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沈青辰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恍惚。 過了不到一刻,庶吉士們陸續來到翰林院。 顧少恒甩下書冊就湊到沈青辰身邊,激動道:“今日要來的老師,他竟果然是姓宋!” 歷史書誠不欺我。沈青辰心頭稍寬。 “我昨夜還為你擔心呢。今日隨我爹來的時候,半路才聽到的消息。早知道昨日你的賭注就該下重一點,只叫徐斯臨那廝哭出來才好看呢?!?/br> 青辰無奈地輕輕搖頭,沒有答話。 他又上下打量她,“你今日可是淋雨了,怎的身上都濕了。要不要到茅房把衣服脫下來,我與你換著穿,我身子比你壯,不怕涼?!彼砩系呐圩訋缀醵紳裢噶?,裹著纖瘦的雙肩和手臂,連中衣領子都濕了,貼在白皙的頸子上。 沈青辰忙搖搖頭,“不必了,這天也不冷,一會就干了?!?/br> 雖是擰過水,可身上的衣衫還是濕漉漉的,叫人不舒服。尤其是她的一雙腿,風一吹過骨頭都是涼的??赡信袆e,她怎么可能跟他一起去茅房。 這時左右人開始議論紛紛,話題都圍繞著他們的新老師,顧少恒也加入了討論之列。 “昨日恩師告老,沒想到今日來的新師竟是宋大人。翰林院最高品級不過只是五品,宋大人身居高位,多有事務纏身,怎么竟會來當我等的老師了?!?/br> “聽說是昨夜連夜下的旨,司禮監的黃公公親自奉旨到的宋府,連首輔大人都不知情?!?/br> “依我看,皇上是看重咱們這科庶常,要不也不會讓宋大人過來。若真能從他為師,咱們倒是有福氣了?!?/br> 顧少恒冒了一句:“我聽父親說,想給咱們當師娘的姑娘可不少……” 正說著,徐斯臨來了。 眾人見了徐首輔的兒子,紛紛詢問他關于新老師的事,不過他沒有回應。只是徑直走到沈青辰面前,身子倚著她的書案上垂頭看她。漆黑的眸子幽幽的,一臉狐疑。 “你是如何知道的?”他開門見山地問,“姓宋?!?/br> “猜的?!?/br> “我不信?!?/br> 青辰看著他,睫毛微微眨了一下,聲音清淡而平靜,“你是要反悔嗎?” 他盯著她,俊臉上眉頭微蹙,半晌“嘁”了一聲,起身揮袖而去,“你別得意。來日方長?!?/br> 沈青辰微微出了一口氣,低下頭,翻看前幾日做的筆記。 隨后,翰林院的侍書匆匆步入堂中,提醒他們各自歸位坐好。 不久后,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新來的老師如約而至,緋色的官袍緊隨著黑靴,出現在了門口。 沈青辰驚訝得微微睜大了眼睛,一時間心跳有些加快。 他步上了講臺,清貴的眉眼垂目看著自己的學生們。 竟然是剛才的那位二品大員。 可歷書上明明也記載了,這位大人今年已是三十歲了。而他看上去分明只有二十多歲,不仔細看就像個初入官場的俊郎官。他竟然是內閣次輔、文淵閣大學士兼正二品禮部尚書…… 庶常們站了起來,拱手鞠禮,齊齊喚了一聲:“拜見閣老?!?/br> 他掃了他們一眼,只微微頷首道:“我叫宋越,自今日開始,是你們的老師?!庇旰蟮年柟獯蛟谒膫饶樕?,照得他玉面淡淡,目清如水,舉手投足間,散發著一種清冷蘊藉之氣。 “日后見面不必喚我作閣老,只稱一聲老師便可?!?/br> 青辰不由想象,當年他十七歲入殿試的時候,那傲立在金鑾殿,還帶著青澀的少年是如何的驚才絕艷。 侍書捧了眾庶常的名冊,開始為宋閣老唱名。 宋越在聽的過程中,會不時會問他們一些問題。這些問題從風土鄉情到琴棋詩曲,卻都與學業仕途無關,看起來也并沒有什么規律,更像是閑聊。 “二甲第一名,沈青辰?!?/br> 終于唱到沈青辰的名字,她站起來規矩地拱手行禮,等著宋越發問。 他輕抬睫羽,目光落到她身上,半晌緩緩張口道:“你的袍子干了嗎?” 沈青辰微微一怔。四周的人臉上個個都寫了好奇,回頭望她。 “……回老師,干了?!?/br> “在大明門外看到你,我就在想,你是不是我的學生?!甭曇舻?。 難怪,他一個二品大員竟會幫自己擰衣服上的水。 “你為什么考科舉?”他又問。 沈青辰皺了皺眉頭,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摳著桌沿。她沒想到他會問這樣一個問題。 她考科舉,是為了生存下來,照顧好自己和她父親,治好她父親的病。不過她從來沒透露過父親有癔癥之事,此時也并不想講,以免讓人覺得她故意博取同情。她不想讓他們覺得自己跟他們有什么不一樣。 她有些緊張,看了宋越一眼,發現他也在看著自己,臉上依然沒什么表情。 沈青辰吸了口氣,回道:“為了世界和平?!?/br> 話音落,堂上霎時變成異常安靜。庶吉士們面面相覷,繼而紛紛開始凝眉思考,猜想這四個字背后所蘊含的深刻意義。 宋越的眼梢抬了抬。 世界這個詞來源于佛經。佛經里對這個詞的定義很是玄乎,據說是以古印度的須彌山為中心,加上圍繞其四方之九山八海、四洲及日月,合稱為一世界。合千個一世界,為一小千世界,合千個小千世界,為一中千世界,合千個中千世界,為一大千世界。所以大千世界又稱為三千大千世界。 在大明朝,世界這個詞還并不常用,人們所說的世界就是佛經里的世界。所以沈青辰這個回答就顯得十分玄乎了,似乎包含了很深遠的意義。 嚴肅的講堂鴉雀無聲,大明朝的精英們已沉浸在對世界和平的意義剖析里,還有的人默默翻開了手邊的書,要從書里找答案。 宋越看著這二甲的頭名,庶吉士中最優者,在檐下狼狽地擰著衣袖上的水的人,半晌終于道:“坐吧?!彼恢袥]有看出她在鬼扯,反正沒有再追問。 顧少恒對著沈青辰擠眉弄眼,很想撲過來請她解釋一下。沈青辰心虛地回了他一個微笑。 多年的女扮男裝已經讓她很習慣于保護自己,關于自己的內心想法,她很少表達,怕說錯,怕別人看出端倪。所以剛才她不得不故弄玄虛。 坐下后,她看了宋越一眼,發現他也在看向自己的方向,立刻垂下了頭。 等唱到徐斯臨的名字時,他神色輕松地站了起來,垂手立著,背脊挺得很直。 他的父親是內閣首輔,也是宋越的頂頭上司。多年的耳濡目染讓他相信,眼前這位次輔實在是太年輕了,在父親面前,他不過是一個運氣好被拉進內閣湊數的罷了,翻不出什么大浪來,是以有些不將宋越放在眼里。 宋越望著眼前底氣十足的學生,口氣依然平淡,“你以為什么是義?” 這個問題對于庶常們來說太尋常了,是他們從小就考到大的題目。別說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就是個童生也能答的出來。他們這些庶吉士個個都是學精,可以在四書五經中援引到一萬條不同的說法來作答。 徐斯臨望著宋越,略有些得意地扯了扯嘴角,然后很快就把問題回答了,答案沒什么可挑剔之處。 “那你以為,什么又是孝?”宋越又問。 這個問題也并不難答。徐斯臨因為頭一題答的順,也并不將宋越放在眼里,張口就道:“違逆父母自是不孝,可若事事依從父母也不是孝,學生以為,只要不行不義之事而事事依從父母,是為孝?!?/br> 這個答案沒什么不妥的??梢贿@么答完,徐斯臨就后悔了。 宋越是年輕的,可他更加年輕。 他爹做過多少不義之事,那是朝野公開的秘密,連皇帝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果有一天,首輔大人讓他這兒子一起來做,那他做不做呢?按他自己的說法,做是不孝的,不做也是不孝的,可謂兩難。 宋閣老果然不簡單。 第5章 這兩個問題看似簡單,可還是把首輔大人的兒子給繞進去了,連圍觀的人都感到了尷尬。 “坐。下一位?!彼卧降哪樕弦琅f疏淡。 突然間,沈青辰好像理解了皇帝選他當老師的原因。庶吉士的教育是不能耽誤的,從前那位肚子里很有墨水,固執清高且剛正不阿,結果到頭來還是告老還鄉了。能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只剩下兩種,一種是徐黨,一種是不怕徐黨的人。滿朝上下,文武百官,后面一種人卻不好找,宋越是其中一個。 更有一點微妙的是,這一屆的庶吉士里有一個徐斯臨,是徐黨未來的核心人物。徐斯臨固然與其父親有著父子之情,但他與宋越也會有師徒之情。老師的話,當學生的多少也會聽一點。這樣就算有一天徐延的勢力無法控制了,皇帝還可以用宋越來牽制他。這一招的影響不可謂不深遠。 徐斯臨坐下后,眉頭一直緊鎖。他并不因為宋越挖的坑感到生氣,他氣的只是自己的疏忽。早在成為庶吉士前,他就受父親教導多年,朝廷水深,時時刻刻都不能掉以輕心。他自認為胸有丘壑,又有著熏天的背景,這大明朝的官場,遲早不過是他嬉戲的池塘罷了。 如今看來,他還是不夠謹慎。 想著想著,他忽然扭頭看了眼沈青辰。 沈青辰正好也在看他,此時四目相接,她立刻轉移了目光,低下頭翻了下手中的書,假裝什么事也沒有。 結果徐斯臨卻一直盯著她不放,弄得她很不自在,不得已又看了他一眼。 沒想到他竟對著她笑。 那笑容里帶著他慣有的漫不經心,很有些痞氣,活脫脫一個披著古裝的古惑仔,看得她莫名其妙,還覺得有點冷。 兩個時辰很快過去了,宋閣老并沒有授任何課業,只與他們玩了一下我問你答的游戲,就準時放了堂,課業也沒有留。 他出門的時候,沈青辰才注意到他并沒有帶書冊來,看來是一早就準備好聊天到下課的。 他是年少就站上金鑾殿的大明才子,創造了奇跡的新貴政客,她很想跟著他好好學些東西??伤彩浅隽嗣恼辗泵θ绽砣f機的內閣次輔,想來也分不出太多精力來細心地教他們。 沈青微微嘆了口氣,收拾了東西,就準備到光祿寺用午膳。這時徐斯臨的馬仔林陌敲了敲她的桌子,腦袋沖窗外一揚,“讓你快出去?!?/br> 說好的輸了就不再纏著她,這人真是一點道理也不講。 她有些生氣地瞥了窗外一眼,發現徐斯臨就立在窗邊,一張側臉低垂著,看著若有心事,“我不去,昨日我與他打賭時你也在,他輸了?!?/br> 她今天也不知哪里來的膽量,竟敢拒絕他了。自己是個窮學生,還揣著個女扮男裝的驚天秘密,她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并不想得罪了權貴惹禍上身。今天想必是徐斯臨在宋越面前折了腰,她不經意間沾著宋越的光,底氣也足了。 顧少恒就坐在旁邊,時刻關注著沈青辰,聽見對話便也湊過來義憤道:“我可是也聽見了的。怎么,乾坤朗朗,日月昭昭,你們是要明擺著耍賴不成?” 林陌叫不動人,出了門向徐斯臨回復。 徐斯臨隔著窗子看了沈青辰一眼,走了。 沈青辰微微有些詫異。什么時候他的字典里也有放棄這兩個字了? 上了左廊,林陌問徐斯臨:“滿朝文武,大人們的姓氏不過一百也有幾十,怎么能那么輕易就猜中。那小子只怕是不知從哪里偷聽來的,倒成了他耍弄人的把戲了,你打算就這么算了?” 徐斯臨大步流星地走著,側頭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笑道:“耍弄?若是真的倒好了?!?/br> 林陌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你們這些同年,誰敢與我打賭?”徐斯臨有些瞧不起地斜睨他,“他敢。還有今天,他居然答什么……世界和平?你不覺得有些意思?這小子不愛說話,以前我倒是沒發覺?!?/br> “徐兄是何意思?”林陌有些糊涂。 徐斯臨不答話,倒問:“我只知道他是從江蘇考上來的,你可知道他是哪里人?家中都有哪些親戚?” “我記得他好像就是江蘇人,江蘇徐州。他家是寒門,家中有什么親戚我倒不知?!?/br> 徐斯臨聽了眉尖微動,“徐州?也有個徐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