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甘棠見他語氣正常,不親不疏,心里倒長長舒了口氣。 殷受雖是天生聰慧,可性子里帶著我行我素的乖張,除了國政之外的事,多半都要憑著自己的喜好來,又特別傲氣。 先前頭也不回地去了崇國,三月來一封信都沒回,她還真有些擔心他是不是脾氣上來了要胡來,剛結婚就吵架離婚,被人懷疑,難免要生出事端。 甘棠吩咐小六去尋了個手藝好的匠人過來,囑咐了兩句,便派了兩個士兵護送他前往崇國,專門教授其它匠人燒制磚瓦。 瓦本就是晚商的產物,磚稍后于瓦,最遲也不會晚于西周中期,只是并不普及罷了。 冶鐵的時候有匠人拿過來給甘棠看,提了些想法,她順手推一推,給了加過黏土變得集郵粘性的石灰石砂漿,這件事便算成了。 石灰砂漿雖還不能達到水泥的效果,但有了這三樣東西,商人的住房條件會有一個質的飛躍。 至少有一部分富人,會先從草拌泥土壘房,茅屋頂的房屋中先一步解脫出來。 也會催生新的行業,沒有土地的匠人和農奴,也有了新的去處。 磚墻房在甘棠眼里很脆弱,但比起這時候的純土屋,抗災害性強了不是一星半點,一步步改善住房條件和住房質量,還是很有必要的。 她手底下的事情越來越多,門類繁雜,燒制磚瓦替富人蓋房子成單獨的一門進項,需要更多的人手幫忙管理,三月的工夫甘棠接連下了三道招賢令,上層監管,下層匠人,多半人都有甘源甘玉來定,只一些特殊的才需要甘棠親自過目。 毛遂自薦里有好幾個比較特殊,姬旦、付名、陶邗、夷武、辛甲、尹佚、南宮適、兩個小方國的諸侯王公大臣孔箜和武鑫。 諸侯王在商王身前隨侍任職本是常事,但甘棠沒想到她發求賢令能引來這些人。 甘源來報的時候甘棠正讓醫師給她做針灸,聽得初選過后的人有好幾個大人物,當真生出了股周公吐哺的急切心,不顧醫師的阻攔,當即拔了針穿好衣衫,急匆匆往正殿去了。 姬旦能力和此來的目的自不必說,甘棠在意的其它人。 里頭辛甲、尹佚、南宮適都是西伯昌手底下的能人重臣。 除了辛甲外,甘棠不知其余兩人這時候是什么狀況,倘若未效力于西伯昌,能收為己用最好不過。 都是些不可多得的能人大才,由不得她不眼熱。 甘棠是因開渠的事上山巡視,遇到下雨著了涼,發了熱,本是頭昏腦漲的,眼下聽說這幾人來了,瞬間精神奕奕神清氣爽了。 甘棠一進去,眾人紛紛行禮,甘棠快步往下,一一將人扶起,朗聲笑道,“難怪今日府里蓬蓽生輝,原是有大才降臨,實乃甘棠三生之幸?!?/br> 付名在稍后一些,看她面色和身上帶著的藥香,知她身體不虞,想開口又生生忍住了,他與前頭這幾人雖不是一道來,但一到入的初選,端看氣質模樣都知不是普通人,她缺人用,他便不給她添亂了,他來是想領醫統一職,好歹能讓她騰出些手來做其它。 甘棠沒注意到付名,包括姬旦在內,她沒在任何人心里感受到惡意,但就像殷受一樣,這些都是有名的政治家,心懷理想抱負,各人的善惡情仇甚少能影響他們做決定,他不能以此來判斷可用不可用。 她現在需要判斷的是南宮適與尹佚是否已經歸順西伯昌,如若已經歸順,是同姬旦一般,是來探查竹方情況的,那西伯昌花的代價也挺大的。 甘棠亦不出言刺探,先朝南宮適拜了一拜,坦言道,“南宮先生謀略出眾,武功卓絕,甘棠愿拜南宮先生為司馬,專管軍馬之事,先生可能助甘棠一臂之力?”先生是一些學子自發對她的稱呼,她這么稱呼南宮適,是以弟子的身份待之了。 南宮適年三十,筋骨強健,器宇軒昂,見甘棠如此,虎目中有錯愣動容,甘棠感受著他與姬旦心底濃厚了許多的善意,稍稍松了口氣,有希望。 南宮適回了禮,不謙詞,也不推脫,只朝甘棠深深拜了一拜,行得卻是對主君的禮了,“承蒙厚愛,臣定不辱命?!?/br> 甘棠欣喜不已,復又朝尹佚拜道,“久仰尹先生大名,甘棠愿拜先生為司空,位列三公,不知先生可教授學生水利營建工事?” 尹佚年紀和南宮適不相上下,看起來卻儒雅精明了許多,聽甘棠說出水利營建四字,眼里閃過些驚駭異色,也未多話,同南宮適一樣,拜接了認命,“臣愿效犬馬之勞?!?/br> 辛甲是有名的諫臣,甘棠選賢與能,素未謀面卻知他們的特長和本事,加諸在圣女這樣的名頭上,只會讓她名聲更甚。 姬旦在旁看著甘棠問道,“不知臣下可能為圣女盡些薄力?!?/br> 周人眼下是殷商的臣屬國,她若一味防備,反倒不夠大氣,甘棠聽姬旦這么說,朗笑道,“甘棠求之不得,欲請姬旦為四方制定禮樂?!毙行亩Y樂,后人聽起來可能沒什么,但在這個時代,禮樂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通常占去朝事的二分之一,甘棠把這件事交給姬旦,不能說不是委以重任了?!?/br> 姬旦聽甘棠話畢,神色微變,朝甘棠行禮道,“圣女好膽識,姬旦佩服?!?/br> 甘棠一笑,引了幾位入座,自有仆人進來添茶,甘棠稍坐,陪幾位先生聊天,她陰謀陽謀上不在行,卻勝于見多識廣,加之里頭是個成年老妖怪,在高位上坐久了,和三五十歲的人聊起天來也沒什么壓力,讓他們信服她是一位有能力值得輔佐的主君不是難事,一場臨時的宴會算是賓主相宜。 如今兩人已再無可能,付名心中早已釋然,亦不糾纏過去,見散宴后自有醫師來替甘棠看病,說明來意后便與陶邗一道退下了。 如今崇國與周毗鄰,甘棠回了房寫了封信給崇明,請他幫忙暗中探查幾人與西伯昌的關系,她雖有把握南宮適與尹佚還未投入西伯昌門下,但事關重大,為慎重起見,還是得暗中探查一番。 第44章 拋開男女之情外 有能人盡力相幫,甘棠手里的事物不過兩月的時間便走上了正軌。 甘源本是憂心甘棠冒失, 招些無用之人放在高位上, 恐適得其反,兩月過去后對南宮適、尹佚兩人也心服口服了, 就連對政敵姬旦,甘源也感慨了兩句大才之人。 禮樂交給姬旦甘棠也沒什么不放心的。 禮樂的內核在宗法和尊卑。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和甘棠的理念相違背, 但在生產力沒有達到一定的高度, 生產關系沒到特定深度之前, 等級森嚴的宗法尊卑依然是一座適用且推不翻的大山。 冊封、朝見、納貢、巡獵、禮儀、居室、服飾、用具等等都是為了加強中央王朝的統治。 父尊子卑,兄尊弟卑, 王尊, 男尊女卑, 嫡尊介卑,擱在眼下的時局, 沒有這些,整個社會就要亂套了。 這是姬旦禮制里最根本的內核,甘棠翻看完, 沒什么意見, 批復后,就交給竹侯去安排了。 典冊是姬旦親自送過來的。 姬旦見甘棠未置一詞, 驚訝過后目光又深了兩分,“臣觀圣女為女子講學, 開辦學舍,迎親之地選在孔方, 是想為天下女子出頭,翻覆尊卑,原以為圣女定然不會同意臣下奉上來的禮冊?!?/br> 甘棠聽得失笑,擱下手里的朱筆,看了看姬旦,回道,“這套禮制,并不妨礙我做事?!痹谒劾?,都是人,男女無尊卑,要的是平等,便不存在翻覆尊卑這樣的事。 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周以后有了定論和強化,女子的地位便越發低了,這和周公制定的禮有莫大的關系,前提是沒有她這個異端在,她手底下開辦的學舍里出現的女子越來越多,甚至有其他方國的子民特意遷居于此,讓子女都讀書上學,就是極好的證明。 甘棠未倡導,也沒阻止,來了,就都是她的學子,她指派人傾囊相授,各行各業,就連武技,也漸漸有女子涉足了,身在亂世,不說能鋤強扶弱,能防身自保,也挺不錯。 在這樣一個對女子來說極其艱難卻比明清好太多的時代,女子想要在家庭、社會中贏得尊重和地位,只有自身意識覺醒才行,掌握較強的生存技能才是破繭而出、贏得話語權和自由的唯一出路。 貿貿然宣揚要提升女子地位的話,會在男權貴族間引起軒然大波,拉了天下男子的仇恨,引得世人口誅筆伐,反倒適得其反,思想和意識是最難改變的東西,尤其這里的女子,很大一部分已經從骨子里認命且認同了當下的尊卑理念,改起來就非常困難,她要做的是溫水煮青蛙,通過引導和鼓勵,讓女子在這混沌的世界開出一條能走的路來。 甘棠不知自己有生之年可否看見姑娘們得到些獨立和平等,但依然期望看到舊理念一點點被蠶食,積累,一步步完全蛻變的那天。 姬旦見甘棠坦然又篤定,沉默半響,喟然長嘆,“天下男子吃著圣女種的米糧,沉迷圣女鍛造出來的兵器,住著圣女建造的房屋,驚嘆又感恩,待察覺有異那日,世間已不同,為時已晚?!?/br> 贊,不愧是周公。 甘棠也沒隱瞞,坦然接道,“正是此意,姬旦何必為此發愁,它既然能適應,便是上帝的旨意,我們當順天意而為,刻意阻撓,反倒本末倒置了?!?/br> 這樣的發展雖是難接受,但姬旦到底學識廣袤,心性非同尋常,當下也不糾纏女子尊卑的問題上,只看著甘棠,轉而道,“十年前殷商還是原來的殷商,兄長測天觀象,殷商氣數不出五十年,眼下卻難以琢磨了,想來天意不絕殷商,才會出了圣女這樣一個人…” “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彼鹆艘欢ㄗ饔?,但五十年的時間,不知能做到什么地步,且一大半的關鍵還在殷商王室這里,殷受能否做得比歷史上更好,很大程度上能影響殷商的存亡。 姬旦看著甘棠一笑,起身朝甘棠拜道,“望圣女有踏足周族的一日,惠澤周人?!?/br> “它日一定有機會?!备侍膽邢聛?,想起周人境內還鬧著饑荒,本是有了個想法,但事關重大,也沒立刻開口,打算先與殷受商量過,再做定奪。 姬旦退下后,甘棠提筆給殷受寫信。 大概意思就是周族境內在鬧饑荒,殷商王室可酌情賑災救濟,一來給殷商中庭揚一揚名聲,二來緩和與周人的關系,王室雪中送炭有了這一項義舉,西伯昌短時間內再想興兵,也得顧忌三分。 甘棠與甘源商量,甘玉在旁邊聽著,就很不贊同,“我們商人還有好些吃不上飯呢,如何拿去救濟周人了?!?/br> 甘源看了眼甘玉,搖頭道,“有舍才有得,要名聲好,其余諸侯才心悅臣服,再者西伯昌時刻想著揮師南下替父報仇,我們出點救濟糧,西伯昌礙于名聲,短時間也不會大動干戈,阿父看此事可行?!?/br> 甘玉原本便不愛摻和政務,聽甘源這么說,也丟在一邊不管,當他的巡查官去了。 甘棠收到崇明的回信,聽聞殷受想攻伐有蘇氏,猜測可能是與妲己有關,對這個野蠻人的思維簡直沒話好說了,當即便寫了封信,本是想派人快馬加鞭送去給殷受,斟酌了半天,先親自去了趟辛甲的府上。 甘棠進去便朝辛甲重重拜了一拜,辛甲忙側身避讓,“圣女可是有事要說?!?/br> 甘棠也不寒暄,單刀直入道,“甘棠想拜請先生為儲君之師?!比舴且笫苁且笊痰膬?,關乎殷商的將來,她也不會舍得把這么一位能干的大臣送給他,雖然按原來的劇本,眼前性情耿直的中年人確實就是那位會對殷受七十五諫的能臣辛甲… 辛甲錯愣不已,“圣女有大才,學識品性皆是上上乘,何不親自教導,再者儲君自幼聰慧,天生神智,幼時便讓無數長老慚愧汗顏,如今也頗有作為,臣如何教得他?!?/br> 就因為這樣,才養成了他現在不受人管束的性子。 甘棠也不隱藏,直言道,“儲君是有才,但處事太過剛硬,缺人管束,雖也重視農桑,但和軍隊兵事武力殺生相比,儲君對農桑的重視程度遠遠不及其一……” “……先生看重百姓生計,關懷子民吃穿冷暖,正好為王子師,儲君若能學到先生兩分,也是天下之福了?!?/br> 殷受不會胡來,出兵定也會周全好由頭,但他動輒興兵,這樣的做法,甘棠實在沒法茍同,想通過戰爭轉移內部矛盾,這辦法有時候有用,有時候沒用,殷商內里爛成一灘泥,打下再多的土地,俘虜再多的人牲,也是無濟于事,后人說紂克東夷而殷商亡,也有七分道理罷。 甘棠誠懇拜托,辛甲受了這等重任,哪有不應的道理。 辛甲接了甘棠的信,當即便說收拾行禮,立刻啟程了。 甘棠將一枚金印交于辛甲,言明殷受骨子里十分桀驁不馴,請他便宜行事,她是殷商的圣巫女,見印如見人,殷受便是火氣上來,也要顧及三分。 辛甲躬身應了,甘棠派了自付名身邊撤回來的平七和武三送辛甲北上,目送三人離開的背影,心說殷受安分些,少引發些戰爭,少浪費人力物力,她才能把事情做好,否則人心惶惶天下不穩,子民們如何能安心務農。 崇明拿著信去尋殷受的時候,殷受沐浴完正要歇息。 殷受打定主意要平靜待之,見有信,便接過來拆開看了。 ‘見信安,我聽崇明說你想征伐有蘇氏,倘若是因為妲己之事,那快些收手罷,一來據我所知,妲己三五年以后才會出生,現在找也沒用,二來就算是想找妲己,定是想和她好生相處的,你滅了人家全族,國恨家仇,這件事勢必要成你和她之間的阻力,勿要沖動,容后再議……” “周人饑荒,可酌情救濟?!?/br> “……另我有我先生辛甲,頗有大才,對農桑國政很有心得,擇日到達崇國,忘尊之重之?!?/br> 她還當真以為他攻伐有蘇氏為的尋美人么? 再者天下之土,莫為王土,有蘇氏不稱臣納貢,本就不守規矩在先,縱是征伐滅族又如何? 甘棠這論調真是荒唐之極。 若非她冷心冷肺,他都要懷疑她是不是想霸占他,本身便不想他尋到妲己。 可那是不可能的。 殷受目光暗了暗,將這些無用的念頭趕出腦海,朝崇明問道,“她可還有其它來信?” 崇明搖頭,“月前來過一封,讓我查一查南宮適幾人與西伯昌的關系,怕竹方混進jian宄之人?!?/br> 殷受聽甘棠單獨給崇明來信,且是請他幫忙,心里到底不舒服,無論兩人私底下如何,面上還是夫妻,既然他才是她夫君,有什么事是他不能做的,要請旁人幫忙。 殷受也不掩藏,漫不經心地朝崇明道,“你政務繁忙,崇國的事便夠你忙的了,以后她來信有什么事,轉交給我做,我畢竟是她名義上的夫君,面子上總要過得去?!?/br> 也不知誰更忙一些,崇明想笑,點頭道,“你們這樣,看得我都想早些加冠成親了?!?/br> 殷受擺擺手道,“周人正鬧饑荒,棠梨建議可運送些糧食過去救濟賑災,崇明你看如何?”周眼下為殷商的臣屬國,管一管這件事,倒也不是無利可圖。 崇明想了想,點頭道,“我和父侯也正有此意,正打算稟告商王?!?/br> 殷受便點頭,“派人時刻探查西岐那邊的消息,火候差不多再送糧過去不遲,我先指派官員巡視西岐,這糧食是送給天下人看的,必定得安排一番?!?/br> 崇明點頭,這件事就這么定下來了,說完正事,營帳里便安靜下來。 殷受枕著后腦勺躺在床榻上,出了一會兒神,忍不住朝崇明問道,“崇明,你說,一個女人,先與你說你有一個心愛之人,待你要去找,又說這心愛之人三五年以后才出生,會不會她心里壓根便是心悅你而不自知,不想你把這心愛之人找出來了?!比绻侍氖沁@樣,他把人哄歡喜了,兩人就不會是現在這副模樣了。 崇明聽得想笑,給他扔了一小壇酒,樂道,“你直接說棠梨便可,何必遮遮掩掩,只怕是你想太多,棠梨興許是不想你起兵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