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
正元帝本就有幾分信的,他的腿傷就是清虛治好的,再加上尋找秦顯尸首的事,縱原來不信,此時也信了。他們人雖走了,清虛卻要在玉皇觀中作法,替正元帝投金簡給三官六府四方神靈。 他以圣天菩薩的名義統治天下,趙太后再扶不起來,也依舊把他生在了一個好時辰,天下萬民都信這位皇帝是菩薩下凡來的,是真龍天子,如今他卻瞞著人又信起道家神仙來了。 怪道袁禮賢會說那樣的話,正元帝因情所耽,耽誤他的不是女人,卻是兒子。 “那么袁相此番可還有救嗎?”馬蹄得得聲響個不住,兩人并騎在山道間,衛善自己當了母親,原來那些話便再說不出口了,倒頗能體諒正元帝的哀痛之心。 “若是速死,許還得能善終?!边€得看正元帝對這老臣究竟還余下多少情份。 衛善一聽即知,蹙起眉頭:“總不至于如此?!闭酆驮Y賢兩個自開國之初便君臣相得,正元帝若沒有袁禮賢為助力,要奪取江山殊為不易,就憑袁禮賢棄衛王,擇定正元帝為主,他便不會撕破臉面,何況袁禮賢都是已經要死的人了。 何妨給他留一點體面呢? 正元帝也確是給袁禮賢留了最后的一點體面,袁禮賢進京之后,又是請醫又是問藥,袁含之及早回京,替父親請了那位姓吳的江南名醫,病情確是有過起色,挨過了夏日卻再沒能挨過冬天,到十月霜落時節,袁禮賢溘然長逝,正是他當年出龍門山的季節。 京城的信報還未送到晉地來,秦昭就已經事先知曉了,提早預備上一份白事紙亭紙扎,袁府中擺開靈堂,搭起白棚設紙馬紙亭,到袁家門前哭喪的人從靈前排到了巷子外,哭靈聲更是傳到了朱雀街上。 袁禮賢的喪事算是辦得風光,可誰知他七七未過,韓知節便首告袁禮賢圖謀不軌,有通敵謀反之嫌,袁禮賢的靈柩還未發喪,正元帝便下令查封袁家,把袁家兩子押進獄中。 作者有話要說: 上高鐵啦 箱子巨大巨重,我要是卷一卷能塞進箱子里了 昨天見了萌檀,聽別的作者從自己的角度來討論我的故事真是件有意思的事兒~ 謝謝地雷票和營養液 ☆、第275章 碎骨 袁含之并未跟著秦昭衛善去泰山封禪, 他自然想去看這百年難得一遇的盛典,可他身上還有一個逃婚的罪名。他親爹哥哥在且還罷了, 魏寬魏人驕都在,要是被這兩個撞見了他, 不少胳膊也得少條腿,袁含之哪個都不想少,只得捶胸頓足看著晉王府的車馬離開晉地。 待他知道父親在泰山病倒了, 這個書呆子立時收拾了包袱就要進京去。他是逃婚出來的, 之前一點征兆都無, 既沒假條也沒請示,扔下翰林院里修了一半的書撒丫子逃出了京城。 吏部若不是看在袁禮賢的面子上,是必要治他的罪的,大業開國以來還未有逃官,何況還是京官外逃,袁禮賢表現得再氣憤, 也沒把這外兒子趕出家門, 還是袁慕之替弟弟補了一張假條, 三月不回再補一張,也不何時能銷假。 如今他這一回去,吏部究竟追不追究他的罪責,若不追究正元帝作何想,若要追究他又怎么給袁相侍疾? 秦昭先時還當袁禮賢會把兒子調到晉地來當官兒,他是翰林院出身,調到外頭當個教諭在王府綽綽有余了, 若是停了仕途,背上罪責,再想要升任總是污點,可袁禮賢并沒有這個意思,兩邊只字片 語都未通,好似半點也沒把這個兒子的前途放在眼里。 袁禮賢都不著急,秦昭就更不著急了,袁含之當一詩人,比在王府或者晉地供職都要好,兩邊都沒這個意思,袁書呆又只知在邊塞作詩,半點都不在意他的仕途,兩邊一耽擱日子就這么過去了。 袁含之自然知道回去是要治罪的,可知道父親病重,若不榻前侍疾哪里是人子所作,卷了幾件衣裳,背著他的包袱就要出晉州城。 衛善聽見沉香報說袁含之拎著包袱來告辭,立時就要走,她吃驚片刻,半是好笑半是無奈的搖搖頭:“叫帳房給他支些銀子,再派兩個人跟著,且得把人送到京城才是?!?/br> 想想他這一走恐怕再不能回來了,袁含之雖然逃婚,到了晉地又總是惹些不大不小的麻煩,到底替秦昭揚名,他寫的詩集加起來總有兩三冊,先是寫將士兵丁保家衛國,跟著又寫胡漢商市日漸繁榮。 胡人因為通商的便利在草場上慢慢建立了部落,袁含之還騎著馬,由那胡人市令官帶著往部落里走了一圈,袁含之從未見過草原部族的生存狀態,見什么都覺得新奇,回到永寧便寫下許多詩篇來,至此世間詩書人少有不知晉地邊陲還有一處塞上江南的。 衛善想一回道:“讓人把他送進京城,一路上周全著些,再給袁家送些人參藥材去?!辈徽撛嗾f的那句可惜衛王是由何而發,他都是因為主張立嫡被正元帝厭棄的,衛家總該遣人去看望。 袁含之一路摸索著回了京城,袁相的病情反反復復,才剛有了些起色,雖還臥病在床,卻還是讓長子代行父職,罰小兒子跪到祠堂中去,讓長子行家法,把袁含之打了一頓。 他一走兩年,在外頭又鬧出這許多動靜來,寫詩用的雖是字號,可總有好事者尋根就底,把他是袁禮賢之子的消息傳揚出去,何況其中還有晉王夫婦當推手,袁禮賢于公于私都要罰他。 袁慕之沒下狠手,卻依舊對著弟弟百般嘆息,他娶了謝家女,謝家又鬧出附逆的事,他既不愿意休妻,就已經斷了仕途,弟弟又逃了魏家的婚事,父親病重,朝中風云變幻,誰也不知陛下心意究竟如何。 讓下人把弟弟抬回屋中,氣道:“不是寫了信,叫你不要回來?!?/br> 袁含之趴在枕頭上,他在永寧縣中夜夜點著油燈讀書,眼睛比原來更糊了,見個女子遞茶還當是母親身邊的丫頭,叫了一聲:“多謝jiejie?!?/br> 被袁慕之一把拍在頭上:“那是你嫂嫂?!?/br> 袁含之“哎喲哎喲”兩聲,就要爬起來作揖,口里不住稱謝:“多謝嫂嫂,嫂嫂許久未見,身上安否?!敝x氏看著小叔這個模樣,知道一家子都是這個毛病,也不怪他:“二弟歇著罷,母親就要過來了?!?/br> 袁含之一聽母親來了,更不敢說話,老老實實趴著,又問哥哥父親的病情如何,在泰山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袁慕之頓得一頓,謝氏把丫頭都遣出去,袁慕之這才道:“如今不比過去了?!本貌〈睬盁o孝子,何況是個不再得勢的宰相,“這些日子也就只有meimei妹夫還日日來看望父親了?!?/br> 袁禮賢一回京城,就讓夫人把女兒的婚事提前,讓宋溓趕緊娶了袁妙之過門,袁夫人把家里能陪嫁的東西都陪了出去。 袁含之見過江南煙雨,見過大漠風沙,可從小到大,都未經過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父親如今還在宰相位上,就已經如此態勢,他直起身子便要罵,可讀書人口里,竟找不出一個臟字來,撐了半晌,又頹然躺倒。 袁慕之又把吳大夫開的藥方拿來給弟弟看:“吳太醫醫術高明,可父親的身子實在太虛,慢慢將養許還能調理過來?!?/br> 袁禮賢已是燈盡油枯,吳太醫開的藥只能緩解他的痛楚,已經不能醫好他的病,袁含之看過藥方就掙扎著要去父親床前侍疾,是謝氏讓仆婦壓住他,又讓廚房給他上滋補的湯水來。 袁含之跑到外頭兩年多,又在邊陲,人曬得又黑又瘦,一看就是吃了苦頭的模樣。袁夫人心疼兒子,可又能違背丈夫,好在兩個兒子都是親生,大兒子再沒有下狠手打人的。 著人燉了鴿子雛雞湯送來,袁含之滋溜著湯水,在床上躺了兩天就要起來,還是袁夫人按著他:“你這會兒起來了,你爹可不就知道你哥哥容情了?!?/br> 那些門生舊故自也不全是趨炎赴勢之輩,其中也有來看的,都被袁相趕了回去,門上干脆一張拜帖都不接了。 袁家還是到袁相病危時才又熱鬧了起來,正元帝時常垂問,又派御醫上門診治,朝中人便只當袁相還在皇帝心中里還有份量,眼看人要去了,又番輪到袁家門前來,哭些袁相一生清正的場面話。 正元帝是在紫宸殿中接到了袁禮賢過世的消息,他正在批復奏折,王忠立在銅鶴邊,眼看夜深,親自替正元帝換過一盞茶。 正元帝對著奏折出神,王忠遞過茶去,他連眼都不掃一下,接過來便飲,正元帝愛喝燙茶,滾熱的茶水喝進肚里,舒服的嘆出一聲來,見王忠面上顏色不同往日,托著茶盞道:“怎么了?” 王忠一躬身:“剛送了消息來,袁相去了?!?/br> 正元帝握著茶盞的手一緊,王忠“哎喲”一聲,趕緊伸手把茶盞接過來:“陛下仔細傷了手?!?/br> 正元帝揮一揮手讓他下去,提起筆來繼續批復奏折,沾著朱砂的玉管筆久久都沒落下一個字,他手腕一頓,在奏折上鹠上幾個殷紅的點。 正元帝擱下筆,站起來繞過御案,往殿前露臺上去,他每回心中煩郁,便愛往那兒站一站,正是落 霜的時節,外頭早就更深,闔宮都熄了燈火,外頭漢白玉階上結了薄薄一層霜,今夜月色大好,照見滿地清輝。 王忠夾衣上都結了一層霜,這才聽見正元帝道:“著人擬旨,好好發送了罷?!?/br> 因有他這一句話,袁禮賢的喪事格外隆重,可正元帝卻又沒有下旨表彰袁相為官的功績,袁禮賢不論如何都是開國宰相,自青州起便跟隨著正元帝的老人,如此行事,豈不讓人齒冷。 袁禮賢的門生舊故們一一上奏折請正元帝表彰功勛,正元帝當堂垂下眼簾:“他已經是國公宰相之尊,還要什么呢?” 父死丁憂,袁含之袁慕之兄弟兩個,打算就此把家搬回龍門山去,回到父親的故里,把父親那些舊手稿舊信件整理成冊,書還未著,名字已經先起好了,用的是袁禮賢晚年在書齋里掛的一幅字“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br> 這卷書便叫《碎骨集》。 正元帝比任何人都更知道袁禮賢要的是什么,他要了地位權利尊榮還不夠,他還想要清名,以儲君之爭,以他人生最后這與帝王相爭,來給他的錚錚鐵骨再添上兩道金光。 正元帝對袁禮賢的容忍早已經到了極處,聽說袁家二字要為袁禮賢修《碎骨集》時,“哧”的一聲笑了出來,袁禮賢求名之心一生未改,他要的不過是世人贊譽,為了這贊譽能把他的顏面踩在腳下。 在泰山時隱忍不發,免得叫人說他是個薄情的帝王,死便死了,還要替他大書特書,偏偏是這個時候,韓知節上告袁禮賢通敵,與大夏高官有往來。 正元帝怎么不知,卻愿意在他的清名上抹一點黑灰,叫天下讀書人看看,袁禮賢人前人后兩張臉,他點頭應允查證,給的理由是還袁相一個清白。 卻引得士林震動,這樣的無稽之談正元帝該立時駁回,竟當真叫人徹查,主審官員一個是曾文涉,一個是師朗。 事涉謀反,曾文涉立時把袁家二子下獄,本還想把女眷一并下獄,被師朗攔?。骸霸辔疵馓约绷诵?,一樣實據都無,便拿人下獄,大理寺可從不曾這么辦案?!?/br> 秦昭一語成讖,袁禮賢若是速死,便沒有接下來這些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報到,收拾宿舍然后和荔簫面基吃飯 我的箱子實在太重了,如果沒有電梯要怎么搞 這文沒有一百萬字啦 真有一百萬我就撲死了,滿天大雪把我層層淹沒 你們在雪地里扒拉扒拉,找到一只凍死的兔子 啊,好想吃兔rou啊 謝謝地雷票小天使們~么么噠! ☆、第276章 喪 曾文涉當真在袁禮賢的書房里搜羅出些他與大夏朝官的信件, 其中大多是如何鈔關,如何走貨的私人信函, 還有厚厚一本冊子,里頭記錄的條目龐雜細碎, 從大業開國之初與大夏的糧草貿易起,一直到如今運河上來來往往船只的關稅。 南北兩個朝廷相互往來在上層之中并非機密,大業大夏能有如今的運河通商, 便是早就已經做過生意, 這生意一做還是二十多年, 期間也斷過來往,可斷了通商兩邊都少了稅收,尤其是大業,這才重又往來。 這些事從來就只有袁禮賢經手,二十五年前正元帝才剛占下青州,周師良李從儀在大夏的地盤上鯨吞蠶食, 把小的起義頭領都納入麾下, 大地一片戰火。青州欲自立卻無錢無糧, 是袁禮賢寫了信著人送到大夏知州手中,愿意出兵力抵擋周師良,以換取糧草。 那時的事早已經是一本爛帳,正元帝初占青州時做下不過少坑蒙拐騙的事,手下軍丁越來越多,燒殺掠劫更是不勝枚舉,他不能全靠著業州的糧草錢財, 也不愿意再受制于人,必得自己打開錢路,光是青州這些富戶身上榨出來的油水,怎么夠發軍餉。 袁禮賢獻計,正元帝應允,什么都沒有的時候,臉也不要,氣節也不要,能得一點是一點,是相互扶持才撐過風雨,一步步登上了帝位的,坐在這御座上越久,那些事就被他拋的越遠,而如今這些舊事被翻了出來。 曾文涉自以為拿住了袁禮賢通敵的證據,窮究細查,追根刨底,袁家兩個兒子在獄中盤問不出什么來,又把袁禮賢的親信拿到獄中。 追究袁禮賢一直追究到了二十五年前,大夏當時確是給過青州糧草,還從知州手里騙了幾千人馬,這些都只在帳冊中記下一筆,每一筆都能大做文章,何況是這一本冊子,記載了二十五年間與大夏的往來。 這事一出,舉朝嘩然,只有魏寬不動,當年送信的人是他,押運糧草的人也是他,朝堂之上一片嘩然,魏寬看著帝座上的正元帝,見他久久都不說話在,站出來道:“袁相一心為大業為陛下,豈可死后含冤受辱,請陛下還袁相一個公道?!?/br> 他目光灼灼盯住正元帝,臉上還是這二十五年來一貫有的那付神情,正元帝面前擺了那本帳冊,他一頁一頁的翻動,被他早已經忘卻的舊事都沉渣泛起,再一次浮現在眼前。 曾文涉如今是宰相,對魏寬說話便不似原來那樣客氣,他似笑非笑的看著魏寬:“成國公與袁相共事最久,曾某也確有些事要問成國公,不知成國公何時有空,能走一趟大理寺?!?/br> 魏寬久久等不到正元帝表態,見他低著頭只顧翻動那書頁,山一樣的身子轉向曾文涉,問他:“曾相這是什么意思?” 曾文涉臉上依舊是笑嘻嘻的,他學胡成玉學了點子皮毛,接口便道:“袁相這些舊事,若有誰最明白,那必是成國公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被魏寬提起領子拎起來,照著他的臉幾個巴掌扇過去,蒲扇大的巴掌一下下砸在曾文步的臉上,張口啐了他一臉:“你都不配老子用拳頭!” 曾文涉不及呼疼,面頰便腫得老高,殿中群臣哄然,殿外金吾聽見里頭亂聲,齊步進來,一見是成國公在打曾相,陛下又坐在御座上看著,便都立在殿門外,只等正元帝的命令。 正元帝眼看著魏寬扇了曾文涉幾個巴掌,打得曾文涉口歪眼斜,這才發話:“胡鬧!”依舊還是舊日 口吻,魏寬背對著正元帝,胸膛起起伏伏,這才把曾文涉放下來。 曾文涉一被公開襟口就軟倒在地,耳朵時嗡嗡亂響,當庭吐出一口血水,跟著又“噗噗”兩聲,吐出兩顆牙來,魏寬那幾巴掌半點不曾容情,竟打得他牙根松動,牙齒掉落。 曾文涉受此大辱,伏在地上大聲嚎啕,他被的得兩頰好似發面大饅頭,又大又腫,口里含含混混也聽不明白在說些什么。 正元帝眉頭輕蹙,王忠一見立時下殿,扶起曾文涉來,把他扶出殿外,到偏殿暫歇,又讓小太監去取冰來,給他敷臉,再傳御醫來替他看診。 親自奉了一杯溫茶給曾文涉:“曾相漱漱口罷?!边€替他把斷了的牙收拾起來,包在帕子里給他,件件面面俱到,曾文涉罵聲不斷,可就似沒牙老太太含著雞蛋,一個字兒都聽不明白。 才剛魏寬打人的時候無人敢出頭,哪一個不怕他的拳頭,他老是老了,可一雙拳頭依舊力有千斤,眼看曾文涉被打得這么慘,生怕他在氣頭上遷怒。 等他打完了,包御史出來參他:“成國公殿前放肆,蔑視天威,懇請陛下責罰?!蹦鞘畞韨€監察御史一同附議。 正元帝看著魏寬低頭喘氣的樣子,叫他一聲:“你怎么老了老了還是這個脾氣?!?/br> 魏寬腳步微微挪動一下,嗡聲嗡氣:“我一輩子都是這個脾氣了,陛下難道不知我?!眱扇水斕谜撈鹉阄襾?,魏寬卻沒有看正元帝一眼,口稱陛下,跪下聽他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