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是有好些年了,五六年了吧?從我死之后。那一年……” 那一年夏天,剛下了一場大雨,村里的小伙伴跟他說,河溝里突然有了好多魚,招呼他一塊兒去摸魚。 出了正月就沒有沾過葷腥的他,不顧四嬸兒以前的叮嚀,光著腳丫子就跟小伙伴跑過去了??吹胶訙侠锊簧偈终崎L的小魚,他盤算著捉一桶,一半曬了魚干慢慢吃,一半燉了湯個娘補身子。 他在河里像一條靈活的魚兒穿梭著,不一會兒就捉了好幾條。順手拋到岸邊的桶里,他回頭想再捉點,就看到前面有一條足有兩尺多的大魚。 顧不上想別的,此時他眼里只有一大塊移動的rou,追著就越游越遠。等到他終于抱住這條大魚,揮著手跟遠處的小伙伴炫耀時,就看到了他們驚恐的目光。 他低頭一看,懷里的大魚正朝他露出詭異的笑容,下一秒就把他拖入水里。然后就是鋪天蓋地的水,無法呼吸,胸腔都要爆開…… 等他再次醒來,就看到一個長發及地的男人狂笑著揚長離去,消失前還扔下一句話:“別怪我沒提醒你。想要解脫,三年后的今天,就想辦法拖一個人下水吧!” 長喜看著河里自己的身體,終于明白,那條大魚原來就是這個水鬼,他被當做替死鬼了,以后就要代替他困在這里。 從此,他看著娘日日夜夜悲痛的哭泣,就連在河里躺著,用水草塞住耳朵,都能時不時聽見娘痛徹心扉的哭聲。 后來他能走得遠了一點,就偷偷回到家里,躲在門外,一夜夜的守著娘。卻沒想到娘的身體因為陰氣越來越差,那時他才明白陰陽兩隔的殘酷。 娘啊,兒子不孝,求求您不要哭了。長喜多想出現在娘面前,勸她不要為了自己這個討債的兒子傷心了,卻又怕她知道了自己的存在,更加不能釋懷。 “所以你就想了這個法子?想要四嬸兒把你和恐懼聯想在一起,然后再也不敢念叨你?”陳瑜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長喜哥心地善良,就算被水鬼找了替身,也能忍住輪回轉世的誘惑,不去拖別人下水。但是在四嬸兒的事情上就有些莽撞了。 “四嬸兒那么想你,怎么可能被嚇一次就不敢想了?倒是你后面那個說法還靠譜,為了你好,四嬸兒寧愿不想你?!标愯な呛苊靼鬃瞿赣H的心理的,只要能讓孩子不受苦,就算割自己rou都愿意。 長喜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今天也是一時沖動??紤]得不太周全,他想抬手摸摸陳瑜的頭,看到她懷里的雷擊木,還是放棄了:“小瑜,麻煩你明天再去看看我娘,好好勸勸她。天色不早了,趕緊去回去吧,還有人等著你呢?!?/br> 陳瑜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了遠處的一個身影,是小和尚??吹剿刈?,小和尚也離開了,跟她隔得遠遠的。 “我不是說了,不用他過來,怎么又來了?”陳瑜怕兩個人大晚上出去被人看見,就讓小和尚待著,自己去了。沒想到他還是跟來了,默默守著自己。 素云掩嘴笑道:“大師對你還真是上心,我看他這輩子是再也出不了家啦?!?/br> “出家有什么好的,又不能吃rou?!倍ぶ恢篮蜕胁荒艹詒ou,而她最喜歡吃rou了,所以就覺得和尚太可憐了。 是啊,出家有什么好的,紅塵滾滾多精彩。陳瑜抱著雷擊木往村里走去,心里開了一朵花。 第二天陳瑜起來先去看了四嬸兒,她剛一進屋,就看到紅兵娘坐在床邊,四嬸兒靠著床頭喝粥。 四嬸兒看到陳瑜還說了句話:“小瑜來啦?不用來看我了,昨個兒睡了一覺,今天早起太陽一出來,我就不怕了。我琢磨著,昨個兒那個肯定不是我家長喜,長喜最懂事了,怎么可能來嚇我……” 眼看四嬸兒說著又要落淚,陳瑜趕緊說:“四嬸兒,說不定還真是我長喜哥呢。我聽說,這人死了,活著的人不能多惦記。弄不好是你天天哭,長喜哥投不了胎,一生氣就來嚇你了?!?/br> 然后她又夸大的說了不能及時投胎的壞處,日日受折磨,有好人家也被搶走了,到最后說不定連做人的機會都沒了。 聽陳瑜這么說,四嬸兒趕緊放下碗,用袖子壓壓眼角:“我不哭,我不能哭。我就說,以前我隔三差五夢見你長喜哥生氣的看著我,臉色也不好的樣子。原來因為我,他受了這么多罪……” 似乎認定了嚇自己的是長喜,四嬸兒的精神好了一點,也不敢再念叨兒子,躺著又沒意思,就起來開始收拾屋子。 該過年了,閨女嫁人了,她一個人在家,亂得不成樣子。她得好好活著,讓長喜無牽無掛的去投胎。 看四嬸兒這會兒沒事了,陳瑜和紅兵娘就回去了。路上紅兵娘還在夸她:“還是小瑜你會說話,這幾句話就把四嫂哄住了。以后她不敢再糟踐自己了,不然就該怕長喜生氣不能投胎了。唉,要是長喜還活著多好,這會兒都該娶媳婦了?!?/br> 想到那個拉長喜哥下水的水果,陳瑜有些不忿,她回去之后問小和尚:“這種拉別人做替身的,為什么還能投胎呢?” 雪松卻不認可:“未必是投胎了,不過至少不被束縛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不用一遍遍重復溺死的痛苦?!边@已經夠讓那些枉死鬼心動了,但是善惡終有報,欠下的人命債,總會還的。 過了幾天,看四嬸兒一天比一天有精神,陳瑜就又去見了長喜一面,跟他說了四嬸兒的現狀,讓他好放心。 長喜漂浮在水里,頭發像水草一樣鋪開,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隔著一層冰說:“謝謝小瑜了,我已經好幾天沒聽到我娘的哭聲了?!?/br> 陳瑜正要離開,長喜卻無聲無息的穿過冰層,從河里一步步走了出來,身后的水跡漸漸凝成冰霜。 他走到陳瑜面前,抬著頭看著陳瑜的眼睛,真誠的說:“小瑜,我還有個事想要拜托你?!?/br> “jiejie嫁人了,也不能經?;貋?,我娘就算看開了,平常也太孤獨。如果有誰家孩子要送人的,能不能勸我娘抱一個回去養?”長喜有些擔心,jiejie雖然嫁得不錯,娘的生活也不用擔心,但是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屋子,真的太寂寞了。 陳瑜卻覺得這事沒那么簡單,她跟長喜分析:“抱一個孩子容易,但是將來孩子大了,這親生的父母又后悔了,咱們是給還是不給?到時候四嬸兒五六十歲了,再沒一個孩子,可不是要了她的命了?” 她這話不是空口白牙說的,楊振華家附近就有一個,兩口子不能生,抱了人家的女兒。80年后,送孩子的那家翻身了,又拿了錢來認女兒。 說是讓孩子有兩個家,但是親生的那家有錢,抱養的這家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女兒一年里大半年都待在別人家,還說不出什么。 長喜茫然了,想了一會兒,才點點頭說:“我知道怎么做了?!比缓筠D身走向河里,一點點沒入冰層。 陳瑜有些抓狂,就說一句知道了,“人”就走了。你好歹說說想干什么???話說一半,吊人胃口,真是太折磨人了。 不過,過了幾個月,陳瑜半夜睡得正香,就被敲擊窗戶的聲音驚醒了。她家的窗戶冬天糊了紙,就算這夜外面的月光還算明亮,她也只能看到一個披著長發,模模糊糊的影子。 陳瑜只覺得頭皮緊繃,頭發都要豎起來了。不會又有什么厲鬼找上門了吧?她在房間里找了一圈,沒有看到那塊雷擊木,這才想起來,是雪松拿走給自己做桃木劍了。 最后她抓了幾張頭天晚上畫的符紙,大氣也不敢出,如臨大敵的盯著窗戶。 長喜耐心等了半天,只聽到里面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之后,又歸于了安靜。他低頭看了一眼無風自動的長發,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敲了一下,叫道:“小瑜,是我,長喜?!?/br> 陳瑜也聽出了是長喜哥的聲音,長長吐了一口氣,正想回應,就聽到陳佩迷迷糊糊的說:“姐,什么聲音?” “外面風吹的,你趕緊睡,我出去上茅房?!标愯ぐ驯蛔咏o陳佩掖好,套上棉褲棉襖,又把棉鞋床上,這才悄悄出去了。 陳瑜一打開門,就看到長喜懷里抱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孩子,被小被子包得嚴嚴實實的,睡得正香。她有了一個不妙的猜想:“長喜哥,這不會是你從哪家偷的孩子吧?” 長喜看了一眼懷里的孩子,笑著說:“還真讓你猜對了,可不是被我偷來的。不過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比缓笏桶堰@個孩子的來歷說了一遍。 那天陳瑜走了之后,長喜一直在想去哪里弄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最好還是遠點。要是附近的,一看他娘抱了一個孩子,就很容易猜到是自己丟棄的。以后說不定什么時候就上門來討孩子了,他可不能讓娘的心血白費。 長喜這些年長進不少,但是也不能離開南陳莊太遠,他就托了附近的小鬼頭幫他打聽。最后在上河村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 這個孩子的mama是下放上河村的女知青,叫王瑛,年輕漂亮有文化,也有不少人追求,后來她跟村支書的高中畢業,相貌端正,思想正確的兒子胡為民自由戀愛結了婚。 這倆人剛結婚三個月,王瑛家里就出了事,她自己也跟著村里的黑五類勞動改造。胡為民怕連累老爹丟了官,就迅速跟王瑛離了婚,劃清了界限。 王瑛一個人住在牛棚里,八個月后,不聲不響的自己生了一個兒子。原來丈夫跟她劃清界限的時候,她就懷孕了。 大家本來以為看在孩子的份上,胡為民會把王瑛母子倆接回去。沒想到這胡為民只把孩子抱回去了,讓剛生完孩子的王瑛繼續住在牛棚,不聞不問。 胡為民因為是村支書的兒子,這對象倒是不難找。他很快就又相中了鄰村一個模樣俊俏的女孩子,這女孩子哪里都滿意,就是不滿他帶著一個孩子。 這跟反/動派的妻子劃清界限還說得過去,要是把孩子也拋棄了,這就說不過去了。更何況,這是個兒子呢。最后胡為民加了三層彩禮,女方才同意嫁過來。 前陣子變天,孩子著涼生病了,又是發燒又是咳嗽,折騰了個把月才好,本來rou呼呼的小臉瘦下去不少。 新媳婦本來就看孩子不順眼,自己剛嫁過來,孩子又病了,這不是觸她的霉頭嗎?看著屋檐下的冰琉璃,她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 這不是大冬天嗎?她假裝關心孩子,掰幾塊冰塞進孩子的襁褓里,然后抱著凍得哇哇大哭的孩子耐心的哄。直到冰都化了,才跟胡為民說孩子哭是因為尿了。胡家人一看小被子和里濕乎乎的,也就信以為真了。 幾個月大的孩子,很快就被折騰病了。胡為民又抱著孩子去看病,吃了不少藥,都沒好。最后去了鎮上的醫院,才好了一點。但是從醫院一回來,病情又加重了。 胡家人哪里知道背后有人一直在使壞,都以為孩子跟著王瑛胎里吃了苦,體質不好,對孩子也沒那么上心了。反正娶了新媳婦,還愁沒孩子嗎? 長喜拜托的那些小鬼從上河村聽說了這事,回來就跟他說了。他一聽,真是瞌睡來了就有人遞枕頭。 這上河村離南陳莊夠遠了,最妙的是他可以順水而上,直達上河村。如果胡家離河邊不遠的話,說不定他還能直接抱了孩子回來。 看著長喜懷里的孩子,陳瑜就知道他成功了。陳瑜看著孩子虛弱的樣子,一陣心疼。如果放任他留在胡家,再折騰上幾回,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沒命了。 “這孩子的親娘呢?要是知道孩子丟了,該多傷心啊?!标愯びX得就算抱回來,也得征求一下孩子mama的意見。 長喜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抱著孩子離開的時候,帶他去看了一眼親媽。王瑛病得要死了,居然看見了我。知道我想做什么之后,就把孩子托付給我了?!?/br> “親娘要死了,親爹也放棄他了。我抱回來也是做了一樁好事,至少我娘不會讓他凍著餓著。小瑜,你先幫我照看他一會兒,給他暖暖身子?!?/br> 這孩子倒也聰明,他一路托著孩子順水漂下來,偶爾還哭幾聲。自打進了莊子,就一個人睡著了。他的身上陰氣和水汽都比較重,過來是想讓陳瑜照顧一會兒,等到黎明之前,他抱到自家院子里。 他娘起得早,很快就會發現。這孩子也能少受點罪。 陳瑜接過長喜手中的孩子,手都在抖。如果她的孩子還活著,也該有這么大了吧?她忍住流淚的沖動,把王金蘭叫了起來。照顧小孩子,還是娘比較擅長。 王金蘭被閨女懷里的孩子嚇了一跳,等聽她說了原委就不停說的:“可憐人……”也不知道是在說長喜,還是這個孩子。 她把孩子身上冰涼的襁褓解開,讓孩子只穿著一層衣服放進被窩里,夾在她和陳衛國中間好好暖暖。等到陳瑜敲門,才又用原來的襁褓裹好,交給了長喜。 長喜剛把孩子放在他家院子里,不知道誰家的大公雞就叫了起來。很快襁褓里的孩子也跟著哭了起來。四嬸兒被孩子的哭聲吵醒,開始還以為是隔壁家的孩子夜哭,正準備翻個身繼續睡,那哭聲卻越來越大,好像就在自己家院子里。 四嬸兒睡不著了,眼下雖然開了春,但是倒春寒也冷得緊,這要真是個孩子,可別凍壞了。不管是真是假,她都準備起來看看。 穿了衣服開門,哭聲更清晰了。四嬸兒走到院子當中,就發現有個包得好好的孩子放在那里。這是誰這么喪良心啊,大半夜的扔個孩子到她家院子里?這要不是她睡覺輕,這孩子哭得又起勁兒,再耽誤一陣,說不定就凍壞了。 她趕緊抱了孩子進屋,把長喜姐弟幾個小時候用的襁褓、尿布和小衣服都找了出來。四嬸兒把孩子放到自己暖熱的被子里,準備給他弄點吃的??戳丝?,又怕他掉下床,最后把裝了大半筐麥秸的背筐拿來,連被子帶孩子都放了進去。 這孩子也奇怪,見了四嬸兒就不哭了。放到被子里也不鬧,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四嬸兒,咿咿呀呀地好像跟她說話一樣。 看孩子乖巧的樣子,四嬸兒又想起了長喜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只要看到她就不哭了。不,她不能再想長喜了,他還得投胎找個好人家呢。 想到家里還有女婿送來的二斤大米,四嬸兒趕緊找出來,準備給孩子熬點白米粥。等會兒喂點吃的,就去雪醫生那邊看看。這孩子一臉病氣,身子骨肯定有問題。 雪松這會兒已經聽陳瑜講了孩子的來歷,趕緊接過孩子查看。 看了之后,他發現雖然是受寒引起的問題,但是拖得時間久了,也有點麻煩。不過等吃了藥好了,以后再慢慢養養著,過了七歲,就跟平常人差不多了。 四嬸兒確定孩子沒有大問題之后,就打聽附近的村子又沒人丟孩子。問到了幾個,都對不上。 紅兵娘就讓四嬸兒自己養著:“你現在才四十來歲,養個孩子還是沒問題的,這樣老了(去世)你也有個摔盆的?!?/br> 四嬸兒這會兒也越看越覺得這孩子順眼,看著看著就發現,這怎么有點長喜的影子呢?她估摸了一下這孩子的月份,再想想自己被嚇著的那次,這時間,怎么那么巧呢? “兒??!我的兒!”四嬸兒突然哭了起來,然后就跟人紅兵娘說這是長喜投胎了,他們娘倆有緣,長喜又回來找他了。 哭了一通,四嬸兒不再念叨長喜了,一門心思的撲在孩子身上,還給起了個名字,叫立柱,生怕孩子再養不住。 長喜的jiejie長歡雖然不相信這是弟弟轉世,但是看到娘有了寄托,對這個新來的小弟弟也十分疼愛,還托人從城里帶了奶粉和營養品。 四嬸兒家天天熱熱鬧鬧的,長喜也跟著高興,沒事的時候也會偷偷來看看這個親自抱回來的弟弟。 本來以為這事就過去了,誰知道胡家居然隔著幾十里地找了過來。陳瑜有些納悶,離這么遠,胡家怎么確定四嬸兒家的孩子是他們家的呢? 還有,之前不是放棄了這個孩子嗎?怎么又來要了? 第28章 那天早上,胡為民摟著新媳婦睡得正香, 村里養牛的二大爺就來拍門了:“為民, 你媳婦死了!快開門!” 胡為民的新媳婦被吵醒了, 聽到這話氣得不行:“二大爺這說的啥話, 我活得好好的,咒我死做什么?” “你睡吧, 我去看看?!焙鸀槊裰? 這個“媳婦”肯定是他住在牛棚里的前妻, 王瑛。他的腦海里有一瞬間的空白, 手下卻不停, 不一會兒就穿戴好了,踢拉著鞋就往外跑。 新媳婦巧珍哪里睡得著, 只得跟著起來,心里不停的埋怨:這人真是活著鬧心, 死了也給人添堵。又怪二大爺多事,明明劃清了界限,還來找她男人做什么?公社里找個人裹了一埋不就完事了? 胡為民看著王瑛的尸體,心里萬般不是滋味, 尤其是看到她臉上解脫的笑容,更覺得刺眼。瑛子, 你就算不惦記我,也不掛念孩子嗎? 巧珍氣喘吁吁的跑過來, 上氣不接下氣的說:“為民,孩子, 孩子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