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寒風蕭瑟, 京城中往日里最是繁華的這一條正街此刻一個人也沒有,唯一熱鬧的便是在離地面不高的地方打著轉兒的零散落葉。 寧扶清所說的“逃出了京城城門”的奉都侯, 其實并未能出城門。 奉都侯拋棄了深宮中的女兒,卻拋不下金銀細軟和一眾伺候他的仆人,連逃亡也逃得浩浩蕩蕩。是以當時也僅僅是隊伍頭上的幾個人出去,后方還未跟上, 便已經被如數捉回來關在了城內。 謝之竹看著眼前站得稀稀拉拉的巡防營將士,與其后方驚慌失措抱頭鼠竄的仆人, 不由得想到他們是否真的有必要如此嚴陣以待。 他快行兩步站在寧扶清稍后方,問道:“殿下,您之前不是已經打點好了那邊么, 為何還要擔心奉都侯逃跑?” “那只是最后一道防線?!睂幏銮謇淠乜粗胺侥且蝗喝? 頭也不偏道,“人心考驗不得, 誰能保證那群人不會拋妻棄子?!?/br> 謝之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這邊兩方人馬已經僵持許久,可對面的奉都侯仍然穩穩當當坐在馬車里,沒有一點要出面的的意思。 眼瞧寧扶清到了,姜源這才策馬而來,停在三丈開外, 喊道:“三殿下, 別來無恙?!?/br> 寧扶清冷眼看他, 并不答話。 姜源也不在意,堆起滿臉的笑容道:“家父離家已久,甚是思念家中親人, 此時正打算回奉都去,不知殿下將家父截在城內,有何貴干?” 寧扶清仍舊不理他,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卷明黃色錦帛,遞給謝之竹,自己退后兩步,低聲道:“我如今還未平反,須得由你發令將他們捉回去?!?/br> 謝之竹應了一聲,上前一步道:“巡防營的各位兄弟,本王手中所執乃是皇上圣旨,要緝拿姜家叛賊,你們若不想擔上通敵叛國的罪名,便應當與本王一同將罪人捉拿歸案!” 他這一段話讓原本就不怎么堅定的巡防營眾人更加泄氣,可不知為何,那群人拿著刀的手抖了又抖,最終還是無人反應。 謝之竹一愣,回頭看向寧扶清。 寧扶清并不驚訝,“愈是大jian大惡之人便愈會控制人,設計也好利誘也罷,總之他們是不會回頭了?!彼D了頓,轉身淡淡道:“殺罷?!?/br> 京城中最驍勇的戰士皆在巡防營,即便他們此行帶來的是京中除了巡防營以外的全部兵力,真要廝殺起來,最終也只能險勝。因此寧扶清這一句輕飄飄的“殺罷”,便是要幾乎將京城內的兵力消磨個干凈。 饒是謝之竹也在戰場上廝殺過。聽到這一句話時也不免一震。 兩方人馬沖了上去,刀劍相撞的聲音不絕于耳。 寧扶清緩緩從人流逆行而去,寬闊的長街上僅有他一人的身影如此特殊——渺小而醒目。 這場戰爭直到正午方才漸漸落幕。街上尸骨成山、鮮血成河,謝之竹一面命人清理街道,一面押送姜家眾人入牢。終于得了空閑,他回頭一看,發現寧扶清已不在了。 第二日,這條繁華的街道已經恢復如初。街上人頭攢動,人們摩肩接踵地行走,抱怨著京城內人實在太多,誰也不知道昨日被要求待在家中之時,這街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便是有,此時也已不在人世了。 沈如茵在菜園子內呆了兩天天,未曾想第三日她再見到寧扶清時,那人已穿了一身蟒紋長袍。 見到他時,沈如茵忽然想起那年冷宮中初遇,只覺恍如隔世。他比當年更高了些,更消瘦了些,還有那雙眼睛,也比當年更為深邃。 寧扶清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休息,眼睛下方布滿黑霾。 沈如茵看見他,一時心疼得也忘了要質問關于她那些錢的事情,拉著他到自己的房間休息。 寧扶清躺下還不安生,一伸手將她也撈進懷中,悶悶道:“陪我一會兒?!?/br> 沈如茵舍不得掙扎,便安分地埋頭在他胸口。 屋內安靜了許久,沈如茵忽然聽見寧扶清輕緩地說道:“茵茵,若還有來生,我定要補償你?!?/br> 沈如茵偏了偏頭,露出自己的耳朵以聽得更清,聽完那話,她疑惑道:“你要補償我什么?” 寧扶清尚閉著眼,似是囈語一般道:“今生聚少離多,來生,補你一個圓滿?!?/br> “現在這樣我已經很滿足了。何況,我們不是還有幾十年可活嘛!” “我這一輩子責任太重,辛苦了前半生,往后幾十年,也須得擔起這個國家?!彼焓謸嶂念^,“你跟著我,亦是辛苦?!?/br> 沈如茵笑了笑,“人活一輩子,總要有事情做的嘛,無論如何,我們都還在一起??!” 寧扶清沉默片刻,忽然半睜開眼,看著她笑了一聲,低頭在她額頭上輕啄了一下,“你說得不錯,總還在一起的。只是我隔幾個時辰不見你便念得慌,再想到往后忙碌,便徒生幾許憂郁?!?/br> 沈如茵摸了摸寧扶清的眼皮,難得沒有打趣他,認真道:“那以后你忙的時候,我就在你旁邊守著,反正我也沒事干,好不好?” “好?!彼贿叴饝?,一邊扭了扭身子,伸手摸到她的外裳,皺著眉三下五除二地將她剝了個干凈,這才心滿意足地舒了一口氣道:“怪不得總覺哪里不舒坦?!?/br> 沈如茵:“……” 寧扶清是半夜回來的,此時天還未亮,沈如茵正是最困的時候。眼下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身上還被一個大暖爐裹著,沒過多久她就睡得有些迷糊,哪知頭頂上忽然又傳來低沉中帶了一絲朦朧不清的聲音:“茵茵,我這兩日殺了許多人?!?/br> 沈如茵混混沌沌地問道:“是姜家人么?” “還有巡防營的將士?!?/br> “恩……殺他們也是無奈之舉,你不必太自責……” “我未曾自責,只是心中沉悶?!?/br> 他這一句話叫沈如茵清醒了幾分。 沈如茵幾乎能想象到寧扶清下令時淡然的神情,大概所有人都認為他不愧是那個冷血無情的三殿下??苫氐郊抑?,他也會露出沉郁難解的那一面。 沈如茵驀然想到,若寧扶清一生都未能遇見一個能讓他敞開心扉的人,他大概會過得十分凄苦。 第112章 害喜 臘月二十九是街上商鋪們最后一天營業的日子, 人們要籌辦年貨,因此街上比一年中的任何一天都要熱鬧。 一個大家族的覆滅, 仿佛并未影響到百姓們的生活。 半月前,寧扶清沉冤得雪,不久便從五年前南疆的洪水入手,將姜家通敵叛國的罪行一一揭露。 五年前, 幾日暴雨導致決堤,而當年監督修筑堤壩的負責人便是姜家人。那人從中所貪污的錢財難以計數, 寧扶清派人一路追尋那筆錢的去向,卻發現那錢到了某一處便忽然消失。直到他后來身陷南蠻大將軍府,才終于摸清了那筆錢的來龍去脈。 就此, 又查出當年留朱、蘇安兩地的瘟疫的源頭乃是南蠻人, 而那個計策,卻是奉都侯為了引宋家上鉤所使的計謀。 宋家內亂已久, 愈是底下的人便愈貪圖一時之利,再有姜家埋在宋家的暗線慫恿,輕易便上了套,加快了宋家的滅亡之路。 通敵叛國乃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不論是當年被陷害的宋家, 還是如今確有其罪的姜家, 都無可赦免。 這些大家族中子孫眾多, 奴仆也數不甚數,動輒便是上千人,若連根拔起, 也是相當駭人聽聞??扇兆颖闳缢銤u漸消逝,那些所謂驚天動地的大事,也終將淪為世人口中的談資,落得一句輕飄飄的“姜家叛國覆滅”。 寧扶清自恢復身份之后也有了自己的府邸。離開謝王府時,沈如茵看著孤零零的謝之竹與他身邊那不諳世事的傻公主,一時竟有些不忍心走。 誰知謝之竹只是一笑,道:“往日立下的誓言,如今也已成全得差不多了,今后的事情自有殿下cao心。我啊,就做個閑散王爺,每日錦衣玉食,唯一的事情便是養活這傻公主,倒樂得清閑?!?/br> 他后面的幾句話沈如茵都沒往心里去,單聽到那句“自有殿下cao心”她就不想再同情這位謝王爺了—— 全天下都在壓榨我家相公! 搬了新府,原先的菜園子便不用了。 那菜園子老嬤嬤在世時便住了好些年,到現在時常缺磚少瓦的,還要麻煩人修補,眼下有了新住處,自然是要讓眾人都一起搬來的。 沈如茵近日愈發怕冷,內心里便下意識地算起了月事的日子,這么一算,便大事不妙——她的日子早已過了十多天了! 近來諸事繁忙,她一時間也沒想到這一處來,待到醒悟過來時,竟已到了這時候。 寧扶清在宮中還未回府,沈如茵陪著沈顏在他的小書房中溫習功課。小坐了片刻,她終究還是忍不住,猛然起身,驚得沈顏筆尖在紙上劃開一道。 “那個……”沈如茵局促地理了理頭發,“你安心做自己的事,娘親閑得無聊,去找杜伯伯說說話?!?/br> 沈顏看了一眼紙上字跡,又看了一眼外邊天色,起身到一旁拿了一件大氅,踮著腳欲往沈如茵肩上湊。 沈如茵輕笑一聲低下身子,任由他系好了帶子,方才直起身子摸了摸他的頭,溫聲道:“去吧?!?/br> 濟世堂門前的牌子已經被摘了下來,也有人問及原因,杜白卻保持著他在外時一貫的孤傲形象,對此諱莫如深。 沈如茵去時正看見柳生也在濟世堂,這個人似乎有事沒事便喜歡往濟世堂跑,連杜白偶爾也會抱怨他礙事。但自打寧扶清回來,沈如茵便不常去濟世堂了,算起來也有數月不曾看見他。 柳生極愛白衣,此時也是一身如玉,靜靜坐在角落看書。他看起來明明十分認真,待沈如茵轉進來時他卻仿佛多了一雙眼睛似地抬起頭來,目光淡淡掃過沈如茵的臉。 沈如茵沖他笑了笑挪了根凳子在杜白身旁坐下,怕打擾他診脈,便也不出聲。 杜白診罷,向她略一低頭,問道:“姑娘怎的來了?” 沈如茵看著坐在對面的陌生病人,羞赧地一笑,吞吞吐吐道:“等你……看完了這些病人,我想請你幫我也瞧瞧?!?/br> “姑娘生病了?” 杜白面上發急,連忙將面前病歷簿子往前一推,也不管對面的病人,便要來捉沈如茵的手腕。 沈如茵一時不察,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見他已經半閉著眼凝神起來,當下也不好多話,只得緊張地看著他。 “姑娘的病好了?!倍虐籽劬€未睜開,嘴角已經翹了起來。他松開沈如茵的手,直言道:“想必姑娘心中有數,才會到區區這里來。稍后區區便給姑娘開方子,再叫人去請殿……去請公子?!?/br> 他這樣一說,沈如茵心中便明白了。她伸手撫著自己的肚子,心中感覺很是奇妙。 不知道時還未有什么想法,此刻知道了,便覺得內里暖意氤氳,一顆心溫柔如水,仿佛要溢出來。 柳生拿書的手一頓,隨后干脆合了書向她走來。他停在她身側,瞥向她放在腹部的手,低聲問道:“有喜了?” 沈如茵低著頭,笑意如三月桃花,藏不住地綻開,“是啊,原以為我這輩子都不可能……老天爺待我,實在不薄?!?/br> 柳生一雙眉毛柔和地微微低垂,連同往日里勾人心魄的眼角也添了一抹溫柔的弧度。他拍了拍沈如茵的肩,輕聲道:“我去找公子來?!彼D了頓,又道:“你好生坐在此處,不要擅自行動,當心……總之你如今不是一個人,須得珍重身體?!?/br> 這人難得如此多話,沈如茵好笑地看他,嗔道:“自從少了周冶這么個話匣子,你們一個二個都來接他的班?!?/br> 此言一出,杜白忽然開口:“若是周先生在此處,怕是舍不得姑娘在這寒冬臘月獨自行動?!?/br> 柳生看了杜白一眼,默立片刻,隨后一言不發地出了門。 杜白那話里分明就是在抱怨寧扶清,沈如茵曉得他是心疼自己,也不在意,只道:“我也只是猜測,怕他空歡喜,這是瞞著他來的?!?/br> 杜白嘆了口氣,“好歹也帶幾個丫頭?!?/br> “我不習慣?!鄙蛉缫鸬?,“前半輩子都沒有丫鬟,突然有了,反倒覺得不順心?!?/br> 沈如茵摸著肚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了將為人母的緣故,她驀地憂心起身邊這群人的終身大事來。 這里的人成親成得都早,女孩子大抵十六七歲,男孩子也就二十來歲,可自己身邊這群人卻遲遲沒有成家,唯獨西隆在前兩年娶了妻。 算起來除了柳生還算年輕,蒼葉杜白孟荃等人年紀都不小了,也不曉得他們有沒有這心思。 想著想著,她陡然問道:“你打算何時娶了采墨?” 杜白一愣,心虛地反駁:“我何曾說我要娶她了……” “你不喜歡她?” “……喜歡……” “那你是嫌棄她的身份?” “怎么會!”杜白一聽這話便急,“區區是那等粗淺之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