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身邊的人會陸陸續續死去，到最后只剩下我們孑然一身。

    我想，死亡到底是什么？

    死亡是長久的沉睡，死亡是閉上眼再也不會醒來，死亡是軀體的腐化，死亡是意識的消亡。死亡之后，再也沒有了“我”，再也沒有了一切。

    我之前看道德經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當時不明白什么意思，現在才明白，人類雖然生為萬物之靈，但都不過是在大自然規則下的一種生物而已。

    我以前怕鬼，表姐也常常用各種鬼故事嚇唬我?，F在，我無比希望這世界上真的有神鬼，如果有的話，那人死后意識也不會消亡，如果世界上真有鬼怪，反而是最好的事情。

    3月10日

    昨天我睡的很晚，隱約聽到客廳的吵架聲。我悄悄敞開了一條門縫，聽到他們的吵架聲音。

    mama壓抑的低吼，我怎么嫁給你這么個大白眼狼，不是靠我爸，你能有今天嗎？你瞞著我干了什么好事？你把錢給了哪個小狐貍精？

    爸爸說沒有的事情。

    mama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問過你們設計院的人，你們最近也沒大項目，其他人怎么沒你這么忙，你這天天早出晚歸的，是真的在上班還是找了狐貍精？

    爸爸說院長安排的工作我能不做嗎？別疑神疑鬼的，我只是工作太忙。

    他們吵架的聲音更大了，爸爸說，好了，我們的事情接下來再討論，你想讓小越聽到嗎？

    mama這才不說話了。

    我慢慢回到自己床上，我覺得難以呼吸，大概溺水淹死的感覺也不過如此。

    3月16日

    放學回家后發現家里的大花瓶不見了，mama說花瓶碎了，我們明天去再買一個。晚上吃飯時爸爸mama沒有說話，只有我一個人絞盡腦汁尋找話題，我想我看上去很蠢。

    我的家變成光怪陸離的舞臺，爸爸mama是忘記臺詞的愚蠢演員，而我就是舞臺上的道具桌子，可有可無。

    3月17日

    今天我和mama去買了花瓶，我把花瓶放在柜子上才發現柜子下有幾塊瓷片，地板也破損了一些。

    我想應該是mama砸了花瓶。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讓mama這么憤怒？我拿著碎片詢問mama。mama眼睛紅紅的，勉強笑了一下，說不小心摔壞了。

    我不信mama的話。

    3月20號

    今天爸爸設計的金融大廈召開落成儀式，爸爸帶我去了。

    這棟大廈非常好看，共有60層，在陽光下這棟大廈像一柄被擦得干干凈凈的寶劍般一塵不染，爸爸說用這棟大廈用了一個難度很高的結構，特別特別難算。

    現場還有很多記者才都來采訪了爸爸，有點電視臺的記者也有報社的記者。

    回家路上的時候回家的時候，爸爸忽然問我，如果他和mama離婚的話，我跟著誰。

    我問爸爸：你和mama要離婚？

    爸爸說，還不知道。

    但我很明白，爸爸mama遇到了很大的危機。

    這是爸爸第一次問我這種問題。小時候他們連吵架都要小聲吵，生怕我知道，現在已經不在乎我了。

    第74章

    3月25日

    今天晚上，爸爸和mama在電話里吵了一架。爸爸掛了mama的電話，mama氣得又要砸花瓶，我抱著mama讓她不要激動，mama一把把我推開了，我在摔倒在茶幾上，胳膊摔青了，頭撞到茶幾，簡直快暈過去了。以前看小說里寫的“腦震蕩”“頭暈目?！?，我沒有實在的感受，現在終于感受了。

    頭撞到的時候，我面前真的有無數的星星在我眼前飛來飛去。真的好痛啊。

    3月26日

    mama因為昨天的事情跟我道歉。

    mama今天看上去很冷靜。她說，她也不想和我爸爸吵架，但實在控制不住自己。這些年她和我爸爸有爭吵，但盡量不想讓我知道。mama說我已經十四歲了，是個男子漢了，可以知道一點家里的事情了。

    mama跟我說，奶奶去世后，mama發現奶奶名下有一個存折，這個賬戶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收到一筆幾千幾萬的轉賬，然后這筆錢又會很快的被取走。奶奶早就退休，不可能有這樣大筆的收入，而且我的姑姑和大伯不可能賺這么多錢。mama懷疑這筆錢是爸爸給奶奶的，問了爸爸，爸爸否認了。

    mama不太相信，于是找了舅舅幫忙查一下這件事。結果發現，這個賬戶的轉賬方都是外省的建筑相關單位，有施工單位，還有設計院。mama說，這個賬戶上的錢是爸爸給人畫圖或者給人提供咨詢掙的外快，這件事爸爸做的很低調，除了我奶奶，所有人都不知道。

    而且，舅舅還查出，奶奶的存折下還有張銀行卡，然而銀行卡并不在奶奶的遺物里，爸爸手頭也沒有相應的銀行卡。mama說只要爸爸老實交代這筆錢的去向，交代銀行卡在誰那里，一切是可以談的。

    爸爸覺得奶奶去世了，姑姑一家人遭逢劫難，根本沒心思和mama談這件事。他覺得mama在背后調查他很不好，爸爸還說這點錢也不多，這么多年他拿回家的錢比給出去的更多。

    mama說她這些年來一直懷疑爸爸在外面有個“小三”，但一直以來沒拿到什么證據。直到她看到這個賬戶的時候才醒悟過來，原來爸爸一直以來那么忙碌，周末都要加班，每天都在畫圖的原因是掙外快。爸爸瞞著她十幾年時間，她被騙得太慘了。這筆錢的去向成謎，應該就是爸爸送給了外面的“小三”。

    mama說著說著就哭了，她說自己太蠢了，怎么會被爸爸騙了這么久。

    我完全無法思考，我的爸爸，難道是個騙子？

    4月1日

    爸爸出差回來了，叫我把行李收拾一下，和他一起搬到綠苑小區的房子里。

    我不肯收拾行李，我問爸爸，我離開了mama怎么辦？

    爸爸說mama已經不太適合照顧我了，mama的情緒太糟糕了。

    我問爸爸，他是在外面找了個“小三”嗎？

    爸爸說，沒有的事情，是mama多疑瞎猜。

    我又問了他那個賬戶的事情。

    爸爸沉默了好一會，說那個賬戶的錢是給我奶奶的。

    爸爸還真以為我是三歲小孩？mama說賬戶上的錢超過百萬，奶奶有退休金，和姑姑一家人一起住，平時的開銷也很小，根本花不了這么多錢。而且那張銀行卡又在哪里？

    爸爸說，大人的世界很復雜，有許多復雜的糾葛，他有許多不得不做的事情，讓我不要追問了。

    爸爸太讓我失望了。即便他告訴我真相，我也不會這么失望。

    我問爸爸，他打算怎么辦？現在要搬家，是準備和mama離婚嗎？

    爸爸說，現在和我mama在一個屋檐下，兩個人一定會吵架，給一點空間讓兩人冷靜一下。

    過一會爸爸又說，不論事情怎么樣，他都是愛我的，我是他兒子，這一點不會變。

    我不相信他的話，他不值得信任。

    4月3日

    我感覺到身邊有一些死亡預兆。

    這段時間，我隨機翻開一本書都會看到有人死掉。

    我忽然害怕過馬路，我看到來來往往的汽車我都覺得它們朝著沖過來。

    4月5日

    我在想，子女對父母來說到底是什么呢？是一件物品還是一件行李？

    爸爸從家里搬了一些東西走，趁著mama不在家的時候。我沒有阻攔，我想也不可能攔著他。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以前一直以為我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mama，和孟冬家一樣——我的爸爸mama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通情達理，互相理解、互相尊重、對子女充滿包容，盡心培養——原來一切都是假象。

    mama回家后發現爸爸把行李搬走了，氣得把家里的所有能移動的家具都都砸壞了，她罵了我一頓，說我沒有把爸爸留住。

    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這樣的家庭維持下去有什么意義，糟糕的家庭就應該破滅消失才對。

    4月7日

    今天孟冬問我，我爸媽是不是分居了。

    我問他怎么知道的。

    孟冬說他爸爸mama說的，還說小區里很多人都知道這件事。因為爸爸搬東西的時候被我媽發現了，小區里很多人都看到了，兩人鬧得很不愉快，而且還報了警。

    我覺得好羞恥，難怪我放學回來時，小區里的人用怪異的眼神看我。

    4月8日

    我和mama去大舅家吃飯。大舅舅跟mama說，當務之急找到真憑實據。沒有證據是不行的，要找專業人士搜集爸爸轉移夫妻共同財產的證據，還要查清楚這么多錢轉移到了什么地方。

    mama說不想離婚，要讓爸爸聲敗名裂。

    大舅舅批評了mama，說人生還長，沒必要因為一個男人這么大吵大鬧的，也沒必要撕破臉，這樣對我影響也不好?，F在mama的當務之急是應該是算清帳單，查出爸爸轉移了多少財產，轉移給了誰，而不是無目的的亂猜。證據越多，離婚時越有利。錢才是才最實惠的，吵吵鬧鬧沒有用。

    mama生氣地和大舅吵了起來，大舅很生氣，mama拉著我從大舅家離開了，連飯都沒吃。

    4月9日

    我今天被表姐叫出門，然后去了大舅家。大舅說，我爸爸的行為很差勁，如果錢真的給了我奶奶也沒什么，可這筆錢的去向成謎，爸爸不肯老實交代，這就有問題了，而且是很嚴重的問題。

    這句話大舅是板著臉說的。

    大舅很嚴肅地跟我說了好幾點，第一個是讓我平時多安慰mama，告訴mama離婚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就算離婚了她也還有我；第二個建議是讓我考慮我和爸爸的關系，畢竟家里的經濟來源是我爸爸，雖然離婚后mama也不會缺錢，但生活水平可能會下降；第三點，大舅強調說，我爸在社會上已經有了地位，爸爸的名聲壞掉對我這個兒子不是好事；第四點是，以目前的情況分析，我爸媽離婚的可能性很大，離婚后我跟著誰過呢？

    我原以為離婚分家分割財產是電視劇里才會有的劇情，沒想到真的發生在我的身上。問題是，這一切為什么要讓我來決定？我做錯了什么？我能做什么？

    4月11日

    我今天送作業去教師辦公室，聽到周老師說，郗羽在一本很有名的作文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我知道她數學成績很好，沒想到她的作文居然也寫的很好。

    巧得很，我回教室時，恰好在走廊上聽到程茵問郗羽她剛剛發表的文章的事情。

    程茵問她，你拿到了多少錢??？郗羽說，有一百塊。程茵說，一百塊那也不少了呀，可以買好多本漫畫。郗羽說，我不打算買漫畫，我打算把錢捐掉，捐給希望工程。

    程茵很吃驚的說，為什么要捐掉??？你好不容易賺的。

    其實我也是這么想的……最初促使我投稿發表文章的動力，很大的程度上也是因為賺稿費。我這才發現郗羽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談及她發表的文章還嘟著嘴，情緒比較低沉。

    郗羽很泄氣的說，因為又不完全是我自己寫的呀，我爸爸mama改了很多內容。

    程茵說，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吧。能發表就行了，而且一般來說能發表的文章不都是要改很多次的嗎？而且那是你爸爸mama，又不是別人。如果我有你這樣的爸爸mama，不知道多高興。

    郗羽對程茵解釋說，我跟你舉個例子。假設有這樣一條船，有一天這條船的桅桿壞了，然后又換了一個桅桿；過了一段時間，這條船的甲板壞了，然后又換了甲板；再過一段時間，這條船的艙底漏水壞了，于是人們又把艙底換了……到了最后，船上所有的東西全都被換過一次，那么這條船還是原來的那條船嗎？

    程茵似乎被問住了，她想了一會也沒個答案，最后才說，應該不算了吧。

    郗羽說，我的這篇作文也是一樣的，被我爸爸mama改動太多了，我覺得根本不能算是我的。

    我覺得她的說法很有趣，鼓起勇氣和她搭話，問她說的是不是“忒修斯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