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郗羽第一次見識到李澤文把控全場談話氣氛的能力——他在每個話題之間轉換自如,輕而易舉的把全場的談話帶向任何一個方向。 老師們或多或少都能喝點酒,何況現場的氣氛很好,酒過三巡后,包廂里的談話方向就被李澤文一句“我也是前不久才從小羽那里知道潘越的事情”帶回了十四年前。 時間雖然過去十四年,但談起當年的事情,幾位老師還是面露nongnong的遺憾。 “這件事,怎么說呢……我教了這么多年書,唯一一次遇到學生自殺?!?/br> “這種事情本來就不應該發生,一次都嫌多了?!?/br> 劉銘剛感慨:“小羽當時也才十二歲吧?那么小就遇到了這種事情,肯定有陰影?!?/br> 彭華東說:“我反正不懂這些孩子在想什么。輕擲生命,看上去似乎有一種獲得解脫的快感,但卻給親人帶來了永遠的傷害?!?/br> “這么多年過來,我一想起潘越都覺得很不好過,”鄧玉梅臉上寫滿了嘆息,“我是他的班主任,和他交流得比較多。按照現在的說法,他是個很正能量的孩子,就算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很多,也實在不像是會尋短見的那種?!?/br> 鄧玉梅的判斷和李澤文不謀而合,不過他卻道:“有些崩潰是瞬間發生的,極難以預料。這種事情并不罕見:沒有前兆,沒有導火線,忽然有一天,某人自殺了?!?/br> 鄧玉梅搖頭:“這種情況的確可能發生,但我還是覺得潘越當時的心理狀態不應該糟到那個程度?!?/br> “郗羽說當時流言很多,潘越很不好過?!?/br> “沒錯……這種流言對一個孩子來說還是太不友好了,”劉銘剛附和,“所以我對早戀嚴防死守。副作用太大,一不小心鬧出事情,也不好跟學生家長交代?!?/br> “哪那么容易?現在的孩子早熟,各種媒體日夜熏陶,早就不是十年二十年前了,”周宏杰說著搖頭起來,“那天我上課的時候還有學生傳情書被全班學生被發現,全班都在看那個女生的笑話,也不好處理?!?/br> “別說了,我班上還有用密碼寫情書的呢!也不知道他們哪有那么多感情抒發?!?/br> 大家都笑起來。 彭華東“哎”了一聲:“所以我有時候不想當初中老師的原因,這些孩子啊,還是太幼稚了,用時髦的說法,就是中二?!?/br> 初中生是最不理智的一個群體,剛剛進入青春期,身體迅速成長,脫離了幼稚的小學生階段,但是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這俗稱的“三觀”完全沒有形成,連個輪廓都沒有。他們自我意識過剩,接受外界的事物的能力偏偏又很強,特別想要凸顯出獨一無二的自己,于是仿效流行文化里的人物,看著人家談戀愛好玩,自己也去談戀愛,但卻根本沒有處理后續麻煩的能力。 鄧玉梅一直聽著其他老師的發言沒有說話,此時才道:“你們說得都對。但在一個普遍中二的群體里找一個例外的話,那就是潘越。他比一般學生成熟?!?/br> 李澤文循循善誘地提問:“是嗎?” 這位潘越曾經的班主任沉思了一會,又放下手里的杯子,看向郗羽:“有件事我沒告訴你。最開始我懷疑過流言是你傳出去的。小羽,你是什么學生我還是知道的,我不是說你存心傳播流言,而是無心之失。比如你無意中告訴了其他人,比如你的好朋友,被他們故意傳播出去?!?/br> 郗羽默默聽著。 “這件事一出,班上的氛圍對潘越不算很友好,我跟他談過,他是有點難過,但大體還是平靜的?!编囉衩废萑氲交貞浝锶?,“我問他知不知道最初傳播流言的是誰,他說肯定不是你。他當時跟我說,如果你是那種女生,他絕對不會喜歡你了?!?/br> 郗羽心中百感交集,覺得鼻尖發酸,不得不努力抿著唇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他知道不是我……”郗羽輕聲說。 她的每一縷情緒變化都在李澤文的眼中,他輕輕握住她的手,這一幕落在老師們的眼中,成為了兩人又一個感情融洽的鐵證。 鄧玉梅無聲地嘆息:“是的。他還跟我說,他知道那個人是誰?!?/br> “??!” 這件事不論郗羽還是李澤文都聞所未聞。 郗羽瞪大眼睛,急切地追問:“他說了是誰嗎?” “我當時問過他,他不肯說。我承諾絕對不會去找那個人的麻煩,他依然不告訴我?!?/br> 李澤文輕輕拍了拍郗羽放在桌上的手,示意她冷靜,然后道:“他既然不肯說,應當是在維護對方?!?/br> “我想是有這種可能,他說不想把事情搞大了,說等這件事的影響消退就好,”鄧玉梅緩緩道,看她的神情,已經完全陷入了回憶中去,“潘越出事后,我問了班上的一些學生流言是到底是誰傳的,每個人都說是從別人那里聽說的,總之根本沒辦法繼續問下去?!?/br> 話到最后鄧玉梅語氣輕緩下來,看起來似乎想起了別了事情。 “流言這種事情本來就很難查到源頭,當年那種環境也不適合追究真相。我的班上,不,全年級的氣氛已經很糟糕了,我這樣一問搞得人人自危,需要心理干涉的學生多得數不過來。而且查出來又有什么用?學生們大都是14歲不到的未成年人,而他們在此之前基本不知道流言能給別人造成多大傷害?!?/br> 這是實情,十分符合社會心理學的客觀規律。 李澤文說:“如果流言沒有造成太大損失的話,傳播流言算不上很大的過錯;但是在一起人命事故后,傳播流言就會變成嚴重的校園欺凌事件,恐懼效應發酵,每個學生第一時間想的恐怕是推卸責任——就算學生們想不到他們的家長也會讓他們想到?!?/br> “就是這樣的?!霸谧闹T位老師肩膀沉重地垮了下來。 這也是當時警方面臨的困境:學生們戰戰兢兢,閉上了嘴;老師們壓力太大,不希望橫生枝節;至于校方,他們不關心真相,他們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低調而隱蔽的處理這件麻煩事。 任何一種情況都對案件調查不利。在十四年后的現在,這種困境不復存在,問題在于,記憶還剩多少? 第37章 鄧玉梅像打開了話匣一般,接著說下去:“說真的,光是控制班級狀態就讓我整個學期都睡不好覺,別說學生,我當年承受的壓力也夠大,實際上,我都差點改行不當老師了……” 這一點確實可以想象的。班上的學生在學校自殺,身為潘越的班主任,鄧玉梅也肯定要負責任的。她后來還能當老師,說明學校領導沒有苛責她。 “幸虧沒有?!崩顫晌恼f,“您這樣有責任心的老師如果改行,對學生的巨大損失?!?/br> 這句恭維讓鄧玉梅臉上露出很淺的微笑,她看上去開心了一點,又對郗羽說起來:“對了,郗羽,你轉學后應該就沒有和當年的同學有聯系吧?” “沒有了?!臂饟u頭。 “還是有點可惜的,”鄧玉梅說,“我有個學生比較關注你,問了我好幾次你退學后轉去了哪里?!?/br> “是誰???” “孟冬,你還記得吧?” “孟冬……”郗羽在記憶中搜索了一圈,抽出來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他當時是二班的數學課代表?我是一班的課代表,我們還算熟悉。我記得,他和潘越關系很好?!?/br> “沒錯。孟冬和潘越這兩人,一直秤不離砣,砣不離秤,在一個人身邊總能發現另外一個,每天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中午也在一起吃飯?!逼渌麅晌焕蠋熞布娂姼胶?。 “沒錯,”周宏杰說,“孟冬也一直跟我打聽郗羽轉去了哪里,問了我好幾次?!?/br> 李澤文問:“好幾次?” “對。我一直沒告訴他,他找機會就問我?!?/br> 郗羽疑惑:“周老師,為什么你不告訴孟冬?” “開始我確實不知道你爸媽的安排,準備讓你轉學去什么學校讀書,你爸爸也是老師,選項應該很多;后來我知道你家的選擇后,也沒告訴他是因為他和潘越關系挺好,我擔心他可能會找你麻煩?!?/br> “老周,你這話就有點想當然了。孟冬可不是這樣的人?!编囉衩妨⒖痰?,看得出她對這個學生印象好得不得了,“他說,因為一直當數學課代表的原因,和郗羽關系很好,所以才想知道她的近況?!?/br> 周宏杰看了鄧玉梅一眼,表情有些復雜:“鄧老師,看來是你跟孟冬說的郗羽轉學的去向了?!?/br> “是我說的,”鄧玉梅道,“這也沒什么大不了把?!?/br> 周宏杰把目光轉向郗羽:“孟冬找過你嗎?” 郗羽茫然搖頭:“完全沒有啊。他沒來找我過啊?!?/br> “所以我說你是多慮了,你的擔心完全是無稽之談,”鄧玉梅拿到了證據,“孟冬就不是你說的那種孩子?!?/br> “我記得他學習很好,后來怎么樣了?”郗羽問。 鄧玉梅臉上露出了一點驕傲的神色:“他直升了二中的高中,高中的時候成績依然非常優秀,他拿過數學競賽的獎,高考成績全校第一,全省第三,最后考入了京大?!?/br> 劉銘剛也挺滿意地補充:“對,在京大念金融專業呢?!?/br> 難怪幾位老師都記得他——優秀的學生總是容易被記住的,如果你能優秀到成為狀元,那老師們對你的印象就更深了,你將無數次作為傳奇故事被老師提起來。 初中那會孟冬的學習就挺不錯的,郗羽不奇怪他取得的優異成績,問:“鄧老師,你知道他現在哪里嗎?” “我上次見他是兩年前的事情,他當時和一群學生回學??催^我。那時候他在港島的投行上班,現在應該還在那里工作?!?/br> 李澤文示意服務生給眾位老師又到了一輪酒,又道:“小羽跟我說過,潘越家里有一些矛盾?” “是的。他家里的事情我之前也知道一些,感覺有些復雜。他爸爸是建筑師,平時非常忙碌,他mama是全職主婦,所以潘越的教育問題一直是她在管,她平時也跟我聯系很多。但時不時的,潘越的爸爸也會給我打電話,問和他mama差不多的問題,我一番話要說兩遍??梢娝麄儍煽谧悠綍r壓根沒有私下的交流,”鄧玉梅說,“不過有一說一,他父母的關系可能是不太好,但對兒子還是關心的,也舍得投入?!?/br> 李澤文問:“舍得投入?送去語言培訓班?” “對啊。就是那種有外教的、一個學期起碼要花幾萬塊錢的語言培訓班,我其實覺得這種培訓班性價比不太高,但他爸媽眼睛都不眨一下送他去了,”鄧玉梅說,“除此外,買書也舍得花錢。我常常能看到潘越的書包里有一些英文原版書?!?/br> 李澤文眉梢一抬:“什么書?” “我印象比較深的,就是他帶過一套英文原版的哈利·波特系列,當時國內還沒譯本,他把書帶到班上,非常轟動?!?/br> 李澤文和郗羽對視一眼:“你記得這件事嗎?” “哈利·波特系列的英文版……”郗羽絞盡腦汁回憶了一下,記憶如同被火石被點燃了,“我是有那么一點印象,是初一上學期開學沒多久的事情,好像是第六本來著?!?/br> “你沒借來看一看?” 她凝神細想,緩緩道:“那時候我和同學也不太熟熟。課間時有一群人在傳看這本小說,我是因為好奇,湊過去看了看。我不知道書是潘越的,也沒想過借來看。我當時的英語水平肯定也不足以看懂英文原本?!?/br> “是的,初一學生要看懂英文小說難度很大,就算潘越從小就,”鄧玉梅說,“潘越當時看得也很不容易,他一邊查電子詞典一邊看,還常常捧著書來辦公室來問我一些語法問題?!?/br> “除了英語外,”劉銘剛道,“他數學也不錯的,一直是班級前幾名?!?/br> 周宏杰深深嘆了口氣:“他是我的語文課代表,也是我這么多年教過的最可能成為作家的學生了?!?/br> “嗯,他也說過想當作家的?!臂鸬?。 鄧玉梅用復雜的眼神看了一眼郗羽,最后嘆了口氣,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潘越要還活著的話,成就也一定不低?!?/br> 一個“也”字充分說明了鄧玉梅的遺憾。在她想來,潘越能取得的成就至少不會比孟冬和郗羽這兩個優秀學生更低。 李澤文把話題引向另一個方向:“貴校的學生都很優秀,現在一個很紅的節目主持人,叫程茵,也是小羽的同學?!?/br> 恭維總是讓人受用的,幾位老師的興趣高昂了一點,也紛紛在他們教過的成百上千的學生里搜索起來。 “是嗎?”幾位老師都有點沒想起來,“當時有這個學生嗎?” 鄧玉梅的記憶力明顯更好一些:“是的,好像是有個學生叫程茵,平時挺安靜,挺漂亮一個小姑娘?!?/br> “有的,我班上的,”周宏杰作為班主任,對班上的學生記憶要深刻一些,“但初一后她也轉學走了,我記得是她家長工作調動吧?!?/br> “那難怪我們沒什么印象了?!迸韯t剛說。 當過老師的人都知道,老師不可能記住教過的每一個人學生的名字的,郗羽的這些老師教齡至少也有十七八年,學生桃李滿天下,十幾年前的只教了不到一年的并且成績也不好的學生,他們沒有印象也不足為怪。至于郗羽能被老師們都記住并且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反而是一件小概率事件了。 李澤文轉開了話題:“鄧老師,你說過你和潘越的父母常常有聯系,那學校流言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你為什么沒有告訴他的父母?” 鄧玉梅表情黯然:“這就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我原本是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他父母的,但潘越懇求我把這件事保密,說不想讓他們cao心。他擔心他mama知道后可能會來學校找郗羽的麻煩……我當時答應了,誰知道第二天就發生了那種事……” 郗羽完全說不出話來。 即便她傷了他的心,他居然還在為她考慮。 鄧玉梅最后說:“這些年,我總是在想……如果我跟他父母先溝通一下,也許就沒有后面的慘劇了?!?/br> “有些事情永遠不在人們的計算范圍內,”李澤文拿起鮮榨的那瓶果汁給鄧玉梅斟了一杯果汁,她不是很能喝酒,“鄧老師,您也不用介懷了?!?/br> “是的,只能這么想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