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快放手!”甘棠著急無法,知道跟他說不通,就想動手。 殷受即無力又暴躁,撒了手想不管她了,腳步卻定在原地挪不動半分。 甘棠身上的口子還滴著血,殷受覺得很是刺目,就想掰開她的腦子看看,看看里面都裝了什么,又想她受了這通罪,心里定然后悔不迭,以后就肯安分了。 也好,就該讓她吃吃苦頭。 這么想著也沒能平復心里的暴躁,殷受自她的傷口上移開了視線,眼不見心不煩。 原先砌筑爐子的基臺被炸成了一個大坑,但還有殘留的底座在,殷受一看便覺得爐子的尺寸比他看過的圖大了一些,土壁厚度也不對…… 殷受圍著高爐轉了兩圈,再看向那邊躺著的幾人眼里就帶了寒意,若真是因為隨意改變尺寸生了這件事,那真是死一萬次都不足以恕罪了。 是偶然巧合還是其它,還得好好查查,殷受懶得看甘棠,出了工坊想使喚人去叫唐定來,工坊周圍卻一個人煙也無…… 這么大動靜不見人,村落里的人定然以為是天神降罪,哪里還敢靠近…… 殷受走不開,只好又進去了。 旁邊躺著的兩人雖是胸膛起伏還有呼吸,但一直昏迷不醒不知是什么情況,她這里要盡快才行,甘棠心里著急,見殷受進來了,就喚道,“阿受,阿受……來幫我一下?!?/br> 定是要幫她治那羌人。 殷受下意識想拒絕,聽著她氣若游絲的聲音話硬是堵回了喉嚨里,走過去在她旁邊蹲了下來,心里憋悶不已,“要做什么?!?/br> 甘棠道,“他的傷口還需要持續按壓,直到草藥起效徹底止了血才行,你替我一下,我去看看另外兩個?!?/br> 渣滓已經被她清理掉了,止血止的及時,只要后頭不感染,基本不會有大問題了,養傷大半年,總也能養好。 甘棠指點殷受壓好了,撐著膝蓋站起來,她頭暈目眩,起來身體就晃了晃,被殷受一把接住才沒有栽倒在地上。 甘棠腦袋跟要炸了一般,難受得不行,站直了道,“阿受你別松手,兩只手按著他的xue位,一成力?!?/br> “你管管你自己罷?!币笫軐嵲诤芟霃男溟g抽出他的短劍,三兩下了結這些人,他們死透,甘棠自然有精力看看自己的傷了。 這種事當著甘棠是絕不能做的,否則小瘋子不知會做出什么事來,殷受見她耳朵里還有沒干涸的血跡,忍不住道,“你快些,你背上的傷口還在流血,臉上好多口子?!?/br> 后面一句話殷受刻意加重了語氣,臉毀了,有得她哭的時候。 “嗯,我還撐得住?!彼x火爐最近,雖是靠著武功本能撤離得快,卻還是受到了巨大的沖擊,身上的傷口沒傷到要害過后再治療也沒有關礙,只是頭暈惡心得厲害,腦震蕩了。 好在她因著本身有病的緣故,十年前一睜眼就花心思鉆研了醫術,否則在這個什么都沒有的年代,只怕早死過一百回了。 好在剩下的兩人離得遠,只是被爆炸產生的沖擊震暈了過去,沒什么大礙。 甘棠給他們檢查完,確定沒事后又精疲力盡地挪回去,見煉金師傷口上的血凝固得差不多,從藥箱里拿出干凈的布條消了毒,給他包扎傷口。 殷受見甘棠還只顧著別人的事沒半點反應,勉強壓下去的怒氣又翻了上來,也不再廢話,女子的容貌何等重要,她現在漠不關心,將來有得后悔的時候。 煉金師眼睛閉上了又強自撐著不想昏睡過去,看著甘棠不住問,恐懼絕望,“我是不是要死了,棠梨,我是不是要死了……” 甘棠搖頭,“不會,放心睡罷?!?/br> “腿,我的腿是不是廢了,不會動了……” 繩扎著輔助止血,拿掉之后有一段時間腿會麻木,動不了正常。 這是擔心睡下去就醒不過來了,昏睡有時候是人體系統本身的一種自我保護,他剛才受了很大的驚嚇,這么硬撐著對身體和傷口都非常不好,甘棠搖搖頭,便朝他安撫道,“你放心,我是大殷圣巫女甘棠,我說你沒事,你就沒事,放心睡罷,你這樣硬扛,對傷口不好?!笔ノ着拿^很大,希望會有用罷。 煉金師一呆,隨后眼里都是激動和希望,一改先前的絕望哀泣,腿傷了還掙扎了想給她行禮叩拜,激動得語無倫次,“難怪,難怪棠……您這么厲害……” 這里的人真是,甘棠看他這樣是真的有些想笑,只是身體實在難受,頭疼欲裂,笑不出來。 殷受忍無可忍,一把將甘棠抱走了,心說她真是蠢透了。 甘棠連驚呼的力氣都沒有了,掙扎著想下來,“叫人來照看他們?!笨偛荒軄G在這里不管,三人都沒醒著,來了個蛇鼠蟲蟻,她不是要白費功夫。 殷受按住她的手,低喝道,“叫什么人,外頭的人都以為是天罰,誰敢靠近,早遠遠的跑了!” 甘棠意識模糊,“那怎么辦?我太困了,估計撐不了多久了,阿受回去后你請個巫醫來給我治傷……” 她哪里是困,分明是撐不住了。 殷受腳下步伐更快,乘著她徹底閉上眼睛,還是開口道,“放心,我讓唐寧找人來看著,死不了?!?/br> 身上疼得厲害,昏過去也好,甘棠昏昏沉沉聽殷受這么說,唔了一聲,徹底失去了意識。 殷受腳步一頓,看著懷里渾身血污的人,心緒復雜,今日的事是一個好機會,他該趁機讓圣巫女死于天罰,永絕后患的。 前提是她與他為敵,但很明顯,她不是。 殷受緊了緊手臂,抱著人快速往住處去了。 第23章 他得讓她看一看 殷受身邊的巫醫是甘棠的弟子,去年上日甘棠硬塞來他這里的, 他在軍營里, 偶爾出兵征伐周邊滋事的小國,他都會隨行在側。 她身上到處都是傷, 有被鐵水燙傷的,有被礦渣切出口子來的, 整個人糟糕透了, 臉也被包了起來, 只剩下一雙眼睛兩個鼻孔一張嘴露在外面。 現在正躺在床榻上,昏睡不醒, 許是傷口疼, 太難受, 昏迷中也不安穩,時不時就哼哼, 殷受聽得煩悶,把候在外頭的唐定給叫進來了,“讓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樣了?!?/br> 唐定回道, “屬下問過了, 當真沒人指使,就是那個牛二的煉金師貪功, 把爐子建得大了兩尺,說這樣建不打緊, 先前熔金器的時候這么做,一直也沒出過事, 人抓起來拷問了兩日,未發現什么可疑之處,那幾個煉金師想以死謝罪,屬下聽令攔著了……” 殷受聽得蹙眉,這意思就是說是偶然意外了,這村落方圓百里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若當真有人想暗害她,該也逃不出他的耳目。 殷受擺手,示意他先下去。 唐定躊躇遲疑,還是回稟道,“外面跪著的那些村民,是不是先讓他們回去,許多人跪了一天一夜,獻給圣巫女的祭品也越來越多,好幾條路都被堵起來了?!?/br> 甘棠是圣巫女的消息傳開后,整個村邑都炸開了鍋,家家戶戶都拿出了最好的祭品,獻給圣巫女,盼望圣巫女早日蘇醒康復,有些被她救治過的人家,知曉救人的是圣巫女后,祭祀也越發的虔誠,每日晨昏兩次,唱誦那樂,跳起萬舞,為圣巫女向神明祈福。 唱那樂的人綿延不絕,跳起萬舞的人也越來越多,比當年武斗時的萬人舞莊重虔誠百倍不止,她尋常要收的那些草藥,村民們自發進山采來,一簍一簍的碼在外面,一夜堆如山高,除卻祭祀時聲振天際,尋常都是安安靜靜的來,安安靜靜的去,沒弄出半點聲響。 無論是商王,還是他,亦或是其余的王室子弟,沒有一個人愿意看到這樣的場景,也沒有一個人能容忍殷商存在這樣一個人。 殷受看向床榻上躺著的人,情緒復雜,朝唐定吩咐道,“隨他們去,你帶著五百人馬,把竹方周圍的方國探查清楚,地域城邑,地勢地貌,繪成圖送回來?!?/br> 唐定素來聽吩咐做事,當下便領命去了。 甘棠中途醒來過一次,睜眼見殷受正守著她,便朝他笑了笑,聲音嘶啞,“阿受,謝謝你……” 謝什么。 旁邊矮幾上放著溫水和鏡,還有待換的傷藥,殷受先倒了杯水,喂給她喝了,解了她臉上的布,露出上頭的傷口來。 因著濃黑的傷藥,還有滲出來的血絲,傷口又滲人又惡心。 殷受壓下心里的煩躁,把鏡子舉到她面前,“看看你現在什么樣子,我問過巫醫了,他說以前你就治過燙傷,好了也會留下疤痕,連你自己也消不了?!?/br> 傷口猙獰,被guntang的礦渣傷到,傷很深,難看如惡鬼。 甘棠當時渾身都疼,臉上這點疼并不突出,她沒注意,也沒工夫注意,這時候看著銅鏡里能把自己嚇死的臉,眼淚刷地就洶涌而出了,她這模樣和鬼也沒什么差別了,能把小孩嚇哭。 甘棠伸手飛快地抹干眼淚,不敢再看了。 她分明沒出聲,他卻暴躁得想提劍殺人,心里跟插了跟針一般,她流一點淚,那根針就跟著晃一晃。 殷受煩悶不已,將鏡子擱回案幾上,硬聲道,“我也查了,沒人指使,倒是那幾個煉金師私自加大了高爐,我去把他們抓來給你泄憤?!彼麤]讓他們死,是死太輕松,犯下這樣的事,千刀萬剮剁成rou醬還嫌輕了。 鏡子拿開就好了很多。 好罷,哪個成功的男人臉上沒點疤。 好罷,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在這個茹毛飲血的年代,能活下來就不錯了,她本身就有病,也不能和人戀愛結婚,有沒有容貌對她來說根本就沒分別。 這么大的爆炸事故,能活下來就不錯了,臉和命比起來,還是命更重要些。 可是戀不戀愛結不結婚,和有沒有一張正常的臉壓根就沒什么關系。 甘棠淚下如傾盆,胸膛起伏捂著眼睛有些腦袋充血喘不上氣來,又極力想克制,說話即帶著哭腔鼻音又哽咽不止,“我當時看過了——改了尺寸不是發生爆炸的原因,是因為溫度受熱不均勻,上面的懸料沒下來,爐子下面好大一段爐料燒空熔化了,匯集的鐵水太多,上面的材料突然掉下來,高爐壓力太大,就爆炸了……那時候我聽見了上層爐料下落的動靜,只是爆炸來的太快,我沒躲開?!?/br> 這是連撒氣的地都沒有了,殷受見她一邊哭一邊努力想平靜下來接受現實,心里那根針晃得更厲害了。 想氣,又想笑,笑她這模樣,又笑不出,想想伸手碰碰她,又無從下手,只問道,“以后還會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br> “嗯?!备侍膼瀽炧帕艘宦?,做實驗,做研究,而且還是沒有理論支持全憑反復實驗積累經驗的研究,一年多的時間沒出事,算是他們運氣好,她早有心理準備,設計時也很保守謹慎。 只是事情沒發生,便永遠不覺得有多真實,爆炸之后,她從未離死亡那么近過。 這是明知道會被活埋,還是硬要往坑里跳了,殷受氣樂了,覺得他心中所想大概是不能實現了。 殷受目光復雜,將鏡子拿回她面前,問道,“后悔么?”他既希望她后悔,又擔心她當真后悔,希望她后悔,是因為后悔后她會放棄折騰做個安分的普通人,擔心她當真后悔,是因為她安分后,她腦子里那些讓人驚艷驚嘆的才學埋沒之后,便只是個普通人了。 他為她的才學所折服,大概是后者多一些罷,如此大才之人,實在難得,這也是他冒險留下她的原因之一。 甘棠一愣,隨后搖搖頭,那些吃人、燒人,殺人碎尸祭祀,拿人不當人的畫面在腦子里一幀一幀的放過,一遍一遍的重播,不研究,不改進技術,百姓們就永遠吃不飽肚子,永遠得不到教化,永遠在和饑餓寒冷抗爭,野蠻無人性,臉上永遠是麻木貪婪的表情,無親情,無友情,不會笑,也不懂笑。 她想改變他們的樣子,改變他們的生活狀態,精神和靈魂。 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這是她自己想做的事,就沒什么后悔的,她也不會后悔。 甘棠看著鏡子里的丑臉,摸了下眼角,卻沒有流淚了。 躺著的人一臉慘相,看著鏡子的目光卻漸漸堅定明亮起來,像是雨后的陽光驅散了霧霾,透過鏡子她看到的是另外一番世界,她想要的那一種,她理想中的那一種。 如同得了天地精華日光雨水的禾苗,一寸一寸往上漲,有著無形又強大的力量,像燃燒著的火炬,永不熄滅。 殷受就在旁邊看著,看到了她眼里每一絲變化,看得喉嚨發干,胸腔里血液翻騰起伏,難以挪開目光。 甘棠吸了吸鼻子,朝殷受燦然一笑道,“對不起阿受,害你擔心了,以后肯定會小心再小心的,等我創造出一些簡單的機器,盡量能替換人力鼓風,傷到人的概率就會更低了?!?/br> 她一張丑臉笑起來真是慘不忍睹,殷受竟看出一點點好看來,頓時覺得自己瘋了,有些艱難的挪開了視線,咳了一聲道,“往后你教百姓們種地便成,這些事不要做了,危險?!?/br> 都知道勸她遠離危險了,看來殷受是打算跟她冰釋前嫌了,甘棠心里高興,便道,“放心罷,阿受,以后會越來越好,我和子民們,阿受你以后也高興些,別成日板著臉了,我絕不會害你?!?/br> 絕不會害他。 殷受未言語,凈了手,給她換藥,“你別笑了,笑起來難看?!毙€會扯動傷口,好的就慢。 甘棠腦袋一動就會頭暈,除卻上廁所,基本都不動,她醒來這一會兒情緒波動太大,這會兒安安靜靜讓殷受給她換藥,不一會兒困意就上來了,迷迷糊糊想睡過去,外頭有鼓樂聲傳來,接著是熟悉的那樂,從遠處傳來的,卻響徹天際,萬人唱誦,空曠、遼遠、肅穆,虔誠和崇敬。 甘棠聽得有些失神,喃喃問,“這是什么?!?/br> 殷受指尖一頓,神色復雜,“是你最不屑的祭祀,他們獻給你和神明的那樂和萬舞,向神明乞求,讓你免災避禍,早日好起來,自你昏睡那日就開始了?!?/br> 祭祀…… 甘棠聽得怔住,撐著手臂就想坐起來,卻渾身無力腦袋發暈,沒起成,就這么怔怔的聽著,好一會兒才問,“那么大的爆炸,他們不怕么,不會以為是神明降罪么……” 真正的天罰不會留人性命,再者有清清楚楚的緣由,和天扯不上關系,圣巫女是他們的希望,沒人會蠢到掐斷自己的希望,殷受拉過被子給她蓋好,“他們也沒那么不知感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