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郗柔思索著返回包廂,只見郗羽和李澤文兩人頭碰頭地看著文件袋里的資料。 夫妻兩人對視一眼,郗柔微微搖了搖頭,黎宇飛眼底的驚詫一閃而過,他又看向李澤文。 應該說,從剛剛碰面到現在,黎宇飛一直不動聲色地打量李澤文。當警察的人,觀察能力遠超平常人,此刻,他的視線停留在李澤文拿著資料的手腕上。 黎宇飛知道文件袋里的資料都有什么。此時,李澤文正仔細看著潘越墜樓現場的照片,他臉色絲毫不變,手腕穩得好像可以拿起千鈞。 這位名校的教授先生絕對不是第一次看這種事故現場的照片——黎宇飛可以百分之百下這個結論。 第29章 包廂里徹底安靜下來,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輕響。 整個案卷的資料分為圖片材料和文字材料,相當具有分量的厚厚一疊。 對待人命案,警察是比較重視的,留下的現場照片不少,包括自殺現場、墜樓的樓頂等照片。這系列照片雖然是手機拍攝后再重新打印而成,不過現在手機的拍照功能越來越好,打印出來圖片質量像素也不太差,各種細節可以看清。 李澤文看得最久的,就是潘越墜樓現場的照片。警戒線內躺著一具少年的尸體,身穿校服,身體和建筑大約呈45度角,臉朝下,雙臂搭在身體兩側;頭部和上身處有一攤血跡。黑白紙張沖淡了血腥之感,蕭索意味更濃。 周翼湊過來,看了一眼,為之動容。隨著網絡的發達,許多破案有關的劇集都可以在網上看到,這些影視作品里有無數的命案現場,然而任何一張真正的命案現場的照片和都比電影電視里經過精心布置的場景更讓人反胃恐懼。周翼感覺到一股陰寒之氣從照片里竄出來,生命的流逝被一張照片展現的淋漓盡致。 當年這一幕猶如刀刻般刻畫在了在郗羽的腦子里,無數個夜晚,她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潘越躺在地上鮮血橫流,后來隨著時間過去才慢慢平復——此時再次看到照片,塵封的記憶復蘇,郗羽渾身一顫,她幾乎看到當年的那個清秀的小男孩再次站在自己面前。 李澤文側目看了眼郗羽,手指在照片上微微一擋,輕聲說:“不習慣就不要看?!?/br> 郗羽深呼吸一口氣,克制住了那份惡心反胃的情緒,定了定神,撥開了他的手:“我應該看的?!?/br> 李澤文和她對視三秒鐘,看出了她眼中的果決,拿開了手。 若干張事故現場照片和法醫檢驗照片后,進入了文字材料范疇。 潘越遺書的復印件也作為最重要的證據,被警察們復印了一份,李澤文仔細看了看原文,和郗羽之前告知的一字不差,可想而知她對這封遺書的印象有多么深刻。這個事實讓李澤文較為寬心——這份遺書可以證明郗羽的大腦是經得起考驗的,十幾年后也依然沒有發生記憶偏差。 實際上,你不能完全相信你的大腦。大腦通過億萬個神經元存儲記憶,這數量聽上去很多,但實際上呢?大腦只有一千克多一點,外部世界有太多的信息,而神經元容量有限,遠遠不夠存儲所有你接觸到的全部信息。為了理解世界,大腦采取了一些捷徑,會用猜測和細節來填補信息,所以記憶難免也會出錯。更何況潘越的事件發生在十幾年前,隨著時間流逝,神經元中的聯系會逐漸減弱,這進一步導致人的記憶變得模糊、扭曲,只剩下一些零散的記憶片段,若干年后再回憶當年,大腦就會生造一些細節把片段填補起來,形成一個比較完整的“記憶”,但這份“記憶”和真實情況可能相去甚遠。 現實一點說,在現在的司法系統中,因為記憶偏差發生的冤假錯案簡直可以堆成一座小山,所以現在司法界才形成了“重證據、輕口”的風格。郗羽作為“潘越墜樓事件”的重要相關者,甚至可以說是“船錨”般的存在,她是否有一份準確的記憶對接下來的調查極為重要。 警察用潘越的日記本對做了遺書做了筆跡鑒定,認定是他本人的筆記。 除了遺書這個重要證據外,警方還有另一份重要的材料。那就是潘越的日記——這份日記一看就是從潘越的日記本上復印下來的,警方用這份日記來證明潘越的精神不穩定。日記的日期不連貫,大致都集中在事發的兩個月內。 黎宇飛道:“如果我們警察僅僅憑著一封遺書就認定是自殺,也太過草率,這份日記是很好的佐證?!?/br> 潘越的日記,郗羽一直只聞其名,現在才第一次看到原文。 一個人的日記簡直是通往這個人大腦的最佳捷徑,李澤文翻看著日記本上的內容,看完一頁就拿給郗羽一頁。 在這些零零散散的日記中,潘越主要提到了自己的家庭。那段時間,潘越的家庭也十分動蕩,日記里說潘越的父親欺騙了全家人,準備跟潘越的母親離婚。潘越的母親生氣老公的欺騙,夫妻二人互相憎恨,家里淪為戰場,潘越在日記里說“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什么意義”“謾罵、責怪,在家里的每一分鐘都像溺水的過程”“我的家變成光怪陸離的舞臺”“一個家庭變成這樣就沒有存在的意義”。 日記里也有部分關于郗羽的內容,他說家里根本呆不下去,只有在學校里看到郗羽的才會心情好一些。他說自己總是找理由從一班的教室外經過,只是為了多看她一眼。 在郗羽拒絕他之后,他的日記里說,我沒想到,我和她居然連朋友都做不成。 潘越的日記資料后之后是法醫報告:在進行了化驗、x光勘驗后法醫認為,確認死者系教學樓樓頂高墜至顱腦損傷身亡。 其次就是現場勘察、調查走訪的成果。警察們詢問了潘越的班主任、任課老師、要好的同學朋友,他的父母,還包括郗羽的問話記錄,最后得出結論:潘越墜樓之前情緒不穩,頻遭打擊;潘越墜樓事件發生在下午五點四十五分鐘左右,他墜樓后當場死亡;部分初三學生目睹了他墜樓的那一幕,但是表示沒有聽見求救和呼喊聲;至于其他的目擊者報告,卷宗里一份都沒有。 最后則是這件案子的調查人公安分局的刑偵隊副隊長吳建國警官的總結報告,他總結了所有情況后,排除了他殺可能,認為這是一起自殺事故,就此結案。 二十分鐘后,李澤文終于把這起案子的資料全部看完,他把這一大堆紙質文件合攏整理齊,又在桌上輕輕一磕,抬頭看向黎宇飛。 “黎警官,其他資料還有嗎?” “沒有了,你看到的就是全部的,我一份都沒有拉下,”黎宇飛說,“我昨天拿到卷宗后后就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在我看來,這件命案情況很清晰。我現在的大隊長曾經也參與了這件案件的調查,他是個很認真的人,說一句火眼金睛都不為過。如果這件案子真的有什么疑點,他絕對不可能輕易放過?!?/br> “你的大隊長是哪位?”李澤文翻了翻案卷資料,卷宗的里當然有參與調查的警察名字。 黎宇飛指了指其中一個名字:“徐云江?!?/br> “如果要重啟命案調查,”李澤文冷不丁問,“我記得應該是要需要新的證據出現?” “是這樣的,但一定要特別強力的證據。比如有人主動認罪?!弊鳛橐幻?,李澤文剛說過的話,實在是不能聽過就算,黎宇飛問,“李教授,你覺得有疑點?” 李澤文淡聲道:“疑點總是有的。重點是問對問題?!?/br> 黎宇飛一愣:“什么意思?” “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李澤文說,“我需要再證實一下?!?/br> 郗柔從剛剛開始都沒說話,此刻才緩緩看向自己meimei,道:“小羽,是程茵跟你說了什么嗎?” “……”郗羽抿了抿嘴,看了眼李澤文。 在飛機上,李澤文已經叮囑過讓郗羽暫時不要和其他人談案件的事情,畢竟到目前為止,他的所有的懷疑都基于推理,沒有實證。 李澤文沒給結論,只簡單對姐妹倆說:“這案子要重新查?!?/br> 他的語氣十足肯定,也充滿自信。但落在黎宇飛耳中,是對警方工作的否定。 黎宇飛沉聲問:“你準備怎么做?” “我要按自己的辦法梳理一下全部的案情?!?/br> “你自己的辦法?” “目前來看,這份資料不夠詳細,警察的工作還不夠細?!?/br> “不夠細致?”黎宇飛對李澤文的判斷不以為然,“你指的哪方面?” 李澤文修長的手指敲了敲那一疊材料:“調查取證時間太短,僅用了三天時間就結案,問詢筆錄不超過十人,法醫的檢查也做得不算徹底,沒有做詳細的病理檢驗和毒理檢驗?!?/br> 作為一名警校畢業,工作整整八年的警察,黎宇飛不喜歡外行人不專業的判斷,即便對面的人是小姨子帶回來的客人。 “你不知道我們警察的工作方式,你可能覺得問話對象太少,法醫報告不夠,但依專業的眼光看已經足夠下結論了。警察不會罔顧人命?!?/br> “也許你說得對,”李澤文沒跟黎宇飛在此問題上爭執,也沒有打算刺激這位幫忙的姐夫,退了一步又轉了話題,“黎警官,你剛剛說,你的大隊長是參與這起案卷的警官?” 黎宇飛似乎沒太適應李澤文這急速換轉話題的方式,一愣后才點頭:“是的?!?/br> “那過兩天,請幫我聯系一下他,我想和他談一談?!?/br> “……我盡力吧?!?/br> 至少這件事比去檔案室查舊案簡單多了。 到這個地步也沒什么可談的,黎宇飛并不能左右這位教授的想法,他想了又想,神色慎重道:“李教授,如果你真的發現了什么確切的線索……” 李澤文直接道:“請放心,我不會擅自行事,我一定會通知警方?!?/br> 黎宇飛神色一松。 郗羽則看了看jiejie:“jiejie姐夫,這件事……你們暫時不要告訴爸爸?!?/br> 兩口子對視一眼,還是答應了下來。 第30章 一頓飯吃到接近下午三點,整個中餐廳只剩下寥寥幾桌客人。一行人在賓館門口道別,郗柔和黎宇飛先行駕車回家,周翼也已經把聯系好的車開了出來,一輛普通的奧迪,掛著酒店的標志。 上車后周翼打開導航,一路直接往南都二中而去。 三人下了車走進校園。夏日炎炎正好眠,門衛老大爺還坐在傳達室里躺椅上半瞇著眼睛打著瞌睡,壓根懶得理這三個闖入者。李澤文掃了一眼門衛室,問:“保安在學校很多年了?” “他在學校二十多年了,我讀書那時候就在了?!?/br> 郗羽說這,跟在李澤文身后進了校門。南都二中據說有三個校門,后門常年關閉,學生們通常通過正校門出入學校。正校門往里行去,一條長兩三百米的林蔭大道。此時是午后的三點多,正是一天內最熱的時候,林蔭大道兩旁的香樟樹宛如列兵,給于行人足夠的樹蔭和清涼。 但凡歷史悠久的名校,其他設施不談,但校園的綠化都頂好的,因為學校成立時栽下的小樹苗長了幾十年后就會變成參天大樹。 郗羽的思緒有點發飄,直到三人在第一個路口朝右拐后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啊,教授,你怎么知道該怎么走呢?” “來之前看了學校的衛星地圖?!?/br> 這個人真是深諳兵馬未動,信息先行的道理啊——即便有她帶路,也一樣會做好準備工作。 三個人沿著校園的綠茵道走到了初中部教學樓前,角落的幾個班傳來老師們激昂慷慨的上課聲。 初中部的這棟教學樓共五層,外觀方方正正,有著敞開式的走廊,活像一大塊“l”形積木插在地上。這棟教學樓修建于上個世紀末期,至今也有二十余年歷史,有些跟不上時代,一層樓僅可以容納八間學生教室和一間老師辦公室。在“l”的短臂上,有兩間學生教室;在長臂的那一側,有六間學生教室和一間教師辦公室,同時,長臂的兩側各有一部寬闊的樓梯;衛生間則在長臂的盡頭。 李澤文拿著警方的照片進行對比,最后在當年潘越墜地之處停了下來。 “潘越就是在這里身亡的?” 郗羽沉默地點了點頭。 “你親眼看到的?” “……是的,當時我做值日,在教室里打掃完衛生才準備回家,我下到二三樓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尖叫,我跑下樓……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潘越?!?/br> 李澤文的視線落到花壇里的那束已經完全干枯的百合花上——風格和花壇及其不協調。 “這花是你拿來的?” 郗羽輕聲說:“……嗯,我前幾天來了學校一趟?!?/br> 在初中部教學樓面向cao場的那一面,有一片比較寬闊的空地??盏厣险R地排列著兩排橢圓形花壇,花壇間相距七八米,里種著矮小的花木,中央則種著挺拔的香樟樹,香樟樹之間相距七八米,它們有著茂密的樹冠,像一排年輕的哨兵,給教學樓帶去了綠蔭。 周翼仰頭看了看:“這些樹不小?!?/br> “是的,因為校園真的很有些年頭了?!臂痣m然只當了不到一年的二中學生,但該知道的總歸是知道的,“二中建校百年歷史了,這些樹起碼有六七十年樹齡?!?/br> 李澤文側目看向郗羽:“當年的香樟樹有這么大嗎?” “大小好像差不多,”郗羽查了查手機,“資料里說香樟樹過了三十后生長速度就會放慢。我們的教室在頂樓,香樟樹的樹冠就在教室旁,坐在窗邊的同學甚至一伸伸手都能摸到一兩片樹葉?!?/br> 李澤文說:“這兩排大樹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釋沒有直接的目擊證人?!?/br> 周翼站在樹下開始估算:“我估計學生教室的凈高大約為三米五到三米六,層高約四米,五層教學樓的高度約為二十米,教學樓本身從地面上抬高了半米,所以在教學樓的樓頂大約高度是二十一米。這些香樟樹略矮一點,我估計十八九米……” “對,”郗羽接過話端,“最外面的一排香樟樹距離教學樓大約二十米,要看清屋頂發生了什么,至少要站在一百米開外的地方再抬頭看?!?/br> 潘越跳樓一事發生在春夏之交的五月,此時香樟樹枝繁葉滿,具有很好的遮蔽視線的作用,簡單的射影幾何就可以完美解釋。而且當時的學校里也沒多少人,可以看到初中教學樓屋頂的人就更少了。 潘越出事的時候是放學后四十五分鐘,基本所有初一初二年級的學生都離開了學校,初中部大樓里只剩下初三年級的學生,他們都在一樓;潘越墜樓的地方恰好在初三·四班的教室外幾米遠的地方,位于花壇和教室之間的空地上,于是,初三·四班的學生們成為了這次事故的第一目擊者。 李澤文略微點了點頭,拿出手機將教學樓的全景拍攝下來,又轉身看向遠處的角落。 “那幾個是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