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一個月后。 周一的上午,演出團的領導又召集了一次全員大會。這已經是本月的第六次會,演員們習以為常,知道又有新任務了。 阮念初昨晚打游戲打到凌晨一點半,困勁正當頭,領導在上面滔滔不絕,她拿著筆在本子上記火星文。等會議結束一整理,才捋清開會講的內容。 空軍政治部將于下月中旬組織一次政治學習,空軍正營級以上正旅職以下的軍官都將與會,上面讓她們演出隊協助空軍總部文工團,做好此次大會慰問晚會的演出工作。 反正,就是有個非常重要的演出。 演出團的團長也已經去文工團開過會了,上面指示,一共要準備十六個節目,演出團得準備六個,三支集體舞,一支樂器合奏,一首大合唱,一首獨唱。 大家躍躍欲試。聲樂分團的想爭取獨唱機會,舞蹈分團的想爭取領舞位。團長還是采取老辦法,報名選拔。 阮念初這級別的聲樂演員,獨唱是不可能的,至多能在合唱里面唱個高聲部。她很有自知之明。報名都省了,反正獨唱不現實,而合唱人手不夠,永遠少不了她。 她就是片萬年小綠葉,襯托那些一級演員二級演員大紅花。 部隊演出團的工作效率就是高。 不到三天,所有節目都已經敲定,獨唱任務安排給了一級歌唱演員姜雪,而阮念初要參加的則是《黃河大合唱》,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 這首曲目每場演出都有,阮念初樂得自在??珊?,連練歌的功夫都不用下了。 排練的時間并不充裕。 大家成天關在聲樂室“咿”啊“喻”的吊嗓子,吊著吊著,就到了第一次彩排。 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彩排的前一晚,負責獨唱曲目的姜雪著了涼,嗓子發炎。團長心急如焚,只好臨時撤換演唱者。 這一換,就換到了阮念初頭上。她很懵。后來才知道,是姜雪向團長推薦的她。阮念初平時在單位話不多,那副混吃等死的咸魚樣,難得不招人煩。 姜雪不愿讓另幾個花里胡哨的演員占便宜,索性就推薦了阮念初。 她想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狗屎運。 就這樣,節目單上,阮念初的名字第一次從“某某等人”里跳脫了出來,成了一個獨唱演員。她的曲目是祖國之聲系列的《秋——帕米爾我的家鄉多么美》,原唱是殷秀梅,女高音,偏難的一首歌。 好在阮念初的聲帶音域很廣,能駕馭。 后面幾次彩排,她的完成度一次比一次好,正式演出的前一天,總導演總算沒建議換人唱了。 “最開始,我根本不同意把這首歌拿給你唱,你舞臺經驗不足,有點怯場?!秉c評節目的環節,總導演很直接,“我們這場晚會的觀眾,和你平時見的基層戰士可不一樣。希望你繼續努力,明天表現好點兒,別給你們演出團丟臉?!?/br> 阮念初滿臉笑容地點頭。她從小到大,聽到最多的就是批評,早就百毒不侵。而且,導演的話很中肯,她本來水平就不到位。 為了有更好的狀態,演出當天,阮念初提前很早就去了后臺。 政治部把晚會地點定在解放軍藝術宮。這個藝術宮年代已久,墻壁隔音效果不佳,所以后臺和前臺分別設在兩棟樓。 下午四點,離晚會開始還有四個小時,演出人員都還沒到。 阮念初把演出服裝放進化妝間,然后去了藝術宮背后的小花園。陽光靜好,四下無人。 她開始開嗓。 清脆甜美的女聲,高而亮,震得旁邊的樹葉都在搖動。 開到一半,背后忽然傳來陣腳步聲,還有女人說話的聲音,“奇怪。這么早,誰跑這兒來吊嗓子?” 阮念初認得這個聲音。華麗的播音腔,抑揚頓挫,說句話比她唱首歌還好聽,是這次晚會的女主持李小妍。迄今為止,這場晚會已經彩排了近十次,李小妍開場那句“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來賓”,聽得她耳朵起繭。 阮念初站在原地沒有動。 歌唱演員演出前在后臺開嗓,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阮念初轉過身,嘴角已經上揚,準備跟對方打個招呼。 不遠處,女主持面含微笑走過來。 她身旁還有一個人。 冷臉寒眼,軍裝筆挺,比原就高挑的李小妍還高出一個頭。短短幾秒工夫,阮念初嘴角的弧度僵在了臉上。 過去的七年里,她從未想過會有和那人久別重逢的一天,然而,離奇的是,離奇的事居然就這么離奇地發生。更離奇的是,那段已被歲月模糊的記憶,只一眼,便重新在她腦子里鮮活。 一個名字浮現出來。 因為這個意外,阮念初沒能笑意自如地和女主持打成招呼。 換成李小妍笑盈盈地招呼她,“你好啊?!边@場晚會的演員有百余人,她只知道阮念初的節目是獨唱,卻并不記得她的名字。 須臾的震驚過后,阮念初恢復常態,笑笑,“你好?!?/br> “剛剛是你在開嗓子吧?真用功?!崩钚″男θ萑f年不變的甜美,說完便轉向厲騰,“這是這次晚會的獨唱演員,唱歌很好聽?!?/br> 簡簡單單的介紹,甚至沒有姓名。 厲騰點頭,視線禮貌而冷淡地移向阮念初,“你好?!?/br> 他完全不記得她了。這是阮念初根據他的眼神得出的結論。那雙眼和她記憶中一樣漆黑深邃,目光冷靜,波瀾不驚。 不知為什么,這一刻,阮念初反而平靜了。 李小妍跟她介紹,“這是空降旅過來的厲隊?!?/br> 阮念初余光已經瞥見厲騰肩上的兩杠三星,空軍上校,副旅職軍銜。大領導。于是她笑容里多了一絲諂媚,“首長好。我練歌打擾到了你們,真是不好意思?!?/br> 回話的是李小妍,她很抱歉,“是我們打擾了你才對。我是過來給話筒調音的,厲隊來了又不好讓他干等,就帶他在這兒轉轉?!?/br> 阮念初聽出他們關系匪淺,識趣告辭:“嗯。哦,我得回個電話,再見?!闭f完,她笑著轉身離去。 李小妍跟她說了再見。厲騰連目光都沒在她身上多留。 這場重逢來得突然,結束得也突然。 直到走回化妝間,阮念初才來得及回想剛才見到的厲騰。他好像變了些,又好像什么都沒變,七年光陰在他身上流淌,斂去幾分野性,留下幾分內斂,空軍軍服在他身上,俊郎挺拔,渾然天成。 厲騰再也不是柬埔寨叢林的那個厲。這才是他真正的樣子。 阮念初托腮。想起那段往事,不知怎么就笑起來。 他忘記了她,而她不能記得他,其實,也算有點遺憾吧。 第15章 晚會上,阮念初的節目被排在倒數第四個, 她換好禮服濃妝艷抹, 坐在后臺等。身旁吵吵鬧鬧,退場回來的舞蹈演員們很興奮, 圍在一起自拍。 偶爾有幾個相熟的,把她也拉入鏡頭。 她聽著咔擦咔擦的快門聲音,嘟嘴,瞪眼,比剪刀手。拍完以后, 同事把那些照片用微信傳給了她。 阮念初看了眼手機。里面的女孩個個青春靚麗,她那張臉, 嬌嬈嫵媚, 夾在一堆美女中間也依舊出挑。 她長得很漂亮, 這是不爭的事實。 所以她有點疑惑, 不明白厲騰是如何做到對她毫無印象。她唏噓他記性真差。 這時催場的來了,在化妝間門口大聲叫嚷:“獨唱節目的演員!獨唱節目的演員在不在?” “在?!?/br> “馬上到你了,快快!”催場人員趕鴨子似的把阮念初趕去會場, 她只好小跑。晚上黑燈瞎火,細高跟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噠噠作響,上臺階的時候, 她忽然一崴。 腳踝很疼。阮念初皺眉悶哼,倒吸了一口涼氣。 催場的那個人眉頭皺得比她還緊, “你怎么了?” 阮念初額角冷汗涔涔, 閉眼緩了會兒, 等那陣疼痛稍有減輕才搖頭,說:“崴了一下,沒事?!比缓笕讨圩叩轿枧_后側,準備上臺。 那個人有點不放心,跑過來小聲問:“真的沒事吧?” 她擺手,從工作人員手里把話筒接過來,扯扯唇,調整好面部的笑容。催場人員于是離去。 現在是主持人報幕環節,李小妍甜美的嗓音響徹整個會場,說:“接下來,由云城軍區演出團的歌唱演員為我們帶來祖國之聲系列,《秋——帕米爾我的家鄉多么美》。有請阮念初!” 女主持的發音很清晰,臺下很安靜。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她的名字。 她走上舞臺,底下掌聲雷鳴。 阮念初朝觀眾席微笑。那兒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音樂響起了,她忍著疼開口,清亮的女高音,第一個音符就驚艷全場。聚光燈的光線亮得晃眼,所有人都看見,年輕的歌唱演員面帶笑容,蒼白的臉色和細密的冷汗格外清晰。 總導演總算對她露出了笑容。 大氣磅礴的一首歌,節奏獨特,表達了塔吉克等少數民族對家鄉的贊美和對邊防戰士的熱情。宜情宜景。 最后一個轉音,她曲調流暢一氣呵成,音準,節奏,處理得無不完美。 會場里再次響起掌聲。歌唱演員在眾人的目送下,落落大方地退場??梢浑x開觀眾視線,她臉上的笑容就繃不住了,身邊剛好有根柱子,她伸手扶住。 阮念初覺得,那些帶傷演出帶病登臺的演員,實在不是一般的偉大。她頭回在自己身上挖掘出了紅軍不怕遠征難的革命精神。 晚會的最后一個環節,是全體演職人員和到場的大領導們在舞臺上合影。阮念初的站位早已排好,不去不行,所以節目結束后,她只能一瘸一拐回后臺等待。 她小心翼翼脫掉高跟鞋。嘖。只一眼,就收回目光不忍直視。 崴得不輕,又沒及時處理,此時已有些紅腫。 阮念初試著動了下。萬幸,沒傷到筋骨。旁邊一個路過的舞蹈演員看見她的腳,夸張地吸了一口涼氣,驚訝道:“哎喲,你這腳怎么成這樣了?和導演說一聲先回去休息吧?!?/br> 阮念初笑了笑,多謝她的關心??倢а萑绻谜f話,那就不是總導演了,而且今晚這場合,滿天神佛齊聚,哪有她說話的地方。 小人物注定為大人物做出犧牲,這是自然規律,她早想通了。 沒過多久,催場的人就來了。 各個節目的演員按排好的順序排好隊,一個站阮念初左邊的女孩兒見她行動不便,好心扶著她往前走。 在《難忘今宵》的音樂聲中,舞臺兩側噴出煙花,大家各就各位,阮念初咬咬唇,跛到了男主持的旁邊,站定。 大領導們陸續走上舞臺。出于慣例,每個路過的演員,領導們都面含微笑地握手,“晚會很精彩?!薄靶量嗔??!?/br> 耀眼的舞臺燈光下,阮念初一眼就看見了厲騰。 她在這短短一瞬生出了些思考。 當年在柬埔寨,最初的很長一段時間,她對他的印象都是“一個心狠手辣面目可憎的壞蛋”?,F在看來,這個印象的確不準確。他那長相那氣質,萬里挑一,怎么也沒法和“面目可憎”聯系在一起。 阮念初忽然想笑。她在該花癡的年紀心如止水,在該心如止水的年紀發起了花癡??梢娝鋵嵑莛嚳?。 厲騰臉上表情很淡,和數位演員依次握手之后,他走到阮念初面前,伸出手。 她看著那五根修長有力的手指,莫名冒出個念頭來——主持人剛才報過了她的名字,不知他聽過以后,有沒有把她記起來。 短短零點幾秒,她雙手握住了厲騰的手。觸感硬而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