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喜歡,喜歡得不得了。 甘棠咬牙,“不喜歡,我才幾歲,才十三,你跟大兄腦子里在想什么,還綁來,野人吶還是……” 甘棠自當家做主后,很有些氣勢,甘玉縮了縮脖子,訕笑道,“棠梨,虛歲十四,十四已經不小了,再說綁人怎么了,不還有許多人家這么干的么,哪里就是野人了?!?/br> 甘玉辯駁得條條是道,甘棠徹底不想說話了,起身推著他往門外走,“快去辦正經事,我也要去工坊了?!?/br> “那好罷,聽話乖巧的小子哪里都有,不差這一個,咱們以后再找罷?!备视窆返妹硷w色舞,終日一副沒煩惱的模樣,甘棠把他送出門,自己拐個彎往工坊去了。 山上有赭,地下有鐵。 這時候地廣人稀,哪里哪里都還欠開發,只要找對地方,許多赤鐵礦石耕地都能耕出來,連井都不必挖。 派出去的煉金師從這個小村落往北走,在一座山地上發現了這種礦石,送回來確定是甘棠要的東西,陸陸續續用牛車運回來了好幾車。 因為這時候已經有了鼓風用的特制大皮囊,再加上能鍛造大型青銅器的基本技術和設備,開發冶鐵技術的基礎很成熟,冶金師多半一點即通。 甘棠要的塊煉爐建起來沒費什么力氣,她做的是豎爐,爐高近兩米,在這個時代已經不算小了。 豎爐內壁糊了一尺厚的高嶺土,外壁用紅黏土和鐵礦粉夯筑而成,總共得有兩尺那么厚,制造是粗糙了些,但初試的效果很不錯,可以融銅溫度至少也有一千一百多度,鐵的熔點雖高,但只要不斷滲入碳量,熔點便會逐一降低,從鐵礦石里冶煉出鐵,完全不是問題。 煉金師照甘棠的吩咐,將碎鐵礦和木炭分層分量全部堆進豎爐里,爐內加熱。 四五個人持續不斷的朝豎爐里鼓風送氣,練出海綿鐵后,又反復回爐加熱吸碳,高溫鍛打,煉金師聽甘棠的吩咐將鑄鐵保溫一段時間后再慢慢冷卻,進行脫碳退火處理。 脫碳退火后,質地脆硬的白口鐵也變得有韌性起來,耗費了好幾車的赤鐵礦和木炭,工坊里十幾個煉金師沒日沒夜的嘗試和實驗,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甘棠總算是看到些‘鋼’的影子了。 她一大早過來,是來驗收成果的。 甘棠才進去,一個煉金師就滿面激動地沖了上來,激動得語無倫次,“真成了,當真神了!棠梨你快來看!” 四十幾歲的漢子光著臂膀,蓬頭垢面,眼里都是紅血絲,一夜沒睡,黝黑的臉上卻還能看出點紅光來,想來是真成了。 另幾人正圍在一矮幾前,破爛的木板上擱著一大塊紅綢,上頭擺著一把短劍,成人小臂這么長,劍柄銅鑄,劍身光滑勻稱,兩側薄刃還不足一毫米,看起來晶瑩光澤,閃著鋒利的寒光,漂亮極了。 甘棠看了十年青銅器和石器,乍一看鋼鐵劍,又是耗費這么多人力物力制成的,心里的感受可想而知,和煉金師一樣激動。 甘棠朝幾個匠人道,“額外的酬勞我一會兒讓下人送來,你們還得接著實驗,最好能確定出各種配比用量、鍛造次數下出產的不同品質,我們一步步來,技術純熟了以后會換成更大的熔爐,這些工具也會有新的改制,大家一起努力?!蹦壳斑@些方法和設備,鑄鐵的產量太低,成本比青銅還貴,想讓它擴展開,必須再接著改進技術和設備,這才是剛剛開始。 甘棠上輩子本就是搞研究的,講技術的時候就只講技術,幾個煉金師都很樂意同她相處交流,這時候聽她這么說,皆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聽吩咐大聲應了是,又開始干活去了。 師傅們技術好,木質的劍鞘上還雕刻了花紋,看上去就是一件精致的成品了。 甘棠拿著短劍揮舞了兩下,劍劍生風,對比起青銅器,明顯趁手了不少,至少捅個老虎不至于要捅幾刀才會死了。 甘棠拿著短劍愛不釋手,很想當紀念品私藏起來,玩了一會兒還是拿著短劍去尋殷受了。 甘棠去的時候殷受剛從武場回來,他駐扎在竹方也沒閑著,一年的時間,他手底下聚集了八千人眾,都是逃難至此的難民或是無家可歸的浪人,他給飯吃,也就不愁沒有人來。 他平日一半時間在山上練兵,剩下一半都盯著甘棠,是以甘棠還沒進門,他就知道她過來了。 甘棠這一次的春祭和秋祭是殷受見過最成功的,因為她的到來,這一個小村落有了一個實實在在的豐收年,糧食依然短缺,子民們也依然吃不飽,但他不瞎,能看得出這些村民們臉上洋溢的笑容。 每個人都衣衫襤褸食不果腹,卻干勁十足,和兩年前麻木倉皇、無神又貪婪模樣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番天地了。 是因為有了希望,有了能變好,甚至會越來越好的希望,這種希望是甘棠帶給他們的。 甘棠沒有認真祭祀,但殷受有時候又覺得她這才是真正的祭祀,歷任的商王亦看重關心農事,祭祀多半都只是撒一些種子,殺一些牛羊人牲,和她比起來,確實不怎么樣,誰在真正關心農事,一目了然。 當年甘棠因子民食不果腹痛罵了他和父王一頓,他覺得是無妄之災,在竹方待了這一年,他也沒法義正言辭的說是無妄之災了。 抱有諸多復雜的因素在里面,殷受不與甘棠來往,卻也沒法對她橫眉冷對。 甘棠進去見殷受一身鎧甲,知道他一直忙著練兵,就笑道,“阿受,你猜猜我今年拿到了什么?!彼乔趭^得讓人發指,她敢肯定,她和竹侯當真有異動,他能立刻率兵鏟平了他們。 這幾個月下來殷受的臉色也越來越冷,先前好好一個爽朗張揚的小少年,現在變得冷冰冰的不茍言笑,連微子衍都不愛在他身邊多待了。 殷受嗯了一聲,定是她煉出什么東西來了,鑄造韌器這么大的事,他豈會不知。 還開始惜字如金。 甘棠咂舌,自背后拿出這一柄短劍,遞給他,眉開眼笑道,“阿受,拔[出來看看喜不喜歡,送給你的?!边@是一柄百煉鋼短劍,在這個時代,有錢也不定能買著,可以說非常驚艷了。 她這人素來不分場合不分敵友,而且今日似乎很高興。 殷受也不奇怪,接過來看了,拔[出來一看心里便翻起了驚濤駭浪,呼吸都要不穩了,“為什么要送給我?”能見的鋒利和剛硬,刃如秋霜,吹毛斷發,千金難求。 雖說臉上沒什么表情,但心里喜歡喜歡的情緒壓也沒壓住,一包一包朝這邊丟了過來,感染得甘棠也跟著高興起來,甘棠忍俊不禁道,“這是鍛造出來的第一把,意義非常,自然是要送給你的?!?/br> 原先有一點鐵都是天降的流星隕石,商人會認為是上天和神明的恩賜,這種迷信思想破除得越多,鬼神先祖那一套理論就會崩塌得更快,她得讓殷受見識到科學的力量,鍛造出這樣的成品,自然是迫不及待想第一個讓他看見的。 絕世珍品。好在她這工具難得,幾月才出了這么一柄,否則她握著這樣的利器,竹方壓根不必怕他手里這八千軍士了。 殷受收了劍,看著甘棠眉開眼笑的模樣,心神晃了晃,掙扎道,“棠梨,我和你立場不同,終有一日會為敵,你不要老是借故親近我,也不要老是對著我這般笑?!彼鼇矸胃茸娴拇螖刀级嗥饋砹?,這不是好事。 甘棠聽得失笑,察覺他有軟化的傾向,趁熱打鐵道,“阿受,我怎么會和你為敵,你看你安插的人,我都當親信帶在身邊,做什么都不避諱,有些我自己畫的手稿,都主動送給你了,我呢,是殷商的福氣,不是禍害,阿受你就相信我罷?!?/br> “……”殷受實在沒話好說了。 第22章 徹底失去了意識 派出去點礦的煉金師說在旁邊的土方發現了很多赤鐵礦石。 消息帶回來的時候甘棠正給殷受展示她剛剛打造出來的鐵犁。 甘棠也沒想一口吃成胖子,先造了幾個簡單適用的。 是一架直轅犁。 犁鏵大概有一尺那么寬, 配套著連犁把手這些都做好了, 拉出去就可以用,整個犁身構造上和青銅犁沒什么差別, 只是把犁鏵犁鏟換成了更為剛硬耐磨的鐵質,翻起土來能事半功倍, 大批量深耕細鋤不成問題。 殷受看甘棠擺弄得興致勃勃, 就道, “且不說你能不能供上這么多赭石赭土,便是能找到, 挖采和運送都需要大量的人、牛、馬、車, 你一月才得這么一把, 用來耕種并不合適,對農事作用不大?!?/br> 甘棠聽得心里高興, 殷受這一年半載惜字如金,能和她說這么長一句話算是有進步了,不枉她三天兩頭就來尋他說話, 拉著他看研究成果, 將近兩年的時間,足夠讓他知道她在做什么, 并且明白她真的不是想害他和大殷,“所以我改進了爐子, 等技術穩定下來,就不會窩在這里了, 要搬去適合冶煉的地方?!?/br> 這個地方得離礦場很近,縮短運輸距離和成本,最好是臨河或者在半山坡,方便以后利用水力鼓風和自然風,以后技術精進工具完備了,還需要對原礦做分揀處理,窩在這里肯定是不行的。 一整套的流水作業跟上來,產量提高是遲早的事。 殷受說的有道理,目前的塊煉工藝還不算精良,兩噸赤鐵礦七噸木炭還不定能得半噸鋼,用料很是浪費,造出來的鐵器比青銅還精貴,是不可能大面積推廣的。 甘棠想起晨間下人來報她要的爐子和五百坩堝都制好了,這兩天正在試用,打算現在就過去看看進度如何。 再給一個月的時間,她就能量產出第一批鐵犁,配套甘源馴化好的耕牛,等到今年開春,這個村落每家每戶都可以再開墾出一倍的土地來耕種了。 沒有比看得見成功的進展更讓人高興的了。 甘棠興致勃勃地朝殷受問,“阿受,你政務處理完了沒,今日還要回兵營么?” 殷受搖頭,他晨間起得早,練完武時天都還未亮,接著便是處理軍務和政務,事情雖多,但不難,早食前他就已經處理好了。 甘棠聽了就高興起來,在犁上拍了拍,“那阿受,下午我從工坊回來,你和我一道去田地,我讓你見識下牛耕的威力?!?/br> 殷受點點頭,兩年來所有的工藝都全部整理記錄送來他這里,沒有半點藏私避諱,這一手鑄造工藝在大商邑翻起了濤浪,貴族世家們自有工坊的,扎堆的開爐冶煉,但凡有些成品出來,無一不是價值千金。 擁有一件趁手的鐵利器,成了富有和權貴的象征。 這個小村落跟著一點點往外延擴,頗具規模,子民的房屋越建越好,田地里禾苗旺盛,春秋皆有能種的糧食,爐子里倒出來的廢渣石鋪在土路上,暴雨天也翻不出泥濘來,整個村子看起來十分的干凈整潔,店鋪酒肆一家接著一家,整條街上都是可見的熱鬧。 村民們還不知甘棠是殷商圣巫女,對她已然尊敬之極。 所過之地一年成邑,兩年成富邑,用這句話來說甘棠一點都不為過。 她今年虛歲十四,不過比他大一歲零幾個月,身形瘦小成日吃不飽飯的模樣,卻已經做出這么大動靜了。 殷受立在窗邊,看著甘棠急匆匆往工坊去了,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袖間的短劍,心里復雜難言。 外頭唐定進來稟報說大王子微子啟來了,請他酒肆小聚,殷受吩咐道,“說我去工坊有事,改日再聚?!?/br> 唐定應了聲是,退下去了,殷受想著左右無事,便當真往工坊去了。 甘棠每一項工藝進程殷受都知曉,對工坊也不陌生,一路徑直往甘棠新蓋的大工坊去了,只連屋角都沒看見,就聽見‘砰’的一聲巨響,震得大地都跟著顫了顫,遠處煙塵滾滾,正是甘棠新蓋的大工坊。 殷受心頭一跳,立馬朝那邊奔了過去,遠遠瞧見燒紅的礦渣濺得四處都是,心里念了棠梨兩個字,無意識便屏住了呼吸。 棠梨。 殷受目光在工坊里搜尋,見見到人,只聽得見有人在慘叫,心臟都快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 沒有,沒有。 殷受立馬沖了進去,“棠梨!棠梨!” 甘棠離高爐最近,察覺爐內有異樣的響動時已經來不及了,有那么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爆炸產生的沖擊和破壞力是出事前難以想象的。 甘棠眼前一時清醒一時模糊,耳朵里轟轟轟的根本聽不見外界的聲音,只有自己的忽快忽慢的心跳和呼吸聲,腦子是木的也不知哪里疼…… 沸騰的鐵水濺得四處都是,通紅的礦石和碳條冒著煙,頂上的橫梁直接掉了下來,破開一個大洞,工具散落各處,新蓋起來的工坊眨眼間就成了斷壁殘垣,一切的一切都昭示著剛才都發生了什么。 “我的腿!我的腿!” 痛苦瘋狂的哭喊聲將甘棠混沌的神志拉回了現實,甘棠猛地晃了晃頭,強忍住惡心想吐的欲望,尋著聲音的來源看去。 三個煉金師躺在地上,兩個一動不動,一個正拖著血流如注的腿不住喊叫,身下已經有好大一灘血了。 出人命了,這樣的認知讓甘棠慌亂失措,這時候卻是最該冷靜的時候。 甘棠甘棠重重拍了下腦袋想讓自己打起精神來,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踉蹌著往煉金師那邊奔過去了。 是飛濺的礦料切到了大腿上的動脈,必須得盡快治療。 到底為什么會發生爆炸事故,明明已經經過無數次反復實驗……不不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醫藥箱,她現在需要的是她的醫藥箱…… 醫藥箱,柜子里有備用的,有備用的…… 甘棠沖去角落里的柜子里拿了東西,回來跌坐在煉金師身邊,撕開布料給他做緊急止血,扎了繩后甘棠一邊給他按壓止血,一邊不住喘息道,“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你的腿不會有事,別擔心,不要亂動,疼也先忍著……” 殷受聽見聲音,進去瞧見甘棠的模樣呼吸都跟著凝滯了。 她整個人從爐子里出來一樣,渾身的血污,手臂上還插著些碎渣子,從耳朵里溢出賴的血順著脖頸往下流,和泥污混在一起,觸目驚心,臉上都是血口子,整個人糟糕透了。 她整個人卻毫無知覺一樣,還蹲在那管別人的死活,能不能先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樣情況。 殷受心里生了莫名的怒氣,幾步跨上前,看她渾然不覺還在喋喋不休的和地上的死人廢話,握住她的手腕將人扯了起來,捏到一手血污黏膩,心里越發怒不可遏,“你受傷了!七竅流血,渾身沒一塊是好的,還在這混什么,跟我去找小疾臣!” 甘棠一手按壓著xue位不敢放開,一邊掙扎道,“快放開,我沒事,他有事,不立馬治療,他馬上就會死!” 她哪里是沒事的樣子,地上這樣的人牲死了就死了,死了再找一個來就是! 殷受對上甘棠著急的目光,心說她就是腦子有病,非得要在這件事上和他對著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