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殷受這一覺睡得沉,醒來見甘棠還沒醒,看了看天色,便起身下了床榻,去廚房給做了些清粥飯食來。 兩人都是一日未進食,殷受回來見甘棠還未醒,便把人叫醒了,“棠梨,起來吃點東西再睡?!?/br> 甘棠猛地從床榻上坐起來,腦袋昏昏沉沉的,“我睡了多久了,今日還得回竹邑,上山呢?!?/br> 殷受看她迷迷糊糊的覺得可樂,把粥碗端過來,試了試溫度,遞給她,溫聲道,“外面天都要黑了,上什么山?!?/br> 甘棠睜眼見外頭天色果然已經暗了下來,拍拍腦袋道,“酒誤人,一天就這么混過來了?!?/br> “先吃點東西罷?!?/br> 甘棠接了粥碗,一嘗便知道是殷受的手筆,她熟悉這些味道,只兩人漸漸長大,先前又關系決裂,她就很久沒吃到了,溫熱細潤的米粥落進腹中,她空落落的胃也跟著暖洋洋的,甘棠見殷受只看著她,目光里都是暖意,傳遞過來的情緒都是愛慕和善意,心里到底有些復雜難言,便問了一句,“你用過了么?” 殷受聽她關心,心情愉悅,點點頭,又給她倒了杯水,“還困么,困的話接著睡?!?/br> 甘棠搖頭,擱下碗,感受著殷受心底直接又濃厚的善意,半響還是決定與他說清楚,“阿受,我有話跟你說?!?/br> 甘棠神色認真,殷受目光一動,點頭道,“棠梨你說?!?/br> 甘棠直言道,“阿受,你真的不必做這些,我們就是純粹的合作伙伴,哪怕我當真愛上你,也不能完全為你所用,你的觀念和做法,和我截然相反,兩個思想不合,立場相對的人,怎么能在一起,你不適合我,我也不適合你?!?/br> 殷受擱在膝蓋上手收緊,看著甘棠未言語,他沒看出他們哪里不適合,在他看來,他們是這世上最般配的一對,沒有之一,殷受心里發悶刺痛,又有些難堪,卻還開口問道,“棠梨,你喜歡什么樣的,你跟我說說看?!?/br> 他這樣注定沒有結果的感情,糾扯來揪扯去,都是浪費時間,甘棠勢必要讓殷受死心,便開口問道,“當初你利用我謀算兩方,可曾后悔過?!彼\算她的時候心里就已經有她了,又哪里來的后悔,就算對她有歉意。 殷受果然沉默下來,甘棠就笑了笑,“這就是了,我不需要感情這種東西,若要,就要一份純粹的,在我這里,摻雜了算計的喜歡就不算喜歡了,阿受你做再多,都是無用功?!苯o她做飯吃,學她喜歡的樂曲吹給她聽,幫她處理政務,都挺好,卻改變不了遇到類似的事他會毫不猶豫舍棄她的事實,這樣的喜歡算不算喜歡,她不了解,也不想花心思琢磨。 殷受想開口,被甘棠抬手制止了,“你需要的是一位全心全意為你著想,愛你,且思想觀念和你站在同一高度的女子,阿受,我是先知,有這么個女子在的,她會為你出謀劃策,也能與你同生共死,而你也深愛她?!?/br> 她不想要他,瞧不上他也不必將他推給其他人。 殷受聽得心里發僵,盯著她心里怒氣翻涌,目光暗沉,“你又要說什么妲己么,我根本不認識,你強加來我身上,是否太無禮了些?!?/br> 甘棠見殷受生氣,默然不語,把晨間那張錦布拿過來,毀了,“早上就是個玩笑,權當沒這回事,總之,我們兩人各人有各命,以后是合作的生意人,這樣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對大家都好?!?/br> 她是心硬如鐵,變臉如變天,說變就變,殷受看她波瀾不興的模樣,胸口堵著一口氣,問道,“你說的妲己是誰,哪里人,我們相識多年,告訴我心愛之人是誰,這要求不過分罷?!彼魫凵掀渌右埠?,多半手到擒來,也免得這諸多心痛和難堪。 甘棠一愣,回道,“我只知她是有蘇氏的女子,名為己旦或是妲己,美若天仙,其它就不知道了?!?/br> 殷受哪有心思記她什么誰叫什么名字,只盯著甘棠,問道,“你即是先知,知我大殷可千世萬世么?我壽數如何?” 甘棠斟酌良久,開口道,“沒有百世千世,你比平常人活得久一些?!闭f了他也不信,反倒徒增煩惱。 殷受就冷笑了一聲,盯著甘棠的表情,問道,“你夫君是誰?你不肯應我,是在等他?” 甘棠本是想搖頭表示沒有,后又想著一口氣了結了此事也好,便點頭道,“有是有這么一個人,但我不能告訴你?!?/br> 她的夫君,她等的人。 殷受氣血翻上頭頂,心里的怒氣和悶痛絞裹在一起,再在這呆不下去,猛地就站了起來,轉身就要走,他亦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何須要在這受這一份辱,天下女子何其多,他何必在她這耗費心思。 自認識這么多年以來,甘棠這還是第一次在殷受心底感知到惡意,和善意膠著在一起,濃烈得她在他轉身的時候便從地上站了起來,手不由自主便握向了袖間的短劍。 殷受大步走回來,瞧見她的動作,心里一滯一痛,嘲諷道,“想和我動手,你打得過我么?” 甘棠神色一僵,心里倒有些釋然,說清楚總比不清不楚攪合在一處的好,今日丙方的事,雖是玩鬧中不經意的結果,但讓她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像是兩人不清不楚的,她消費了他的感情,她可以通過別的辦法拿到這些東西,不想這么做,也不需要。 殷受轉身看到她的動作便后悔了,但他清楚他一旦踏出這個門,先前融融溫馨的情形就沒有了,他沒機會與她徹夜不眠,也不能看著她入睡,等著她醒來了。 殷受在甘棠面前站定,挽留的話在她冷清的目光下堵在了喉嚨里,一句也說不出,一時間手足無措狼狽之極。 殷受猛地踏上前一步,制住她的手攬著她的脖頸把人推到了后頭的立柱上,低頭在她唇上狠狠吻了一下,碰到她柔軟的唇心里又怒又痛,心里發狠,重重咬了一下,直至出血了,這才松開道,“這是先前你非禮我的代價,扯平了?!彼芴?,可心硬得跟石頭一樣,不要也罷。 殷受說完轉身大步走了,不一會兒唐澤便過來稟報說,崇國有緊急軍務,王子不能陪她一道回竹邑,領兵連夜走了。 甘棠點頭表示知道了,他兩人成日黏在一起,今日她白天也沒出過房門一步,外頭風言風語指不定傳成什么樣,殷受這么急匆匆走了,哪怕是怒火沖天,也不會有人懷疑什么。 就這樣最好,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別夾雜不清。 甘棠自胸腔里緩緩吐出口濁氣,拿過銅鏡看了傷口,上了藥,去洗漱沐浴過,上床睡覺了。 第43章 亦不糾纏那過去 殷受本沒有什么急務,趕路卻跟催命一般, 不愿在竹方多停留半步, 和當初馳援黎國也沒什么分別,快馬加鞭日夜趕路, 用了平日不到一半的時間,就趕到崇國了。 到了崇國便接管了新師隊的訓練, 再加上大商邑和封地送來的政務, 每日忙得腳不沾地。 崇明身為好友, 一切都看在眼里。 殷受面色一日冷厲過一日,周身都是生人勿進的氣息, 練兵也越來越狠, 不過兩月的工夫, 崇邑周邊山上的匪寇被鏟了個精光,子民們拍手叫好, 兵營里的騎兵們對他又敬又畏,在他面前連大氣都不會喘了。 起先還回府住,后頭直接住在了軍營, 十天半個月也不定能見到人, 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了。 崇明拿著甘棠的信找去軍營時, 殷受剛領著小隊人馬從外頭回來,渾身的煞氣和血污, 后頭的士兵押著一千多人,都是俘虜。 殷受見了崇明, 將匪徒首領的腦袋往他懷里一扔,大步往里頭走,“后頭的人牲都送去冶煉廠,給你用?!?/br> 匪徒彪悍,都是刀尖上過來的,又熟識山林地形,想一窩端了沒那么容易,在山林里匍匐周旋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崇明一掃眼,見這些士兵皆是一身血污骯臟疲憊不堪的模樣,便知經了不小的惡戰,吩咐人下去休整,追去殷受的營帳了。 殷受正坐在輿圖前,目光落在西周的地盤上,畢程氏、西落鬼戎、燕京之戎、余無之戎、始乎之戎……這些原本都是被季歷奪取的土地,西伯昌一步步自西往南推進,目的不言而喻,他總有一日,能將這些土地拿回來。 崇明進去見殷受還不肯歇息,將甘棠的信放到他面前,直言問,“你近來情緒很不好,無事卻急沖沖回了崇邑,又不喜歡棠梨了么?” 喜歡……光他喜歡有什么用。 殷受聽提起妻子,心里發悶,案幾上的信筒是竹制,青青黃黃的有好幾種,他離開竹方有四月,總共也有三封,大小不一,也不知里頭寫了什么。 殷受伸了手,又頓住,順勢拿過旁邊的竹簡,朝崇明道,“我和她本就是假意成親,如今用不著,這些信我也沒空看,以后不用送來了?!比舴峭耆划斔且换厥?,她如何能這般自如大方的寫信來給他。 崇明訝然,畢竟年長些,看他神色暗沉,料想兩人之間是出了事,并不想摻和,想了想便道,“你們雖是假意成婚,但眼下剛成親不久,做戲做全套,回信我也代筆么?” 她連做戲都不愿意和他做了。 殷受沒再多看那信筒一眼,嗯了一聲,目光重新落回了輿圖上,瞧見有蘇氏,覺得這個小得名字便能填滿地望的小國有些耳熟,想起是甘棠說他的心愛之人在那兒,頗為嘲諷地勾了勾唇,他的心愛之人是有蘇氏人,除非甘棠是有蘇氏人。 若她就是妲己,那他就是她命定的夫君,她等的人了…… 這想法難免讓他心頭發熱心綺神搖,回過神來又覺得自己病得不清,立馬將這些荒唐無用的念頭趕了出去,知曉自己又想起了她,心生惱恨,開口問道,“這個小國如何,地望多大,可有入朝歲貢?”他倒想看看是怎樣的女子,可有她三分博學多才,可有她堅韌聰慧,可有她精致漂亮…… 只要有她三分,他便愿意寵她護她,與她一生相伴,全了這命定之情,也免得忘不了甘棠。 殷受心里悶痛不止,他近來十分熟悉這樣的感覺,倒也沒什么特別的異樣,見崇明點頭說有蘇氏就在年方和崇國之間,當即便喚了唐定進來,吩咐道,“帶人去有蘇氏走一遭,把這個方國的情況打聽清楚,速去速回?!?/br> 唐定領命,他前些年負責在外給圣女找藥,天南地北的走,對有蘇氏也不陌生,只先前打聽得沒那么細致罷了,這任務也不難。 崇明見殷受臉上帶著乏意,有心想讓他休息,便拿過案幾上的信,起身道,“信我拿去看了,你早些歇息?!?/br> 殷受喉嚨動了動,抿緊唇一言不發,朝他擺擺手,示意他趕緊拿走。 崇明看出他外強中干,目光自他不自覺握著短劍的手上劃過,站定了問,“你既然不喜歡棠梨了,那把短劍你留著也沒什么意思,你上戰場也不用它,存粹掛著玩,不若送給我,我有用?!?/br> 他是怕弄壞了才沒舍得用,他還想要回他那一柄呢! 殷受心緒翻騰,一面想著索性把她的東西都送出去,免得睹物思人,手又沒動,朝崇明道,“你快走,我困了?!?/br> 崇明有些想笑,復又搖搖頭,抱著信筒出去了,走到帳門前,又停住,“我今晚在營里住一夜,有事盡管來找我?!?/br> 殷受不理他,徑自卸了鎧甲,徑自去了后頭,早有隨從備好水,水溫溫熱,好歹去了些疲乏之意。 殷受沐浴完,待要給自己處理傷口,見傷藥是甘棠先前給他準備的藥包,拿在手頭心里一時甜一時痛,目光游離落在案臺上擺著的短劍上,又想起她當初送他時眉開眼笑的模樣,還有他抱著她手臂間輕飄飄的重量,胸腔里更是情思翻涌心潮起伏。 唐澤在外候著,沒聽見動靜,輕輕喚了一聲無人應,進來便見自家主上正瞧著圣女給的東西出神,心中猜到幾分,想著他貴為儲君,要什么樣的女子不能得,便勸道,“主上你還是忘了圣女罷,圣女心慈天下,哪里有多余的心思裝其它,還是早些忘了,也免了些自苦?!?/br> 殷受回過神,點點頭,他尋常忙著的時候還好,略停一停,時時間有了空隙,腦子里必定滿滿是她,說是茶飯不思也不為過。 魂牽夢縈,偶爾睡著夢里面也是她,怨不得她說他做夢也想她…… 殷受自嘲一笑,長長吐了口氣,見天色晚了,便朝唐澤道,“你去歇息,不必管我?!?/br> 唐澤點頭,要去拿案臺上擱著的短劍,“眼下這劍也不難得,隨意拿個工坊都能煉出更好的,屬下給您收起來了,免得看了難受?!?/br> 殷受披了件衣衫,將短劍和陶塤拿起來,想放回袖中,又發現只著了中衣,沒處藏,便拿在手里沒擱下,渾不在意地道,“何必這么刻意,沒什么用處,你且下去罷?!?/br> 唐澤搖搖頭,附和著安慰道,“說的也是,圣女手底下的巫醫是最好的,傷藥是最好的,我們手里拿著的兵器,身上穿著的鎧甲,馬上用的馬具,吃著的面餅子,哪一樣不和圣女有關,收了這些東西也無用……” 他一通話說下來,殷受心情越發不好,唐澤見話沒說到點子上,閉了嘴,收拾了臟衣服,說了聲主上早些歇息,自個快速出去了。 晚間睡覺的時候最是難捱,殷受在床榻上躺了一會兒,起來將政務翻了一遍,大商邑、封地上傳來的消息都很正常,崇國和饑國的牛耕也在推行,新開采了兩座礦山,六個工坊,井井有條沒什么遺漏,攻打有蘇氏的事,一時間又做不了。 殷受煩悶不已,只想天快亮,天亮,便有新的事情可做了。 也不知她的來信都寫了什么。 大抵都是些公事,若無公事,可能也就照慣例做做樣子,里頭都不見得有字…… 殷受翻了個身,又想左右無聊,看看也無妨,省得牽腸掛肚。 總歸在外人眼里,他們是夫妻,怎好讓崇明與她回信。 殷受起身出了營帳,大步往崇明的營帳去,進去便將正熟睡的崇明搖醒了,“信我拿走了?!?/br> 崇明睡得正熟,他料想兄弟定忍不住要來,倒也沒多驚訝,明悟又感慨地看他一眼,擺擺手示意他自己拿,自己倒頭就睡著了。 竹筒放在案幾上整整齊齊的,殷受拿回了營帳,開封前心跳都快了幾分,薄唇緊抿,把信按時間順序擺好,看了一會兒,先拆了第一封。 她的字跡他閉著眼睛都能描繪,都是些蠅頭小字,這么一卷顯得很冗長,內容卻古板之極,通篇沒找到一個親昵的語氣,還沒有軍報讓他心順。 另外兩封也一樣,一封講工坊的匠人在冶鐵爐里燒出了一種磚塊,可以小范圍用來建造房屋,另外一封講匠人燒出了瓦片,也是建房子用的,最后一封說的是一種三合夯土,擴散給崇國的子民蓋房子用,說用這些材料建蓋出來的房屋會更結實,砌筑也方便云云。 不得不說這些信寫的細致之極,細致到他挽挽袖子也能蓋出一間牢固結實的房舍。 殷受逐字逐句把三封信讀完,加起來上萬字,也就這樣了。 殷受又看了一遍,那些許的奢望破裂后,他整個人都跟著沉淀了下來。 指望她后悔不要他,他是瘋了才會這么想。 給她回信罷,他也能如她那般心平氣和。 殷受寫完回信,讓唐澤派人送還給她,便在案幾前坐下來把磚瓦的燒制方法謄抄了兩遍。 一份交給下人送往大商邑。 一份給崇明,三合土用來加固城墻,比普通的壘土和石塊更結實,正好合用。 殷受抄完,胸中濁氣不減,卻不影響什么,回了床榻,心說就算他搶來了妲己又如何,吃穿住行里都是她的影子,想不想她,除非他死了,或者是沒知覺了。 她這三封信坦坦蕩蕩毫無芥蒂,每封皆是言之有物,倒顯得他先前不回信很幼稚不沉穩,平白讓她看輕……殷受猛地翻了個身,閉了閉眼又翻回來,心里好似有裝了個什么有棱有角的東西,膈得慌,一夜未眠,迷迷糊糊混到天亮,便又照常起來,出兵去了。 ‘信已閱,派劉沖押送一千人牲趕往竹方,不日到達,煩請棠梨送一個燒制匠人來?!?/br> 殷受的信言簡意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