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將一頭長軟烏發拈在掌心,霍錚雙目深沉,斂去所有思緒。 從不曾替任何人束發,白細是第一個?;蛟S是他的頭發太軟了,握在掌心舒服,這一刻,霍錚內心柔然得不可思議。 他為白細專注束發,白細則撐著下巴,癡癡看著鏡子里倒映的人。 霍錚映在鏡中,他是白細見過最容貌俊朗端正,最好的人。 明月村有百余戶人家,數百名村民,在外與人摩肩擦踵,他見過數百張人的面容,唯獨記住了霍錚的樣子。 抬眸,視線與霍錚的目光在鏡中相匯。 白細只笑,一時無言。他依戀的神色令霍錚喉嚨一陣發癢,束好發,沉默離開。 夏熱漸褪,枝頭樹梢挾有絲絲早秋之意。太陽當空高懸,不似夏時悶熱,微風干燥舒爽,適宜村民整日在外干農活。 霍錚入山狩獵,用早飯時將此事告知白細,白細當即說一起上山。 霍錚卻認為不妥,他道:“你的身子才痊愈,應當注意休息,切勿過度勞累?!?/br> 白細眼巴巴看著他,“不累呀?!?/br> 霍錚堅持,“山路陡峭,你若跟來會讓我擔心?!?/br> 白細不怕懸崖峭壁,“錚錚,我要去?!?/br> 霍錚安撫,“乖些?!?/br> 此話出口,白細毫無抵抗之力。 霍錚將獵具收拾好背在身上,白細一路送他,不舍囑咐,“那錚錚記得早點回來?!?/br> 他站在門外,束起男兒頭冠比起女兒打扮精神不少,眉目英俏,衣著雖然樸素,也難掩氣質。 霍錚深深望他一眼,負弓前行。 送走霍錚,白細回院子坐下,又到后院雞圈里看小雞崽。 雞崽們幼小,圍著白細嘰嘰喳喳叫些什么他聽不明白,與它們待了半晌,折身回屋,穿過院子時,從墻角蔓延而上的樹梢東搖西晃。 白細登時警惕,跑到雜房取出霍錚置放的大掃帚,沿著樹干轉了一圈,“誰在上面!” 冒出頭的家伙是幾個賊心不死的村民,他們找準時,機趁霍錚外出狩獵才得了機會偷偷爬上墻頭看,想看看那美麗的小娘子,不料小娘子沒現身,倒出來一位看上去年紀不大的少年。 村民問他:“你是何人,屋中的小娘子到哪兒去了?” 白細知曉他們說的小娘子便是自己,嘴巴抿緊不吱聲,看他們張頭探腦不愿離開,開口趕走他們,“你們快離開吧,不然錚錚會生氣!” “喲,我看你這小白臉年紀不大,口氣倒挺大,還趕人?” 另一村民嚷道:“我們就不走怎么啦?”仗著霍錚不在,這幾個村民臉皮可無賴著呢。 “你們——”白細瞪圓雙目怒視,吼不出能震懾對方的話,手臂高揚,揮舞起大掃帚往他們臉上打,趕蒼蠅似的,“出去出去!” 青天白日,幾個村民不敢把事鬧大,他們偷窺在先,只能忍氣吃了白細的幾掃帚,灰溜溜跳下墻角逃走,邊跑邊罵,什么小娘子不在,還多了個男的,真是邪門。 —— 霞光散至滿天,霍錚打獵而歸。 他今日運氣不錯,竟獵得一頭山豬。 村子周邊的山脈早被村民獵個精光,農人大多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老天爺賞給他們一口飯,他們不敢過于貪心,只在限定的地界范圍內捕獵,偏遠的地方鮮少涉足。 且不說深山中有猛獸出入,路途較遠,他們出得去也未必在一天內趕得回來,何況山里入夜后危機四伏,沒有村民甘愿冒險。 射殺的山豬個頭厚實肥壯,有霍錚大半身子寬胖,獠牙長粗,十分兇惡。 白細瞧見他把一頭如此碩大的野豬扛回來,血液還未凝固,染濕半身衣裳,像個血人。 村莊周邊的山脈少有如此肥大的山豬出沒,踏暮回家的村民看到霍錚獵了一頭這么大的家伙,閑來無事,存有分食貪便宜的念頭,就跟在他身后看熱鬧,一路跟到門外。 霍錚剛把山豬抗進屋,白細立刻顛顛關門,隔絕外頭好奇驚羨的視線。 “錚錚,這頭豬好大呀?!?/br> 山豬雖被獵殺成死物,白細依然不敢靠近。這些體型龐大的野獸多數兇蠻殘忍,死于它們嘴里淪為腹中食的弱小動物數不勝數。 白細從此類龐大的野獸口中逃過,對它們很是懼怕。 霍錚讓白細避遠些,匆忙換了身衣服,打了一盆水沖刷干凈石板,臂膀發力,將整頭龐大的山豬扔在石板上。 石板一聲轟然,白細目色呆滯。 霍錚取出刀具與幾個木盆,將山豬開膛破腹,動作利落迅速,手起刀落,取肝腸內臟,跺豬蹄,精rou與肥rou割分開置于木盆內。 白細看著可謂心驚rou跳,小臉時白時青,對霍錚又懼又敬仰。 一頭山豬被霍錚分了個七七八八,眼下氣溫熱不易儲存,盤算著用于腌制,或制成臘rourou干,足以吃上幾個月。 白細喝到了霍錚親手熬制的rou湯,搭配自制香料,味道鮮美,分量足,連平常僅用粗食裹腹的霍錚都吃了不少。 rou飽飯足,還有酒飲,酒是燒烈之酒,下田用的,霍錚素來少飲,今夜卻多喝了兩杯。濃烈的酒香熏人,白細軟聲懇求一番,向霍錚討來一小杯,燒酒入喉穿腸,嗆著他雙目含淚, 眸光潮潤。 霍錚身體藏火,被白細那雙眼睛這樣一看,體內熱意叫囂,腦子也跟著沌起來。 “錚錚?” 霍錚看著他默然不語,沉黑的眼卻異常灼亮。 白細悄悄挪了凳子,挨在霍錚邊上。 未沾過酒的人雙頰透紅,嘴里吐出的氣息混有nongnong酒味,裹著一絲絲甜,竟醉后吐露真言。 白細傻笑,將白天村民爬墻的事,吞吞吐吐抖漏個干凈。 他笑容甜憨,嘴里吐出的話卻令霍錚藏在體內的那股詭火燒成怒焰,搭在白細肩膀的手越攏越緊。 把事情交代清楚,白細一腦袋栽進霍錚懷里呼呼入睡,兩只手下意識攥緊衣擺,睡時姿容乖巧,眼睫暈開兩彎影子。 “錚錚……”、 白細夢中囈語,霍錚斂眸凝視,展開雙臂調了調姿勢,輕輕松松把他攬住大半身子入懷。 約莫是醉了。 霍錚想,他真的醉了。 垂眸細看懷里的人,竟把嘴巴覆在那被酒水潤過后艷澤的唇瓣上。 第28章 心懷不軌(捉蟲) 禹地入秋早,初晨時帶有早秋時的清涼爽意,山野間繚繞層層薄淡的秋霧,草葉覆霜,涼意甚濃。 霍錚在墻角底下架起一副木梯,兩手用粗布帶裹了兩圈,腳下是移植回來的大片帶刺藤蔓,他將藤蔓沿墻角外圈全部撂上,圍成一片帶刺的墻,防狼防賊。 白細立于邊上觀望,霍錚低頭,就見他睜圓杏眼,亮晶晶的望著自己。 土屑忽從墻上抖落,白細擔憂,“錚錚,你怎么啦?” 霍錚搖頭,白細僅是一個滿滿依賴的眼神,讓他險些控制不住,腿腳打滑,失去分寸。 霍錚在白細看不到的地方愧疚嘆息。 霍千鈞春時下墓,霍錚今日打算去給他上香掃墳,霍氏兩人的墓被霍千鈞遷移過,他前些時日才打探到地方,距離霍千鈞的墓地也并不算遠。 白細洗漱干凈便圍在霍錚邊上,看他收整祭拜掃墳時需帶上的東西,有紙飾銀錢元寶衣物,白燭幾對,還得捎上鋤具。 殺了一只雞,漏出的雞血還淌在院子里沒沖洗干凈,白細方才穿過院子時,險些被刺目的血液嚇暈過去。 他抱膝蹲下,許是食過糕食,總伸出舌尖舔嘴角,無形中引誘霍錚暗暗窺探,酒醉落吻的記憶時時刺激他的心臟。 “錚錚,今天咱們要去哪里?” 白細說的是咱們,霍錚瞥他一眼,他并不打算讓白細一起跟去。兩座山頭往返,路段不遠卻不方便行走,霍錚身上負有東西,擔心騰不出手照顧他。 白細迎見霍錚涼涼的眼神,就明白自己沒戲了,忙扯住他褲子,“不要丟下我?!?/br> 霍錚試圖說服他,白細雙手捂耳,做出他不聽的姿態,背過身,蹲成一團委屈、可憐、又無助之狀,拒與霍錚交談。 太陽從東方探出一角,朝霞拂散。 霍錚背上負著擔子,肩挑兩筐東西,白細合上門,走在他一側,一同入山前往墓地, 路上偶與放牛的村民并行,霍錚沉默寡言,白細不會與人說話,村民三三兩兩聚在一塊走,他們見白細眼生,就問:“你是何人?” 白細跳到另一邊縮著,霍錚道:“他是我在外結交的小兄弟?!?/br> 白細只字不言,霍錚總是沉默,村民覺得他們無趣,經過岔口時便分開了走。 兩人走在無人的小道中,白細忽聞細弱的嗚咽。 他腳下一停,側耳專注傾聽,霍錚隨他停下,問:“怎么了?!?/br> “噓——”白細曲起食指抵在唇邊,“錚錚,你聽到有聲音嗎?!?/br> 霍錚搖頭,白細循著聲音的源頭走去,他撥開沿路生長的野草,草葉尖細邊沿冒有針刺,霍錚擔心他被割傷,便把擔子放下,取了鋤頭把雜草撥開,行進于層層野草后方,躺著一團黑不溜秋的東西,它身上被草葉劃傷,身子凝有黑紅的血跡。 那只一只十分瘦小的幼狗,稀疏的毛發黏稠凝成幾縷,露出瘦皮骨形。 周遭荒涼并無人煙,極有可能是被村民拋棄于野草中任其自生自滅。 白細上前輕輕翻動黑色幼狗,霍錚把他拉開,親自查探。 “它還沒死,但氣息微弱,這副樣子活不久了?!?/br> 白細挪不動步子,眼睛一直盯著那只狗。 似乎察覺到有人,幼狗掙扎著掀開眼皮,它的眼睛濕漉漉,混著血,流著淚,眼下的毛都濕了,好似明白自己命不久矣,喉嚨卻發出細弱的叫聲,前肢輕輕探動,那是對白細伸出爪爪的動作。 白細說:“錚錚,我們帶它回去吧?!?/br> 幼狗可憐,他不忍看它死在荒山野嶺間,死后還會被其他禽獸分食。若救它回去熬不過死了,找塊地挖個坑將它埋起,讓它死后得一副安寧之地也比死在這兒好上百倍。 霍錚對他流露無奈眼神,嘴角卻勾起極淡的弧度。掏出別再腰后的匕首,割開衣下袍,用布料把幼狗裹住小心抱起。 筐內騰出一塊地方,把幼狗放入,繼續挑起重擔,往前行墓地。 白細走在幼狗一側,這只幼狗似乎記住了他,身子虛軟無力,卻總試圖探出短小前肢往白細的手勾去,直到累及,才弱弱嗚了一聲栽倒,睡在布袍內。 行至墓地,蔥郁的野草已有半人高,占據了整塊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