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郗羽了眨大眼睛,很高興的說,你聽說過這個說法啊。 我說在書里看到過這個概念,是古希臘的科學家提出的一個悖論。 郗羽問我,那你覺得還現在的船是不是原來的那條船呢? 我說,主要看“這條船”的定義是什么,但一般來說,已經不是一條船了。 郗羽重重點了頭,你說得對。我這篇發表的作文讓我覺得很慚愧,明明就不是一條船了,我這就是一種欺騙啊。 我之前發表了那么多文章,對這個問題有一些了解。我很肯定地說,在文學作品里判斷一篇文章是否原創是有標準的。 她問我什么標準。 那時候就要上課了,我和她約好了放學后再談。 放學后郗羽果然來教室找我,我們結伴離開學校,回家的路上,我告訴她文學作品判斷模仿、抄襲、原創的標準,比如文學作品只保護表達不保護思想,判斷抄襲的標準是20%,這些都有標準,并且寫在了法律中。 郗羽聽得特別入神,她還拿出筆記本和筆記錄了我的話,她說好佩服我,知道這么多知識。 這是我第一次和郗羽聊天這么長時間,我以為她只能和孟冬聊數學,沒想到我和她之前也可以談得這么開心。 郗羽最后說,根據法律,她那篇發表的作文被她的爸爸mama修改的部分超過了50%,根本不算她自己的作品了,她會寫信把這件事告訴編輯,而且自己也不會拿這筆稿費。 郗羽真的太不一樣了。 我聽到過編輯說,很多小作者的投稿文章都是被父母、老師修改過的,其實是不道德的行為,這些作者和他們的父母、老師還引以為榮。 很多人都有著美好的品格,但我想,郗羽的品格可能是我見到的所有女生里閃閃發光的。我從來沒有那個時候像現在一樣,是如此期待和郗羽成為朋友,我想跟她說話,哪怕一句話都好。 我的身邊充滿了謊言和不真實。我最佩服的爸爸是一個滿身謊言的大騙子,我最喜愛的mama每天不是砸東西就是罵我。 我的世界混亂無序,在這樣的世界里,只有郗羽卻依然如故,誠實而美好,僅僅因為她的父親修改了她的作文就那么羞愧。 我看著她,心臟幾乎要從胸腔里跳出去,無法言語。 她是我人生中永恒的一道光。 我想,活著,感受著,并且喜歡著她,真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4月15日 我想對郗羽表白,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每天都修改一遍。 我坐在教室里,想著的郗羽,老師上課的內容居然都聽不下去。下課后我會借故走到一班的走廊外,悄悄偷看郗羽。她和同學說話,伏案做作業,在食堂吃飯,所有的一切的都顯得那么美好。 我寫信的時候不小心被孟冬看到了。他說我最好不要對郗羽表白,他覺得我會失敗。 我知道,他其實也喜歡郗羽,當然不希望我去表白。 他怎么會以為我看不出來呢?他找一切機會和郗羽相處,和她聊天,還去一班找她討論一些他早就弄懂的數學問題。 我不想理他。 4月20日 我設想了多種讓爸爸mama不離婚的辦法。方法一,離家出走,但我應該往哪里走?而且我也不想離開學校,離開學校后我再也見不到郗羽了;方法二,裝病。小時候,每當我生病的時候,爸爸mama的感情總是特別融洽,他們照顧我,特別默契;方法三,我死掉……就像奶奶那樣死掉,再也不存在。 眼不見心不煩,隨便他們怎么鬧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也許我死了后他們會后悔,那時候他們臉上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我以前害怕死亡。我一想到死了之后沒有“我”就害怕,現在已經完全不怕了。 4月25日 我一點都不想回家。爸爸之前在家住的時候,家里就像戰場,充滿硝煙味的氣氛;爸爸搬走后,家里變成了戰爭肆虐后的荒原,滿目瘡痍。 爸爸又出差了,mama情緒很差,她終于接受了舅舅為她請的律師,我回家時她打電話給律師詢問進展。 我聽到她問律師,如果我爸爸在離婚之前死了,那他的遺產由誰繼承。 mama說話時的表情讓我覺得恐懼,她完全變了一個人,不是我熟悉的那個溫柔的mama。 她放下電話后,我問mama是不是準備離婚,mama只叫我不要多想。 可我做不到,只要見過她表情的人都不可能不多想。 4月30日 今天學校開了家長會,是爸爸來開的家長會。從小到大,因為爸爸工作太忙,一般都是mama來開我的家長會。但這次不太一樣,mama情緒不穩定,像個越吹越漲的氣球,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爆炸,而且這次考試不太好,我不太想讓mama來開家長會,我不知道我的考試成績下降是否又會刺激她。 我也不想讓爸爸來開家長會——但爸爸還是來了家長會,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開會的日期,爸爸說聽孟冬的父母說的。家長會后,爸爸帶著我去見了劉老師,劉老師對我說,我爸爸是建筑師,我遺傳了爸爸的優良基因,只要努努力,做多題,學好數學一點也不難。 但是讓我驚訝的是,爸爸居然認識郗羽的mama。 我和爸爸從教師辦公室離開的時候,看到了從一班教室出來的郗羽mama,兩個人說了幾句話。爸爸跟我說,郗羽mama是報社的記者,曾經采訪過他。我覺得自己對郗羽的了解又深了一層。 5月1日 mama對我大大發了脾氣,說為什么讓我爸去開家長會? 我才知道mama之前對我根本不算發脾氣,她氣壞了,拿出皮帶抽打了我一頓。 小說里說某個人“痛得像被大象踩過”,我覺得這形容一點都不妙,反而更像被毒蟲蟄過。我想起小時候又一次回老家,晚上睡覺時,毒蟲爬過我的身體,我渾身上下都起了大塊的紅斑,疼痛進入了皮膚深處。 5月5日 我今天在市圖書館看見郗羽了,她居然也來圖書館。這個五一長假,我每天都來圖書館看書,但還是第一次看到郗羽! 我到達的時候,恰好看到她在圖書館的大廳里和一個女生說話,說了幾句話后,那名女生捏了捏了她的臉,離開了圖書館。 這是我第一次在校外碰到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她穿常服。她留著長發,穿著一件長袖的連衣裙,裙子很長,我頓時就想到詩經里的“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她隨后到入口處出示了圖書證,我走過去和她搭話。 郗羽看到我,也有點吃驚,后來解釋說假期她做完了作業,也沒事做,就跟jiejie一起來圖書館看書了。 我說我剛剛看到你和一個女生說話,那個就是親jiejie嗎? 她得意的說當然是。 我第一次知道郗羽居然不是獨生子女,還有一個jiejie!我說她和她jiejie不太像,她jiejie就沒有酒窩。 郗羽得意地說酒窩的遺傳是概率學決定的,他們家他爸爸沒有酒窩,她mama就酒窩,所以她和她jiejie有酒窩的概率是50%。 我很驚奇地點頭,畢竟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郗羽說多看看科普書就知道啦。 我問她來圖書館就是看科普書嗎? 她說是的。 我問她,為什么她的jiejie怎么沒和她在一起。她們一起來的,也應該一起走看書才對。 郗羽的答案讓我吃了一驚,原來郗羽的jiejie的本意不是來圖書館看書,她的jiejie要和同學朋友出去玩,但很擔心父母不同意,所以就用“和meimei去圖書館”看書的名義從家里溜出去。 我說,你jiejie這是拉你做擋箭牌? 她說是這樣的,她jiejie這樣做不是一回兩回了。 我覺得這樣不太好,郗羽這就不是說謊了嗎?還是和jiejie一起欺騙父母。她的父母不讓jiejie出去玩肯定有道理的,而且,萬一她jiejie出了什么事情,郗羽的爸爸mama肯定會生氣的,說不定還會怪罪她的。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郗羽,她愣了好一會才說自己沒想過這些事,jiejie叫她幫忙她就幫忙了,她覺得姐妹之間有點瞞著父母的小秘密也很正常,沒想到事情會這么嚴重。 我看她發愣的樣子,也覺得不對,連忙解釋說,這不是說她jiejie會出事什么的,我就是這么隨口一說。 郗羽對我道謝,感謝我的提醒。 郗羽這個下午在圖書館借了三本書,都是天文方面的科普圖書。我問她好看嗎?她特別興奮地點了點頭,說自己對天文很有興趣。 我開心地和她聊起學校正在修建的天文臺,她特別高興地說沒想到學校能做這樣的好事,以后要看星星就容易多了。 我從來沒發現郗羽這么能聊天。郗羽跟我聊了好多天文臺的知識,她跟我說天文望遠鏡的分類和進步,說天文望遠鏡是伽利略發明的,后來開普勒、惠更斯、牛頓等科學家都對天文望遠鏡進行了改造。她說,我們學校的望遠鏡是14寸的反射望遠鏡,反射望遠鏡的原理是牛頓發現的。 我覺得好慚愧呀。她告訴我的知識,我之前完全不知道。我以為自己閱讀面很廣呢,和郗羽比起來真是差得太遠啦。 郗羽倒是不介意,說我大概看文學類的作品比較多,科普類的作品比較少。 我讓她給我推薦一些好的科普書看,她給我列了一長串書單。 直到閱覽室關門的時候她才離開,我正打算問她這下午看了什么書,她jiejie也回到了圖書館,郗羽的jiejie看上去比她大了好幾歲,她沒有酒窩,眼睛也沒有郗羽大。她jiejie問郗羽我是誰,郗羽說是隔壁班的同學。 我們三個人一起走到車站,郗羽和她jiejie一起上了公交車,可惜的是我家和郗羽家在兩個方向,我們不能乘坐同一班公交車離開,我只能眼睜睜看著郗羽和她jiejie先上車離開。當汽車駛出幾十米后,郗羽回過頭,笑著對我招了招手。 我可以肯定的說,這是我人生中過得最快的下午,也是最美好的下午。 5月9日 我對郗羽表白了,她拒絕了我,甚至說朋友都當不成。 我好難過。 我知道表白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但我沒想到我會那么難過,比爸爸欺騙我,mama打我還要讓我難過。 第75章 最后一頁潘越的日記翻完,郗羽默默闔上手中的日記,只覺得肩膀沉重得幾乎要塌陷了。 她此時坐在李澤文的套房里,身邊散落數十本打印的a4紙——李澤文教授對紙質文件有種莫名的偏愛,在他的授意下,下午在潘昱民家拍攝的數十g的潘越日記照片已經紙張化,厚度足有半尺高。撇開警方案卷里的那幾頁零散的記載,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清潘越日記的全貌。 潘越從開始記日記直到去世,持續時間也僅有五六年時間,這五六年時間他都能保持寫日記的良好習慣,這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上千篇日記沒有很華麗的辭藻,不太講究字斟句酌,將潘越的人生纖毫畢現的描繪出來,完整的復刻了一個人的成長過程。大概是考慮到隱私問題,之前警方保留的幾篇日記里沒有詳細講述潘越父母矛盾的細節,只有幾篇記錄他心情的日記?,F在一切都躍然紙上,真相大白。 “之前沒什么感覺,看完這些日記后才發現真的挺可惜,”蔣園說,“真是個好孩子,聰明善良,溫柔敏銳,是個難得的優秀男生。如果他沒死的話,應該當了作家——哦,肯定不是網絡作家的那種級別?!?/br> 蔣園是真覺得很遺憾,這種遺憾類似巴米揚大佛被炸毀,類似圓明園被八國聯軍燒毀,類似最后一只白鰭豚的消失。美好的東西就這樣毀滅了——蔣園覺得,潘越之死,從各個意義上來說,都是一場真正的悲劇,對個人,對家庭,對社會都如此。 蔣園的話飄入郗羽的耳朵,她坐在茶幾旁的地毯上,無聲地。是的,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在想“如果潘越還活著,他的未來是什么樣”,每每想起都覺得夜不能寐。 李澤文看向郗羽:“他日記里提到不少和你有關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 在潘越生命的最后幾個月,他日記里的大多數篇幅都圍繞郗羽展開,甚至比他那個破碎家庭的篇幅還要多得多。在李澤文看來,這些具體的細節描寫解釋了許多疑問,微妙的是,這些描述和郗羽之前的講述有一些小沖突——她只說“我們打過幾次交道,但不熟悉”,她從來沒有提到自己和潘越的交往其實不算少。 實際上,從一開始聽到郗羽關于潘越墜樓事件的轉述時,就有一個微妙的疑問在李澤文心中盤桓,那就是:潘越為什么會對郗羽表白? 之前李澤文讀過潘越在媒體上發表的文章,他那時候就已經大致觸摸到潘越的性格——他有著真誠,敏銳的心靈,完全沒有任何被流行文化荼毒的跡象——很難想象這樣的少年會在仿效小說漫畫里的角色,在完全沒有苗頭的情況下對一名女生告白。那畢竟是十四年前,是老師和家長對早戀嚴防死守的年代,潘越是哪來的勇氣對一名不熟悉的女生表白?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正常的真實的社會節奏中,告白是在雙方建立一定感情基礎后才有的承諾約定環節,而不是用在“讓我們熟悉一下吧”的初始拉好感的環節。 郗羽沉默了好一會,才輕聲說:“……記得一些,印象最深的就是圖書館的那次交談了,我后來一直想,是不是那次交談給了他什么錯覺……” 李澤文的目光落到郗羽臉上,眼神復雜,心情亦然。 他緩緩道:“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和某人度過了同一段時光,可記住的細節卻截然不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