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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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過神,眼睛往里頭瞟,阮阮的胳膊被一雙粗糙的大手攥著,大夫的手法很是嫻熟,上下摩挲了一通,惹得阮阮十分的舒服,就在阮阮想要把眼睛睜開,向那雙大手的主人表達一下感謝時,那人突然用力,將她的胳膊生生給接了回去。 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原本已經不痛了的胳膊,被大夫這么一接,那巨大的疼痛感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阮阮難過地張了張嘴,想要表達自己的抗議,卻不料這嘴一張開,苦澀黏膩的藥湯就直接灌了進來,一只柔軟的手拿著帕子,幫她擦掉臉頰上沾染的藥汁,邊擦邊小聲哭泣著,嘴里不停地念叨:“這得多疼啊,多疼啊......” 罷了,也不用一直提醒她,本來都沒感覺了,她這一哭,又疼了起來。 阮阮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已經堆疊了厚厚的白雪,她睡了三天,外面的雪也下了三天。 阮阮撐著身子坐起來,倚靠在床頭,她的腦子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一如外面大雪紛飛后留下的一地慘白。 “小姐,您醒來了?!币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跑過來跪在她的身邊,腦袋上一邊兒一個梳了兩個發髻,前面有柔軟的碎發垂下來,映著她軟軟糯糯的小臉,十分地可愛。 “小姐?” 阮阮驚了一驚,從來都是她服侍別人的份,什么時候輪到別人跪在地上喊她小姐,這一驚非同小可,震得她整個胸口都疼了起來,她的手扶著胸口咳了幾咳,喉間一股腥甜的味道傳了上來。 “您可別再受涼”,小丫頭趕忙站了起來,使勁兒掖了掖阮阮的被子,她覺得此時的自己就像一個粽子一樣,被包裹起來,就等著一會兒扔河里喂魚了。 “小姐……”阮阮嘴里反復念叨了幾次,破碎的記憶一點一點地拼湊起來,好像先是她被花燭誣陷,要將她拋尸荒野,然后得罪了那簡家的小祖宗,被他追殺,復又糊里糊涂地成了林家的小小姐,名喚……名喚什么來著。 “你,你叫什么名字?!比钊钇D難地從被子里掏出一只好手來,顫抖地指著眼前的小丫頭問道。 “奴婢名念夏,今后負責小姐您的飲食起居?!蹦钕男?,一如窗外純潔的雪花。 “那…我呢?”阮阮的手指彎了彎,指向了自己,她叫什么,她忘了,當時她的腦子里是極度害怕的,除了害怕自己會死之外,還怕那個躺在地上的少年流出的鮮血,寒冬臘月里,是那樣的猩紅刺眼。 “奴婢怎敢直呼小姐名諱?!毙⊙绢^又跪了下去,眼簾低垂,阮阮看不到她的神色,但她從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在簡家當差,不難想象這小姑娘臉上應是一通驚慌之色。 阮阮安慰她,“無妨,你告訴我,我叫什么?!甭曇艉苋彳?,很容易地就讓人放下了防備。 念夏襟著臉猶豫了下,還是小聲地說出了她的名字,“小姐名喚莞爾” 莞爾,林莞爾。 她沒有繼續問下去,找了些說辭讓念夏回去休息,自己一個人坐在床上,一只手臂將自己的身子環住,天氣很冷,屋子的火盆升的很旺,火光氤氳著,十分地溫暖。 窗子關的不嚴實,有風吹進來,火光搖搖晃晃地,印在了阮阮的眼底,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把被子推開,光著腳下了床。 大戶人家的外室不讓升火,她比誰都清楚,而剛剛又見念夏穿的單單薄薄的,一定會凍壞身子,她得趕緊把念夏叫回來。 阮阮一只手搭在門轅上,剛要拉開,卻聽得外面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還有男人咳嗽的聲音,阮阮手僵了僵,一時間嚇得不敢動彈。 “念夏見過老爺?!?/br> 外頭的確沒有內室暖和,小丫頭抖著一副嗓子跪在地上,眼睛幾乎就是貼在了地板上,頭是一下也不敢抬,她哪里這么近距離地接觸過林家的家主,傳聞中的他殺伐決斷,是個不折不扣的鮮血梟雄,現在他就立在她的身前,穿著平常家居的衣服,一雙眼睛往內室里望了望。 “念夏,莞爾怎么樣了?” 老爺的聲音很溫和,一點也不像傳聞中的樣子,但念夏也并沒有因此放松下來,她抬了抬頭,目光躲躲閃閃地,鼓足了勇氣催促自己趕緊回老爺的話。 “回老爺,小姐剛剛已經醒來,大概是身子弱現在又睡下了,應該沒有大礙?!?/br> 念夏一口氣說了出來,身子像脫了力一樣軟綿綿的,她死命地穩住身體,不讓自己在老爺面前失態。 “睡了,睡了啊?!绷钟洺赡钸读藥拙?,尋了一個軟凳坐下,道:“今天左右沒什么事,我便在這兒等一會兒?!?/br> 他的女兒,十四年未見,不知道她是否還愿意喊他一聲爹。 屋子這邊的阮阮身子震了震,她想回去床上躺下,可腳上像是灌了鉛似得邁不動步子,她生怕自己動靜大了,讓外面的老爺聽見,只能順著大門蹲了下來,摒著呼吸聽著外面的動靜。 “稟老爺,外面有人求見?!绷钟洺傻馁N身家仆走了進來,對著他稍稍作了一揖。 “叫他進來說,外面冷?!绷钟洺芍苯釉竭^家仆,向外面招了招手,一個個子不高的少年便走了進來,他跪俯下了身,對林大人行了大禮。 “你這臉上的傷怎么弄得?!绷钟洺梢娚倌晏ь^,一條猙獰的傷疤從眉梢滑至嘴角,是被皮鞭抽破后血rou綻出留下的傷疤。 “不礙事的,謝林大人掛心?!?/br> 阮阮差點發出一聲驚呼,趕緊用手堵住了嘴巴,這聲音熟悉的很,不就是簡家簡老爺新升的管事,那個駕車欲將她扔下懸崖的少年,風揚。 阮阮身子僵了似的,一時間嚇得三魂六魄都飛了去,若是讓風揚看見了,跟林記成一說,以林記成的脾性,自己哪里還能有命在,想到這兒,阮阮伸了伸手臂,用袖子抹掉頭上滲出的汗珠。 小姑娘一邊想著,一邊將耳朵豎起來貼在了門上,努力地聽風揚接下來的話。 “哦,你是說他簡家這兩天不太太平,怎么個不太平法兒?”林記成伸手去拿茶杯,里面空空的,并沒有茶,念夏眼疾手快地跑過去,給林大人燒了熱水,添了新茶。 “簡家出了兩件大事?!?/br> 風揚抬起手臂,豎起了兩根手指,接著道:“這第一件,怕是大人您也知道,簡家的老爺子在江南有一套房產,被人舉報了貪污,圣上嚴查后雖未懲治,卻給了他警告,這一舉動無非是在警告簡家不要再在朝堂上囂張,故而之前和簡家交好的一眾老臣開始疏遠,簡家開始走下坡路,那簡老爺子愁的快要瘋了。而這第二件……” 風揚把一只手指掰了下來,低聲道:“簡家的小少爺三天前上山打獵出了事兒,撞到了頭?!?/br> “哦?”林記成的眼睛瞇了起來,那雙溫和的眼睛突然之間染了些戾色,簡玉珩那小子的母親蘇氏和自己夫人劉氏交好,那時候的簡家還風及一時,在那朝堂之上也是說一不二的勢力。 林記成曾攜劉氏到簡家做客,劉氏見那小兒子生的靈巧可愛,便想著兩家結秦晉之好,在劉氏的一通攛掇下,他直言簡玉珩那小子長大可以從他林家隨意擇一位姑娘娶走,他本來就有些后悔,現在,簡家又出了事,簡玉珩竟然也出了事。 風揚看出了林記成眼中的憂色,勸慰道:“大人,如果您怕您府上的女兒遇人不淑,或是擔心簡家日后成不了氣候無法協助您,您大可讓那新回府的小姐去迎這門親事,這樣夫人也不會生出別的事端來?!?/br> “也好?!绷钟洺呻m說不太舍得莞爾嫁走,但是現在簡家失勢,怕是那精明的劉氏也不愿將她自己的女兒下嫁給簡家,自己忙于政事,無暇顧及林家,劉氏若是針對莞爾,他也沒什么好辦法阻止,只能讓劉氏覺得莞爾有可用之處,才能保莞爾周全,他緊了緊袖口,又抿了一口茶,似是不經意一般地問道:“簡玉珩那小子現在怎么樣了?” “回老爺,撞到了頭,傷的很重,連帶著簡家的太夫人一起病倒了?!彼切O子是她的命根子,受了那么嚴重的傷,她心里自然不會好過的。 太夫人病倒了,阮阮心里咯噔了一下,扶著門轅的手一個不穩,整個人向前傾倒,那門吱呀地一聲開了,阮阮就這么撲倒在了地上,一身的傷牽扯起來,痛的她喘不過氣。 “莞爾,有沒有怎樣?” 林記成心中大驚,趕忙扔了茶跑過來,一把將阮阮撈起來,抱在了懷里,他的后背朝著風揚,剛好將阮阮的臉擋了個嚴實,林記成有那么一點的慌,怕是剛剛他和風揚說的話,也都讓她聽到了。 林記成看著莞爾眼睛里閃爍著的淚光,那一刻,他真的覺得,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殘忍了! “我沒事兒,謝…謝謝林…謝謝爹爹?!边@兩聲爹叫出來,叫的無比生疏,她自記事兒以來就一直養在簡家,從未喚過爹爹和娘親,而現在,男人寬闊的懷抱,以及一副憂心的神情,都讓她恍然有了一種家的溫暖。 “你回去吧,有事情及時回稟我?!绷钟洺梢娸笭栃蚜?,也沒有耐心再和風揚說下去,草草地吩咐念夏送客,抱著阮阮走進了她的臥房。 他把女孩兒放在床上,把被子掖好,手輕輕地將她額頭邊的碎發在耳后。 “莞爾,你娘她昔日里,可有提過我?”林記成的一張臉上盡是滄桑,他恨自己的軟弱,恨自己無能為力,縱使位高權重,也給不了她們一個安穩的家。 “她…她?!比钊畈恢涝撛趺凑f,眼前的男人臉雖滄桑,但明顯的,那對眼眸里,有著十足地渴望,他想知道她是否怨他。 “沒有,是嗎?”失望的神色寫滿了他的臉,他一瞬間蒼老了幾歲,鬢角若隱若現的白發,仿佛也在昭示著他已不再年輕。 “娘親她,她說她不怪你?!比钊罟淖懔擞職?,編了這么一句話出來,說完便將被子蒙過了頭,一張臉guntangguntang地紅,她從不擅長說謊。 “她真的這樣說……”林記成的手顫了顫,那眼眶里就快要溢出淚來,他的心,很痛,還不如她說她恨他,這樣他還能好過一點。 “那么莞爾你先休息,爹爹去處理些事情,閑下來再來看你?!绷钟洺善鹕砭鸵庾?,沒成想手腕卻被一個軟軟的手握住。 “爹…爹爹”阮阮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她并不想讓林記成離開,只得拉著他的手,遲遲不撒開。 林記成皺了皺眉,臉上稍稍帶了些疑惑,過了一會兒,又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回身坐在了女兒的床邊,他的大手滿是寵溺地揉著她的頭發,道:“我的女兒可是在怪我剛剛輕易將你許配給了別人?!?/br> 阮阮心中一驚,若不是林記成提起來,她差點都忘了這一檔子事兒,聽他和風揚字里行間的意思,大概是要將自己嫁給簡玉珩了,可那簡玉珩,對她來說實在是個煞神啊,自己害得他先是吃了一嘴泥,后又撞了車流了那么多的血,這要是掉到他手里了...... 阮阮想都不用想,就能預視到自己悲慘的后半生。 阮阮使勁兒搖頭,“莞爾,莞爾不想嫁人,想一輩子跟著爹爹?!?/br> 至少林記成看起來不會傷害她,窮苦慣了的孩子,誰能給她一個安穩的家,誰就是她的天下。 “哈哈?!绷钟洺傻哪樕贤蝗徽归_了笑容,莞爾不想嫁,那是她沒見過簡玉珩,不知道他是多好看的一副模樣,等到了時候,讓她見上一見,自然會答應。 林記成笑笑,滿臉寵溺地揉了揉女兒的碎發,若是不說他就是林記成,怕是任何人都不會將此時正坐在床邊的他和那個殺伐果斷,心狠手辣的林大人聯系在一起。 “好好好?!彼逅溃骸拔业呐畠翰幌爰?,那便一輩子跟著父親好了?!?/br> ☆、第4章 濁世佳公子(四) 春天從綠意斂斂的山頭中氤氳而出,那最后的一把雪實在是撐不住了,噗呲的一聲將冷面換做笑顏,大地褪下了地凍天寒的大衣,展現出一派春日的嫵媚。 一陣悠揚的笛聲從遠處響起,渺遠地仿若來自云端。 院落后的一處高墻上,立著一個身形欣長的少年,一雙判若桃花的眼眸流溢著別樣的光彩。 抬眸攏手,身上繞著若有若無的伴月花香,玉笛端在嘴邊,正要再奏,卻被院內的吵鬧聲打斷。 “念夏,念夏,你倒是使點勁兒,你看我剛剛推你推的多高?!?/br> 林家的水土無疑是十分養人的,一晃眼便有了兩年光景,此時的小丫頭身材長高了許多,一身淡藍色的長裙,裙擺曳地,云帶輕束腰間,她修長的手指緊緊箍著秋千,衣袖處露出一小節手臂,白皙地像上好的羊脂。 念夏卯足了勁兒推,仰臉,正巧莞爾轉過頭來,朝她笑,碎發垂在額邊兒,一雙眼睛明亮,似有星河在內流轉,她很快又將頭轉了回去,故而沒能看到念夏一瞬間的失態。 墻上的人也怔了怔,隨后牽唇一笑,姿容絕世,一霎兒之間,顛了天下的黑與白。 念夏像被攝了心神一般,久久沒能緩和,曾聽人說這世間的美人太多,大抵可分為兩種,一種是美在皮相上,雖說環肥燕瘦雖各有韻味,但大抵都是千篇一律的,而另一種便是美在骨子里,美在她那舉手抬足一顰一笑,每一寸骨骼的移動都是一種別樣韻味。 良久才能回過味兒來,小丫頭的胳膊上使了勁兒,將莞爾推飛了出去。 “哇喔!起飛了,起飛了!”莞爾邊笑邊喊著,玩的是不亦樂乎。 已經過了清晨,春日里的太陽雖不火辣,但也照的人發熱,莞爾的興致也漸趨闌珊,便抬手喊停了念夏。 秋千停下來,念夏站在一旁,微微地喘著粗氣兒,別看平日里小小姐乖乖巧巧,嬌憨可愛,任誰看了都是一副極度討喜的樣子,可這若是旁邊沒了外人而,她玩起來可是灑逸的很。 而且她本人似乎完全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她,不過也是,念夏盤算,宅俯院深,她性子灑脫,在林家這樣的高墻深院也算是能活出一身瀟灑。 莞爾伸出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念夏辛辛苦苦給她描的眼妝,就這么給擦花了,模模糊糊地一團黑印子攤開在臉上,她卻一副全然不知的樣子,依舊笑得像初春的桃花。 “小姐的妝花了,快和我回去補一補,今天老爺房上有客人來,會去參觀宅子,若是讓咱們這么給撞上了,那實在是太失禮了?!蹦钕木o張地扯自家小姐的袖子,便要往屋里走,哪料這一回身的功夫,頭上的兩個發簪就被莞爾一把拽了下來。 念夏的長發飄灑下來,蓋住她小小的臉龐上,她先是吃了一驚,回頭看小姐,只見莞爾已經笑的彎下了腰,水靈靈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念夏正要去搶,一陣窸窣的腳步聲響起,念夏看莞爾的眼神飄了飄,落在了她腦后,驚訝之色瞬間溢出眼眶,只見小丫頭當即板起面容,身子伏了兩伏,囁聲道:“奴婢見過小少爺?!?/br> “你少來這招了,你當我沒有上過你的當!”莞爾勾起嘴角,將下巴揚起來對著念夏,她一手叉腰一手拍念夏的肩膀,洞察一切的表情掛在了臉上,這丫頭越來越精了,竟然都學會拿小少爺來詐她。 “阿姐又在戲弄阿夏?!?/br> 稚嫩的童聲從她倆身后響起,一張猶帶著稚氣的白皙面龐,這孩子八·九歲的模樣,生的實在是玉雪可愛,眼睛開合之間,長長的瞳睫軟軟地貼在下眼瞼上,讓人難以忽視他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那男孩兒明顯是有功夫在身上的,只輕輕一跳,便拿下了莞爾頭頂上的發簪,一瞬間墨色長發傾瀉而下,劃過脖頸散落在后背。 好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臭阿湛,快把阿姐的簪子還來!”莞爾轉過身來,一副長姐的威嚴樣子,佯裝盛怒,眉目緊蹙,瞪著已經跑出幾步遠的林懷湛。 林懷湛將那發簪拿在手里晃了兩晃,嘴角上揚勾勒出一個十分欠揍的表情,“阿姐追上阿湛,便將發簪給你?!?/br> “別跑!林阿湛,我讓你站??!”好一個螳螂捕蟬!她今天就要把這黃雀的毛拔個干凈。 莞爾擼起袖子,一把抓了自己的裙擺別在腰間,朝著懷湛的方向就追了出去,剩下一臉無措的念夏站在原地,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悠悠地嘆了口氣出來,老爺特意吩咐,今兒會有客人來訪,要是被客人撞見這么一副景兒,非得把老爺那眉毛氣彎不可。 一通嬉鬧下來,莞爾的妝飾徹底花了,阿湛指著她笑,笑的十分囂張,好幾次笑岔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