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甚至是順理成章地,隨著眾人的目光一同望向他——這樣子年少康健,玉樹臨風的荀澈,她上輩子都沒見過的。 俞菱心的心緒起伏之間,齊氏那邊已經是尷尬非常了。雖說和離之事也不能改變她與俞菱心的母女關系,但從禮法而論,她這位寇太太在齊家大罵俞家姑娘,多少還是有些不太妥當的。 若是沒人看見也就罷了,旁人大多也不愿意管這樣微妙的閑事,但猛然遇見一位轉折親家的晚輩,身份又尊貴,不好胡亂呵斥,齊氏就有些難以應對。 荀澈倒是恍然不覺,俊秀面孔上只是一派閑逸微笑,好似剛才看見不是一場難堪至極的撕扯,而是一場尋常的茶會花會一般:”寇太太可是有什么為難之處?“ 齊氏更是噎住,不由掃了一眼此刻不言不語的俞菱心,心里簡直是好似吞了塊石頭一樣全然梗住——今日到底了是怎么了?素來那樣柔順、稍微發作幾句就服軟的女兒忽然硬氣得好像陌生人,過路的親家子侄見著這樣情形居然也不是遠遠避開,還……還當面問到臉上來? 這現在的小一輩,都是要造反了嗎? 只是齊氏脾氣雖然急風驟雨一樣來的快,轉腦筋想法子卻沒有同樣速度的急智。 尷尬的幾息之后,還是齊氏身邊的魯嬤嬤陪笑上前:”叫世子爺笑話了。原不是什么為難的事情,大姑娘這頭馬車壞了,我家太太好心要送姑娘回家去。母女兩個說話急了些,都是家里的話,那個,還是不耽誤世子爺功夫……“ ”霜葉?!坝崃庑牧r斥道,“聽著那婆子說話!” 霜葉也是驚魂稍定,很快就回神過來,同樣帶了氣,清脆的聲音便如爆豆子一般:“這位寇家mama真是會說笑話,我們姑娘的車馬雖有些不便,但也打發人回府調車了??芗姨@個順路的車馬雖是好意,我們姑娘也是不敢領了。您這里拉扯的力氣倒真是豪邁,知道的是強拉著我們俞家大姑娘上您寇家的順路馬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綁票呢!” 齊氏登時臉上一白,隨即又漲紅起來:“你這賤婢!” “寇太太,”眼看齊氏似乎竟有親自上前動手的意思,荀澈再次上前半步,聲音仍舊不疾不徐,”您不查查自己的車馬么?“ 這話音還沒落地,一個青衣小廝便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向著魯嬤嬤稟道:”嬤嬤,咱們的馬車……軸斷了!“ 第9章 曾是驚鴻照影來 九、 馬車……軸斷了? 再也沒有什么能比這句話更諷刺了。 齊氏怔怔的甚至有些反應不過來,都不知道自己的臉色在這一刻到底有多么滑稽與難看。 今日不顧嫂子昌德伯夫人壽日的體面,在齊家二門上這一通拼死拼活、動手動口的大鬧,歸根結底還是得要讓俞菱心一同登車回到寇家,才能有隨后的打算種種。 但是,那總得是自己有輛能用的車才行呀! 一時間,所有的叫罵爭吵都好像變成了鋪天蓋地的譏笑諷刺聲,打在她臉上。 而魯嬤嬤顧不得臉上猶自紅紅的巴掌印,就趕緊去與小廝反復確認馬車的情形,又急又罵的鬧個不住,最終還是顫巍巍苦著臉重又回稟齊氏:“太太……要不,跟伯府借——” “啪!”齊氏反手就是一個耳光,大約是心中實在怨憤的狠了,又不好當著親戚家的子侄再去撕扯俞菱心,滿腔的憤怒、丟臉、憋屈就都瀉在了魯嬤嬤臉上:“怎么辦事的!不長腦子是不是!還是駕車跟車的沒長眼睛,連輛馬車都看不??!平素里的飯都是白吃了喂了狗嗎!一個個天殺的賤材!” 魯嬤嬤有冤無處訴,這回臉上兩邊都是巴掌印子了,倒是對稱的紅撲撲,什么陪房管事硬挺腰子的老家仆,幾輩子的老臉都算是丟了個殆盡。 這時昌德伯府的大少夫人朱氏終于趕了過來,到了院子門口見了這個場面也是一驚,但路上也聽管事媳婦提了幾句,再者昌德伯府上下也是人人皆知齊氏這位三姑奶奶的火爆脾氣,因此不拘心里是幾分驚嚇幾分鄙夷,面上還是滿陪著笑意上前:“姑母怎么動這樣大的氣,不值當的。我已聽說了,說到底還是伯府今日不周到了,在我婆婆這樣大喜的壽日子里沒照看好姑母的馬車,您快別動氣了。就看在侄媳婦的面上,且賞臉先用了我的車可好?” 朱氏這一番話既是給足了臉面的勸解,也有隱約的敲打——到底是昌德伯夫人的壽辰,齊氏這位庶出姑奶奶要是真知道自己在娘家的分量,就該順坡下了才是。 在這一點上齊氏倒還沒想的太細,只是聽著朱氏說話客氣,順勢就又哭了出來:“侄媳婦,你最是賢惠知禮的。我……我哪里是因著這車馬,實在是菱丫頭你這表妹……” 論起胡攪蠻纏的滔滔不絕,齊氏本來就很有一套。而此刻接連在俞菱心面前折戟的挫敗感,以及在荀澈這個親家子侄面前丟臉的憋屈混合在一處,越發又哭又說鬧個不停。 朱氏其實只是想說幾句客套話,再撥輛馬車,趕緊將齊氏與俞菱心這對母女快快送離昌德伯府,卻沒想到齊氏這個做派真是名不虛傳,哭鬧的聲音又大又連貫,緊緊扯著她的手力氣又足。 朱氏兩番想好聲好氣的插話打斷齊氏,竟插不進去。主要是朱氏自己是出身于承恩公府的姑娘,無論是在閨閣中還是嫁到昌德伯府里都是習慣了輕聲細語地說話,單以嗓音而論,哪里能與這樣滴水不飲罵陣半日的齊氏相比。 沒奈何,只好讓齊氏再多說幾句。 與此同時,俞菱心也有些呆呆的。 她本就望著荀澈,他俊秀的五官在這暮色四合當中格外顯出了幾分柔和,薄唇上揚的角度很小,小得幾乎讓人察覺不出。但他的眉眼又仿佛是在含著笑的,那樣優雅而從容的。好像世上一切的問題在他跟前都不是問題,不論是怎樣的尷尬困局,又或是怎樣的困難艱險,對他而言,都只是小事一件。 其實這樣豐神雋秀,姿容雅逸的荀澈,俞菱心上輩子回京之后是沒有見過的。 前世的天旭十九年,他們成婚之際,這位曾經名滿京華的翩翩佳公子早已病得脫相,兩頰瘦得深凹進去,肌膚滿是枯黃之色,能盤起來的發髻已經很小,快要連金冠都戴不穩,發絲間幾乎半是銀白,不知是因著中毒用藥,又或是殫精竭慮、勞神太過。 但即便是那樣形銷骨立的枯槁模樣,俞菱心也仍舊記得,荀澈眼中含蓄的鋒芒,面上從容的神態,仍舊與此刻是一模一樣的。 前世記憶中遙遠的種種與眼前意氣風揚的青年仿佛自然地融合成了一體。稍微再多想一想,她便覺得眼眶有些熱了,鼻子也微微發酸。 此時此刻的荀澈,沒有家破人亡,沒有中毒垂死,也沒有生前身后滿天下的jian臣罵名。 這樣真好。 而在這一刻,荀澈終于后退了一步,同時微微側了身,目光便緩緩向她轉過來。 “慎之,走罷?!泵麇\城在荀澈身后實在不耐煩了,直接提了一句。 荀澈點點頭,也沒有再向齊氏或朱氏多什么禮貌的招呼,只是飛快地與俞菱心目光相觸了一下,隨即便轉身與明錦城一同走了。 他的腳步又輕又穩,與平日里沒有任何分別。接下來一路去接了meimei荀瀅,又重新回來登上自家的馬車,間中與明錦城并荀瀅隨口閑談之間,也穩穩當當沒有任何的不同。 一直到荀澈回到了文安侯府,進到自己的書房里展開一卷書柜角落里的畫卷,他那慣常從容而鎮定的目光,才終于柔軟起來。 這是一幅還沒完成的畫卷,畫中的麗人站在一株合歡樹下,烏發似云,姿態嫻雅,身穿一襲清麗的玉色長衣,身型婀娜嬌美,便如一支亭亭玉立的玉蘭花。唯一未竟的部分便是那麗人的眉目五官,只有個大概的輪廓,而這畫卷上也無題字印鑒。 稍稍回想了片刻,荀澈便提了筆,輕染淡描的幾筆之后,鮮活而靈動的少女面容終于繪畫完成。 題字之處,筆走龍蛇,他滿心都只有一句話,便是從與她目光相觸那短短一瞬之中得來,原來古人詩話誠不我欺——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