動向卻有異常敏銳的嗅覺,是個才能不俗的人。若再有些背景,他一定是個很成功的政客。 曾經的他也是少年得志,后來卻為了他們父女倆,最終把自己賣給了林家,可想這么多年在他心中沉淀了多少東西。 “此番新來的老師是誰?” “二叔也知道他的?!彼嬷涌粗?,“內閣次輔,禮部尚書宋越?!?/br> “是他……” “同年們知道是他,都高興得很。不過昨日宋大人沒有授課,只與我們每個人都說了些話……素聞這位大人是少年才子,又這么年輕就進了內閣,如今正是意氣風發之時,也不知道會如何教導我們……” 沈謙正要說話,屋門卻忽然被推開了,林氏站在門外看著他們,道:“沈謙你出來,我有話說?!?/br> 沈謙是官員,換了別的宅邸,林氏怎么也該稱他一聲“爺”,可惜這是在林家,她想怎么叫,又有誰能奈何的了她。 他輕輕按了下青辰的肩膀,“多吃點,等我,我很快就回來?!?/br> “嗯?!彼c點頭。 沈謙拖著林氏要走遠一些,林氏走了幾步卻甩開了他的手,“就這里說罷,也不是什么聽不得的事。我叫你出來,已經是考慮他的感受了?!?/br> “你要說什么?”他皺著眉頭,望著自己的結發之妻,感覺耐心在她面前總是很快被消磨。 林氏道:“方才我去喚嶼哥兒,他不肯起來。說是你那侄兒教的不好,他不想再跟著他學了。反正他也不能常來,嶼哥兒學的也是斷斷續續的,要不咱們換個老師吧?!?/br> “我不同意!他犯懶不肯學,才說是教的不好。青辰是兩榜進士二甲頭名,翰林院的庶吉士,他來教他你還有什么可嫌的,兒子糊涂你也跟著糊涂不成?”沈謙難得生氣,白皙的額頭青筋微跳,“青辰是我教出來的,他敢說他教的不好,是在嫌棄我這當爹的沒能耐么?” 林氏也少見這樣的沈謙,撅了撅嘴道:“兒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他不愿意學,我又有什么辦法。他這般說,我也便這般說予你聽罷了。不過就是換個老師,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你何至生這般氣。這么多年了,你照顧他們家也夠多的了,你與他也不過就是連宗的關系,不是什么至親的人,總不能照顧他們一輩子?!?/br> 沈謙眉頭緊鎖,緩緩張口道:“青辰很好,不必換老師。兒子不爭氣,我自會教訓他,但這老師無論如何也不能換。既說到了這里,我正好也有事跟你說。今年旱澇之災不少,米糧愈發貴了,青辰過來教書,每月只得二兩,也不夠他們父子二人治病花銷。你管著中饋,與你商量商量,不如日后就給他四兩罷?!?/br> “什么?!”林氏像被點了的炮仗,一下就炸了,嗓音尖銳而高亢,“四兩?二兩已是不少了,不過就是來教個書,也不吃累,吃喝還都在府里,嶼哥兒一月花銷也不過十兩銀子,他竟張口就要四兩,只當咱們家里有金山銀山么?!” 沈謙微垂著頭,一只手揉了揉眉心,強忍著心中的不悅,低聲道:“你小聲一點,這點事你要嚷得人盡皆知么?青辰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要,是我看他過得辛苦。他除了我就沒有其他的親戚,你是他的嬸嬸,如何就不能多幫幫他?” “幫他?這些年來你幫他還少么?他爹都病了十幾年了,吃了多少藥都沒見好,就是個無底洞,再是有錢的人家也經不得這般折騰。旱澇多,咱們自己的田里收成也不好,這些日子都是出的多入的少,本來就得省著花了,哪里還有多余的錢去填個無底洞?!?/br> 林氏越說越激動,嗓門也越來越控制不住,“沈謙,你是不是鬼迷心竅了,你以為憑你那點俸祿,還總是被朝廷拖欠著,能叫我們過上好日子嗎?你當我真不知道,就你那點俸祿,也大多拿去接濟他們了,我不過是一直沒有吭聲罷了?!?/br> 大明朝的俸祿是出了名的低,像沈謙這樣品級低的就更低得可憐,便是連京官也常見繳不起房租吃不起rou的情況。再加上徐黨專權,上下腐敗,國家的很多收入都被吃了個洞,到了要修宮殿賑災打仗的時候,錢不就只能拆東墻補西墻,拖欠官員俸祿已是屢見不鮮。所以沈謙當年雖中了舉人,最后卻還是選擇了入贅。他要顧著沈青辰,便難顧著家里,這一點其實一直與林氏心照不宣。 這下林氏當面點破了,雖然難堪,但他還是耐著性子道:“青辰已考上了庶吉士,日后必定能出人頭地的。你就當是在他身上下點本錢,日后等他出息了,自會加倍還給你?!?/br>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什么庶吉士,在翰林熬上個十幾二十年也未必能出頭,便是他今后真的出息了,等他二十年后來還,只怕你我都已是身子入土的人了。若他是個女子,倒還能指望他嫁個好人家,又偏是個男子。沈謙,你聽我一句,不要再把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了,你問問自己,何嘗這么關心過你的兒子?” 他望著她,眼中耐性已盡失,俊顏上透著股涼薄之意,“我只問你,四兩銀子你給是不給?” “不給!” 他不再說話,轉身便往回走,言盡于此,便不必再糾纏。 林氏在他身后不甘地瞪著眼,瞪著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叫她至今心動的背影,賭氣道:“每回我都依你了,這回我絕不依你。這么多年,咱們家有哪一點對不起他了?你別忘了,你不光是他的二叔,你還為人夫,為人父!” 作者有話要說: 舉人入贅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歷史上真的有舉人入贅,還是個名人,他叫左宗棠。 第7章 這之后,沈青辰就再沒有聽到其他話了。 沈謙推門近來,一副什么事也沒發生過的樣子,笑道:“你二嬸說,嶼哥兒今日不肯起床,我便過去說了他兩句。他頑皮,不似你小時候乖巧聽話?!?/br> 沈青辰的心里發酸。這么好的人,細致體貼,溫潤俊美,可一旦陷入凡塵事俗,面對家長里短無計可施,就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青辰?”沈謙叫了她一聲,嗓音很輕柔。陽光落在他端茶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二叔?!?/br> “怎么了?” “……沒什么?!鄙蚯喑奖緛硐胝f,她以后不要銀子授課了,不希望他跟林氏再吵架,但猶豫了一番后終究沒有說出口。 以沈謙的性格,他是必不會答應的,說穿了反倒會讓他難堪,這樣他連在他親手養大的侄兒面前都抬不起頭來了。 “我吃飽了,二叔,我這就給嶼哥兒授課去?!?/br> 沈青辰隨著沈謙到了嶼哥兒的屋子里,沈謙叮囑了一般“敬師勤學”才離開。他一離開,林嶼就像變了個人,不再聽沈青辰的話,也不念書。她好說歹說勸了半天,根本沒用。 一天不過晃一下,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