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講完了那篇作文,路知意收拾好背包,推門而出。 客廳里,去而復返的陳聲在沙發上坐立不安,見她出來,幾乎是噌的一下站起身來。 路知意卻沒看他,兀自換好鞋,離開前囑咐了一句:“小偉,我留給你的那個話題,你自己嘗試著寫一篇300字的短文,練一練筆,別忘了?!?/br> 陳郡偉神色復雜站在玄關處,低低地應了一聲,看著陳聲急急忙忙追出去,心里也有沖出去的渴望,但腳下卻像是生了根。 他也想安慰她。 他也想說點什么,隨便什么都好,只要她在聽。 可欠她一句解釋的是陳聲,他陳郡偉追出去說再多,對她來說也于事無補。 * 路知意走得很快,走過了印滿廣告的單元門外,走過了老人們下棋的地方,走過了熟悉的花草樹木。 她在半路上被陳聲叫住。 “路知意!” 她腳下沒停,還是走得飛快,直到那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陳聲擋在她面前,面色難看至極,“不是說好下課談談嗎?” 路知意抽回手,抬頭盯著他,“我只說上課不談別的,并沒有答應過你什么?!?/br> “你——” 他有些難堪,從來只有別人追著他的份,什么時候變成他這么低身下氣、惴惴不安等待倆小時,結果對方還冷言冷語的? 陳聲有些煩躁地把手揣回外套口袋里,那句話憋了半天,還是說了出來,“……對不起?!?/br> 面前的人沒什么反應。 他的目光落在她過于平靜的神情上,有些詫異。 “你怎么不說話?” “你指望我說點什么?”路知意笑了笑,“沒關系,我原諒你?” 陳聲被她堵得一滯,“路知意,我都跟你說對不起了,你要不要這么小氣???” “我小氣?”路知意看著他,“陳聲,你搞清楚一點。道不道歉是你的事,要不要接受是我的事?!?/br> 她繞過他往前走,可陳聲不依不饒跟了上來。 “你這人至于嗎?” “多大點事???” “我不就嘴上說了你幾句嗎?” “你看看你,見好就收不行嗎?干什么蹬鼻子上臉???路知意,我告訴你,我陳聲從小到大說過的對不起,一只手都數的清,你——” 那纖細的背影驟然間停了下來。 路知意回頭看著他,淡淡地說:“好的,那我謝謝你,謝謝你這么看得起我,謝謝你把一只手都數的清的對不起,愛心奉獻了一個給我。我沒蹬鼻子上臉,也沒生你氣了,你不用再跟著我了?!?/br> 陳聲簡直難以置信,看她繼續往前走,下意識又跟了上去。 路知意終于不耐煩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被問得一怔。 他要干什么? 初春的下午,四點過的陽光算不上熱烈,輕薄地籠在大地上,淺淺淡淡一層金。這樣好的天氣,他們卻無暇欣賞。 陳聲知道她沒消氣,也知道自己做得太過火,可他并不知道要做什么,又到底該做點什么。 他已經道歉了,不是嗎?這人還這么不給他面子,以他的性格,根本就不該過多糾纏,扭頭走掉就行,誰他媽稀罕追在人背后低聲下氣? 陳聲又不是沒這么干過,我行我素二十年,沒人見過他好言好語低姿態。 他肯低頭道歉已經很難得。 她到底還要他干什么? 陳聲煩得要命,皺著眉頭走上去,一把攥住她的背包,“坐我的車回學校?!?/br> 路知意被他拉得重心不穩,險些朝后一倒,好在最后站穩了。 忍了多時,這一刻終于爆發。 她一把拍掉陳聲的手,冷冷地說:“不必了,我自己回去?!?/br> 那一下打得很重,啪的一聲,干脆利落。 他的皮膚本來就白,霎時就紅了一片,頓在半空。 難堪至極。 陳聲扯著嗓門問她:“路知意,你到底在較什么勁?” 路知意就這么看著他,良久,笑了笑,心灰意冷地說:“就這么著吧,陳聲。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謝謝你半年來同情我家貧人窮,好心幫我那么多次。但我們差距太大,就跟你說的一樣,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為什么要勉強走在一起做朋友?” 陳聲心里咯噔一下,說不清那陣突如其來的慌亂是為了什么。 “我都說了對不起了,你聽不懂嗎?那些話不過是為了警告陳郡偉!他是你學生,好的不學,偏學人早戀,還對你有想法。我他媽是為了你好,為了他好,你用不著拿我的話來氣我!” “我沒說氣話?!甭分忪o靜地望著他,“一開始確實很受傷,但后來仔細一想,你說得其實很有道理?!?/br> “我——我他媽有個屁的道理!”陳聲已經怒不可遏,恨不能扒開她的腦子看看里面到底裝了什么,“都說了是無心之過!那些話騙騙陳郡偉就算了,你較什么真?” 她較什么真? 路知意仰頭望著他。 他真好看,即使逆著光,生著氣,眉宇之間也依然透著水墨畫的意蘊,每一個線條、每一個細微的神情,都叫人想裱框成畫。 她其實根本沒有跟他較真。 她只是在跟自己較真。 那些話從唐詩口中說出來時,她是如此心平氣和,全然不在意,可換做是他,她就覺得天崩地裂了。 他說得沒有錯,她窮,黑,土,家中養牛養豬,鞋子穿舊也不舍得丟。 這些東西陪了她十八年了,她從未因此自卑過。 她活得比誰都堅強,活得比誰都努力。 可是今天,它們從陳聲口中說出來,第一次具備了粉碎自尊的力量。 她,路知意,這么多年來終于明白了自卑是什么東西,這滋味比那晚赤著雙腿跑出澡堂更叫人無地自容。 路知意望著他,他越光鮮好看,她越覺得骨子里都透著卑微。 是他的態度太友好,給予她太多,她才有了今日的錯覺,以為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了一起,跨越了千山萬水,跨越了重重階級。 事實證明,她該清醒了。 在無可救藥陷入他給的蜜糖□□之前,死了這條心吧。 路知意笑了笑,眼眶驀然一紅,仰頭沖陳聲說:“多謝你一個學期以來的關照?!?/br> 說完這話,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 冷戰就這么開始了。 起初,陳聲以為路知意只是一時氣急,等她消氣了,一切就會重回正軌。 可路知意顯然不是這么想的。 跑早cao時,陳聲頂著兩只黑眼圈站在那,翹首以盼著路姓師妹的到來。 好不容易把人盼來了,他若無其事地走到她面前,把手里的燒麥和豆漿遞了上去,“凌書成去步行街的老張那買的,買多了?!?/br> 老張是步行街擺攤的老伯,攤子沒有名字,賣些手工做的燒麥、包子,豆漿也是自己磨的,味道原滋原味,很受歡迎。每天早上,一群學生和步行街的居民都在那排著長隊等早餐。 因為要跑早cao,眾人都起得早,也沒空去吃早飯,陳聲知道她也空著肚子。 他親自去買了一頓早餐,捧在懷里熱乎著,眼巴巴盼著她來,又拿凌書成當幌子——天知道那個懶鬼這會兒還在床上睡大頭覺。 “謝謝,我不餓?!甭分忸^也沒抬,徑直走進人群里。 陳聲的手僵在半空,只剩下還冒著熱氣的燒麥與豆漿。眾目睽睽之下,他吃了癟,卻又沒處申訴。 更可笑的是,一整個早上,路知意沒有向他投來一眼。 一眼都沒有。 陳聲拎著冷掉的早餐回到宿舍,恰逢凌書成起床,看見他手里的東西,歡天喜地迎上來,“呀,給我買的?老張家的吧?” 屁顛屁顛跟在他身后,凌書成笑成了一朵花,“這感天動地的室友情——” 話音未落,只見陳聲沒吭聲,用腳踩開書桌旁邊的垃圾桶,咚的一聲把塑料袋扔了進去。 凌書成:??? “我艸你大爺??!扔了都不給我?” 陳聲一腳踹開椅子,心煩意亂地坐下來。 他對自己說,行了吧,別自討沒趣了,她的面子是面子,難道他的就是狗屎?神他媽放低姿態,他管她要干什么,愛咋咋地! 她愛跟誰做朋友,就跟誰做朋友! 然而這股氣在晚cao時又莫名其妙消失了。 陳聲站在跑道邊上,看著眾人做引體向上,她在離他最遠的單杠上,一言不發,動作標準。 他忍了再忍,還是沒忍住,走上前去碰了碰她握住杠桿的兩只手,“張太開了,收攏一點?!?/br> 聲音放得很輕,溫柔里帶著討好的意味。 哪知道路知意干脆利落地從單杠上跳了下來,扭頭就往cao場外走。 他一頓,氣不打一處來,“路知意,你給我站??!” 她背對他,頓住了腳步。 陳聲氣沖沖走到她面前,“我糾正你動作,你往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