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許夷光不與他多廢話,只是道:“那你想吃東西嗎?你現在最好吃流食,可我這會兒只有點心,你若不是很餓,就先忍忍吧,我給你取被子去?!?/br> 說完果真去柜子里給他取了一條厚度適中的被子來,又道:“你晚上若是想喝水,或是覺得難受了,就叫我,一聲沒聽見就多叫幾聲,我昨夜沒睡好,怕萬一睡著了會睡很沉?!?/br> 傅御應道:“我這會兒并不覺得餓,晚上應當也不會想喝水,姑娘只管放心睡您的,我那個、那個絕不會有任何不軌之心的?!?/br> 許夷光未知可否,只點頭道:“那你休息吧,我不打擾你了?!?/br> 一面心說你現在縱有那個心,也絕沒有那個力,何況你的人品,我還是約莫信得過的,不然我根本不會救你好嗎?一面秀氣的打著哈欠,去到床上,放下了帳子。 本來以為屋里多了個男人,雖然算不得陌生男人,卻也絕對算不上熟悉,她會睡不著的,倒是沒想到不過只翻了幾個身,就迷迷糊糊陷入了黑甜的夢鄉里。 直至耳邊隱約傳來一陣“敏敏……敏敏……”的叫聲。 全家上下會這樣叫她的人,除了李氏,就再沒其他人了,許夷光一個激靈醒過來,翻身下了床,就往外跑去,昏昏沉沉間,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難道父親那個無藥可救的,又去鬧娘了? 一氣跑到門邊,才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叫自己的根本是個男聲,而且此時此刻,聲音明顯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忙循聲望去,正一聲一聲,斷斷續續叫著“敏敏”的人,不是榻上躺著的傅御,又是哪個? 可他怎么會知道自己的小名兒? 關鍵他的聲音里,怎么會包涵了那么深沉、濃烈與纏綿的感情,就好像自己是他的愛人一般?許夷光忙甩了甩頭,試圖把這個荒謬的念頭遠遠的甩開,一定是巧合,一定是的,這世上素不相識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都不在少數,何況只是重個小名兒,‘敏’這個字又實在常見……不對,她根本就是在夢游 ,所以,還是趕緊回床上睡覺去吧,等睡醒了,天也亮了,自然風過了無痕,一切又回歸平淡了。 許夷光想著,加快了回床上去的腳步。 “水……敏敏,好渴,要喝水……敏敏……” 身后傳來的干啞聲音,卻讓許夷光再安慰自己是在夢游不下去了,受那么重的傷,有幾個能不發燒的,傅御再強、身體再好,也只是人不是神好嗎? 算了,她總不能真見死不救,讓他渴死燒死了吧,那她之前做的一切,不都白費了?果然惻隱之心輕易動不得! 許夷光一跺腳,到底還是轉身走到榻前,倒了一杯溫水在手里,輕聲叫起傅御來:“醒醒,不是要喝水嗎,快醒醒……” 他的兩頰通紅通紅的,嘴唇也干得開裂了,不用聞問切,只消目測,便知道他的確是發燒了,且還燒得不輕,得盡快想法子給他退燒才是啊。 許夷光叫了幾聲后,傅御慢慢睜開了眼睛,但擺明意識越發的不清醒了,就著許夷光的手喝了水后,他便又沉沉睡去了,也沒再一聲一聲的叫‘敏敏’。 可許夷光心里的無名惱火,還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卻更甚了。因為傅御抓住了她的手,還用了很大的力氣,無論她怎么掙,都掙不開,他不是傷得那么重,人也燒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嗎,哪來的那么大的力氣?而且他不知道女孩兒的手是不能隨便抓的嗎,簡直可惡至 極! 許夷光呼吸再呼吸,好半天才把心里的火氣壓下了大半,低聲對傅御說道:“你發燒了,得立刻降溫才成,你放開我,我給你打水擰帕子冷敷去,好不好?” 本來沒抱太大希望他能聽進去,放開她手的,沒想到他竟真聽見了,很快就松開了許夷光。 許夷光這才松了一口氣,總算是讓自己的手重獲自由了,都被他抓紅了,也不知道什么叫憐香惜玉的?果然是個武夫! 嘀咕歸嘀咕,到底不能就這樣不管他了,許夷光只得認命的倒冷水去了。 卻是水還沒倒好,榻上的傅御又長一聲短一聲的叫起“敏敏”來,語氣里還分明帶上了幾分委屈,似是在控訴許夷光怎么能這樣丟下他不管了? 讓許夷光竟平白生出了幾分罪惡感來,好像他叫的“敏敏”,真是她似的,真是見了鬼了!“來了,來了……”許夷光只得虛應著,端著水盆加快了腳步,很快回到了榻前。 第65章 前因 這回許夷光學乖了,把帕子擰好,敷到傅御額頭上后,便立刻收回了手,再不給他抓自己手的機會。而額頭上冰涼的觸感許是讓傅御很舒服,他本來緊皺著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手在空中抓了幾次,沒抓到許夷光的手后,也就作罷了,只是嘴里仍一聲聲“敏敏”的叫著,比之方才,又深沉纏綿了幾分似的 。 許夷光考慮到要頻繁的給他換帕子,不然他照樣退不了燒,自然也沒法兒再回床上睡覺去了,可聽著他這樣一聲一聲的叫著自己的名字,縱然知道他叫的人一定不是自己,她依然忍不住有些心煩意亂。 也抑制不住的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傅御叫的‘敏敏’是誰呢,會不會是他心愛的女子?看他叫她的名字,叫得那般纏綿之余,還帶著明顯的哀傷與絕望,兩個人之間的感情,應當是沒能開花結果。 說來前世到她死時,傅御便一直沒娶親,那時候他都二十三還是二十四了?那么大的年紀了還不肯娶親,靖南侯太夫人與靖南侯夫婦都急得什么似的,連宮里賢妃娘娘也為此著急上火,聽說他也不理……如今想來,他那時候一定是還沒走出情殤吧,倒是個重情重義的,那個“敏敏” 可真是好福氣! 不過,二人到底為什么沒能走到一起呢,是門不當戶不對?是彼此立場沖突?還是有旁的不得已的苦衷?那他們也真是有夠可憐的…… “敏敏,上次錯過了你,我至死都后悔,這一次,我絕不會再錯過你,絕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屈……敏敏……敏敏……” 傅御的聲音,打斷了許夷光的胡思亂想,只是他的聲音太小,除了‘敏敏’兩個字,其他的她都沒聽清楚,不然倒是可以猜出點什么來了。 所以當下許夷光只是斂住思緒,又給傅御換了一張帕子,同樣小心的避開了沒讓他抓到自己的手。 如此換了十來次帕子,眼見傅御的臉沒有那么紅,嘴唇看起來也有幾分血色,最重要的是,他的呼吸終于趨于平穩,嘴里不再一聲聲的叫‘敏敏’了。 許夷光方松了一口氣,只要燒退了,他應當便不會有大礙了,真是累死她了。 “哈……”可秀氣的打了個哈欠后,許夷光卻做不到就這樣回床上睡覺去,這會兒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總得防著他后面的時間病情又惡化。 是以許夷光只是單手支頤,半身靠在榻上,閉眼打起盹兒來。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紗照進屋里后,傅御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著陌生的屋頂,他有一瞬間的怔忡。 但也就是一瞬間,他已想起自己是在哪里了,整個身心立時如被泡在溫水里一般,說不出的柔軟與熨帖。 然后,他便掙扎著坐了起來,想看看許夷光現在在哪里。 不想才坐起來,就看到了趴在榻尾,睡得正沉的許夷光,她的臉在清晨柔和昏黃的陽光下,越發的瑩白如玉,襯得其上小巧的鼻子、嘴巴,還有露著的半邊耳垂,也越發的精致了。 傅御心里霎時蕩起了一股熱辣辣的激流,讓他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 這樣醒來就能看到自己心愛之人的場景,他在夢里已奢想過多少次,多少年了?因為奢想得太久,又失望得太多,他一度已經絕望了,萬萬沒想到,這么快他便夢想成真了,老天爺待他實在不薄。 所以,他一定要盡快讓自己以后日日醒來,都能第一眼看到敏敏,也要讓她跟自己一樣,因為醒來就能看到自己心愛的人,而無比的開心與滿足才是! 傅御想著,小心翼翼的動了一下身體,若不是怕太唐突了會嚇著許夷光,他差點兒就要忍不住下地去抱了她上榻,能讓她睡得舒服一點了。 然后,他便想到了昨夜她對他的照顧,雖然他一直都因發燒迷迷糊糊的,但他心里什么都知道。 也想起了他一聲聲的叫她的小名‘敏敏’,那是他前世無意得知的,可一直到昨夜,他才終于有機會對著她,叫出這兩個字了,就算她可能會因此動疑,他也什么都顧不得了。 敏敏,敏敏,多好聽的名字??!傅御至今仍記得前世自己第一次見許夷光的情形,她站在杏花樹下,滿臉的迷惘與憂傷,就像個無措的孩子一般,讓人無端就會生出幾分憐惜之情來,想上前問一問她到底是為了什么在迷惘與憂傷,他也 許可以幫她? 有風吹過,杏花的花瓣紛紛落下,置身其中的她,也跟杏花仙子似的,飄然欲飛。 傅御在那一瞬間,清楚的聽見了自己攸地加快的心跳聲,他以前也從來不信什么“一見鐘情”的,覺得那都是文人們吃飽了閑著沒事兒干的瞎扯淡,什么狗屁一見鐘情,說白了不就是“見色起意”嗎? 但那一刻,他忽然有些信了,信了一見鐘情不是見色起意,而是見到了美好的東西,人本能的就會生出欣賞之情來。第二次再見許夷光時,她正被幾位所謂的世家小姐刁難,她卻始終不卑不亢的,弄得后者們最后自己沒了趣,等后者們都散開后,她還對自己的丫鬟說:“一個個就這樣的戰斗力,也想刁難我?我根本才只 使出了一成的功力好嗎?” 被她的丫鬟給嗔了:“姑娘還是別裝了,您以為有衣袖的遮掩,我就看不到您的手正發抖嗎?” 她被丫鬟拆穿了自己的色厲內荏也不惱,只是笑著說:“我不裝堅強,難道哭嗎?哭給誰看,誰又會心疼我呢?你記住,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是欺軟怕硬的,我不欺軟,但絕不會怕硬!” 傅御因此對許夷光的印象更深刻了,想到了前幾日母親說的比他小幾歲的侄子都快要定親成親了,他的親事卻還沒有著落,催他快點頭同意成親的話。 如果未來的妻子是這樣一個樂觀堅韌,心性豁達的女子,好像現在成親,也沒什么不好的,不是嗎? 可還沒有等傅御查到許夷光到底是誰家的千金,他就第三次見到了她,并且是在自己的長嫂以未來婆婆的身份,給她插上代表兩家親事正試議定了的和合如意簪時。 那一天,傅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許家的墻頭,回到靖南侯府的。 他更后悔,為什么要在侄兒傅燁的哀求攛掇下,鬼使神差的跟他去翻許家的墻,就為了滿足一下傅燁‘想看自己未來的妻子,在插簪當日,是多么的美麗動人,風華絕代’的愿望。 如果不去,他不就可以至少再隱秘的期待、甜蜜一段時間了?再也許,就那一段時間里,他就把她給忘了,把各種旖念也都忘了呢? 第66章 回憶 然而,得不到的從來都是最好的,許夷光從自己有好感的女子,一日之間便成了未來的侄媳婦,叫傅御還怎么輕易忘得掉?他只恨自己回京后,日日都聽傅燁在自己耳邊說他的心上人如何漂亮,如何美好,世上所有的女子加起來,也不及他心上人一根手指頭,傅燁還日日對著母親和大嫂撒嬌賣癡,軟硬兼施的只為求娶自己的 心上人,他竟也沒想過問一問、看一看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才能迷得他向來眼高于頂的侄兒那樣神魂顛倒,非卿不娶。 如果他一早就知道了傅燁的心上人,恰是自己有好感的女子,他……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吧?只可惜再后悔也已遲了,傅御只能眼睜睜看著傅燁意氣風發的迎娶了許夷光,看著許夷光頂著一身新婦的行頭,客氣而守禮的叫了他‘四叔’,再看著他們在之后的幾次家宴上,不經意間只是一個眼波對視, 便透出無盡的甜蜜與恩愛來。 傅御一刻也再在靖南侯府待不下去了。 他實在擔心再這樣下去,自己不知道會在日盛一日的后悔與妒忌之下,做出什么后果不堪設想之事來。 忘又忘不掉。 反而越想忘,許夷光的一顰一笑在他的記憶里便越深刻,越鮮活。 他只能自請去了雁門關戍守,雖然以他當時已有的軍功和靖南侯府的顯赫,他實在犯不著再去那樣的苦寒之地餐風食沙,馬革裹尸。 傅御在雁門關待了一年多,時間與距離仍沒能讓他把該忘記的都忘記,他也看不到別的女人,——此生見過了你,雙眼如何還能再看見別人? 已經深深烙印在了心上的朱砂痣,又豈是輕易能摳得掉的?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傅燁那么艱難才終于娶到了許夷光的,將人娶到手后,他卻一點也不珍惜她,不過才新婚三月,便又有了兩個通房,之前所謂的為她遣盡通房,以后只守著她一個人過的行徑,不過只 是一句說過就算是廢話而已。 不但傅燁這個做夫君的不珍惜許夷光,長嫂這個做婆婆的,對她更是極盡輕蔑不屑之能事。傅御雖然從來就知道,長嫂雍容華貴的表象下,一定有她不能為外人所道的另一面,尤其是對著她不喜歡的人,但他依然沒想到,長嫂對著她不喜歡的人,譬如許夷光這個她從來就沒想過要娶進門做兒媳 的兒媳,會刻薄到那個地步。 久而久之,誰的意志和信念能不被摧毀呢?傅御看著這些,看著不過才一年多,便枯萎得如同暮年,早不復昔日樂觀豁達,鮮活靈動的許夷光,心里的后悔與不甘就更甚了,可有該死的叔叔與侄媳婦的名分在,他除了眼睜睜的看著她掙扎,除了側 面敲打傅燁,再在母親面前委婉的讓她多抬舉一下許夷光,讓長嫂礙于母親,對她能稍微友善一點,還能怎么著? 他不得不滿腔抑郁與痛苦的再次去了雁門關。 但他萬萬沒想到,這一次,他最終等來的,會是她的死訊! 據說她是“病死”的,可她年紀輕輕,身體向來也不算差,怎么會忽然說病死就病死了?傅御直覺她是被人給害死的,他瘋了一般的趕回京城,想查出到底是誰害死了她,立誓要為她報仇雪恨。 卻查來查去,什么都沒能查到,反而因為他控制不住的給了傅燁幾拳后,差點兒就讓他的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露了餡兒。 傅御隨即便病倒了,至于旁人會怎么說他這場病,會怎么說他為什么要打傅燁,又為什么會一直不成親……他通通顧不得了。 等再次回到雁門關后,那里因為金人時常挑釁,大戰事不經常有,小戰事卻是從來不斷,自然只要傅御自己愿意,他就任何時候都不會缺了仗打。 他也的確幾乎所有的戰事都一馬當先,且打起仗來,比之早前更不要命,——既不要敵人的命,更不要自己的命,于是,終于戰死沙場,回到了自己十三歲,剛到江德府軍中那一年…… 傅御想到前世的愛而不得,饒是現在,人明明活生生的睡在他眼前,他心里都還忍不住難過與鈍痛,萬幸這一次,他絕不會再體會到那樣的感覺了,就是不知道昨夜他那一聲聲的“敏敏”,有沒有嚇到她? 畢竟被一個只有過一面之緣的人,在大半夜的,一直叫自己的名字,正常人都會驚疑且恐慌吧?他不怕她疑,疑了才會記住他,時時想起他,慢慢的把他放到心上。 他只怕會嚇到她。 不過,他的敏敏應該不至于輕易就被嚇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