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她這十年靠觀察和記錄分開了二十四節氣,加上她上輩子所學各類格式龐雜艱澀的知識,現在能理解一些先輩們預測降雨的征兆,近來三五天的天氣,她預測十次大概有七次能準,但因為不是全準,所以甘棠基本不占卜天氣,外人也不知她有這個能力了。 只這次是要打仗,干系重大,甘陽身為多射衛,手底下有一小隊人馬,也是要上場的,甘棠私底下與他說了,第三日會下雨,讓他視情況而定,提前有個預警。 甘陽明白她的意思,安撫道,“我師兵多,己方內里餓殍滿地,自顧不暇,竹侯派人去探查,來報說己方已自己先亂了陣腳,此一戰,殷商必贏?!?/br> 商王行事素來謹慎小心,不贏便不會輕易出兵,甘棠心里的擔心去了不少,將甘陽送出郊野,說等著他得勝歸來。 殷受身著鎧甲頭盔,騎著高頭大馬自后頭趕上來,認出甘棠,起先沒理會她,出去兩步又勒馬折回來,低聲道,“你還是想辦法快些讓自己正常起來,那日那點陣仗你受不住,后頭還有得你受的,你大兄能找人替你祭祀,但也替不了你的眼睛,你光是看一看就受不了了,到時候要如何?” 殷受看著臉色蒼白的甘棠,明白她壓根改不了,心說她實在太弱,是真的弱,從里到外都弱透了! 殷受原先心里頭那點不甘忽然便煙消云散了,定定看了甘棠一會兒,悵然若失道,“我以后不會再找你了,小棠梨,珍重?!?/br> 這聽起來像是要割袍斷義似的,果然是小孩子脾氣,甘棠想笑又笑不出來,便點點頭道,“我算不太準,后日下午有七成會下雨,當心些?!?/br> 她真是即可憐又可笑。 殷受搖搖頭,將這些無謂的事情趕出腦海,躍馬揚鞭,追著王師去了。 甘棠一個人回了竹邑,在府里呆坐了半響,自己牽了閃電,背著弓箭出了郊野四處亂逛,遇到村落前她總是望而怯步,想轉身就跑,但她也一步步走進去了。 三兩天的工夫,總共二十一個村落,無一例外都有人吃人的情形,吃得多和吃得少罷了。 離繁華的竹邑越遠的村落,就越是貧窮。 土地貧瘠,耕地荒蕪,干旱水澇,外族入侵劫掠,好長時間沒有一個太平年。 人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許多連房屋洞xue都住不起,風餐露宿,和野人相比都沒什么分別。 甘棠一個個看下來,待回到竹邑,整個人虛脫了一般三兩日的工夫便消瘦得沒了人樣,行動遲緩形如老媼,自大商邑追過來的武三幾人嚇了一跳,甘棠讓他們自去忙他們的,不必管她。 微子啟上前來尋她說些似是而非的話,甘棠卻連猜測他心思目的的興頭都沒有,只想一個人待著,腦袋空空的,像是在想什么,又什么都沒想。 第三日果然下了雨,一場雨整整下到第四日下午才停歇,甘棠邪風入體,恍恍惚惚發起了高熱,只意識還很清醒,看著火爐給自己熬藥時,聽外頭女奚來報說甘陽毫發無傷的回來了,倒是徹底放心了。 殷商王師大捷,王師執己方國王而歸,連帶著八百己方俘虜,大獲全勝。 捷報傳回來沒多久,整個竹方都沸騰了! 武三幾人沒趕上上陣殺敵,艷羨不已,四處打聽攻伐己方的事情,回來還嘰里呱啦地討論著,平七說得興高采烈,往甘棠這邊看了看,即敬畏又興奮,“聽說圣巫女占卜天象,卜辭說昨日會下雨,結果當真下雨了,王師里都在談論這件事,大家都說圣巫女是大殷的保護神!” 甘棠聽得搖了搖頭,預測這些在戰爭中不一定能起什么作用,但未知的自然對人們來說是神秘不可莫測的,倘若能窺得天機一二,便也成各種翹楚,受人尊敬被人懼怕了。 這件事傳得神乎其神,彷如她真的是天降神明一般,可惜她不是。 午宴的時候商王派人來請她赴宴。 甘棠知道會發生什么,神情麻木,穿了一身圣巫女服,她大概是來的最晚的。 甘棠進去的時候領兵攻伐的將領們,竹侯與其家眷王子王女都紛紛起來與她行禮,甘棠示意他們都起來,朝商王行過禮,便在她的位置上坐下來了。 殷受看見甘棠時吃驚不小,不明白緣何三日不見她又瘦了這么多,黑色的圣巫女穿在身上顯得越發寬大,瘦骨如柴,整個人從里到外都透著股死氣沉沉。 宴會設在宗廟前的庭堂里,寬闊廣袤,中間的祭坑十丈寬十丈長,兩丈深,周圍黑紅的黏土翻出來堆到兩邊,里頭男女披頭散發,皆被捆縛成跪坐的姿勢,口里塞著灰布,目光里皆是驚恐絕望,如同待宰的羔羊。 商王心情不錯,挽弓射出一箭之后,士兵臣子們爆出了歡呼聲,在商王的示意下又候地停止,全都靜默屏息地看著這一場對祖先的獻祭,以示尊敬。 一旁候著的貞臣得了令,熟練地將這一百人全部削首砍死,拿走頭埋到旁邊的小坑,肢解四肢,再將擄掠來的戰利品放進去,連同十頭白牛,十頭豕對半剖開,一齊推入坑里,埋好,合祭給了大示六位先祖先王。 甘棠喉間泛起血腥味,又硬咽了下去,她覺得她大概是靈魂出竅了,耳邊的聲音遠遠近近的聽不清楚旁人在說什么,眼前忽而混黑忽而清晰。 甘棠直直站在上首看著,看著土慢慢往上填平,最后將一池血腥埋在了地底下。 歡呼聲又起,對先祖的獻祭完成以后,剩余的時間是戰勝者的狂歡。 殷受目光一直緊緊盯著甘棠,見她直直站著,目光一直未曾從祭坑里挪開,心里發緊,別開眼不去看她,瞧見下首甘陽憂急的目光,又去看甘棠,知道這弱夫是被嚇傻了,心里煩悶不已,悶頭灌了一壺水,朝旁邊微子啟低聲道,“大兄,我不耐聞酒味,去那邊和圣巫女一道坐?!?/br> 殷受走過去擋了甘棠的視線,發現她兩眼發直空洞,神志不清,心里真是覺得她病得不輕,拉住她的手死命一握,直至將她未長好的傷口都撮破了皮,才見她眼睛動了動。 她這樣還不如哭出來呢,哭出來還有個人樣,只她大概也清楚,眼下是決不能哭出來的。 殷受拉著甘棠坐下來,低聲道,“你好歹醒醒神,你大兄快擔心瘋了,今日這祭祀很不合常理,人數和規格都減了一半,用的不是火燒和活埋,你大兄定是廢了不少勁,你這樣,豈不是要辜負他一番好意了?!?/br> 甘棠腦子反應遲鈍,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她要做些什么,做些什么來掀翻這個cao蛋的世界,這些讓人作嘔的畫面。 甘棠的手冷得跟冰一樣,僵直得彎在一起,殷受包著她的手給她暖和揉搓,聲音壓得只有兩人能聽見,“放輕松些,棠梨,你做得很好,堅持下來了,放松些?!彼龥]跳起來說明她還有理智在,倘若她在這樣的宴會上阻止父王給先祖獻祭,那她和甘府五十幾口人的腦袋,即刻便可落地了。 是啊。她做得很好。 甘棠喉間腥甜四溢,腦袋嗡嗡嗡的發脹發疼,喉嚨實在太癢了,抬袖一擋便吐出半口血來,好在她衣衫是黑的,寬袍廣袖,再加上這宴席上血腥味揮之不去,倒也不怎么明顯。 甘棠喘了口氣,心說她得好好想想,她從哪一步開始做起,這定然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但她得試一試。 她上輩子聽過這么一句話,人一旦有了嗜好,并且執著于嗜好,變會成為這一件嗜好上的暴君。 以后滅除這些野蠻就是她的嗜好,她花上她畢生的精力,若成則成,若不成,也總好過孬種過完一生,看著這些畫面惡心痛恨又無能為力。 不想死,不想瘋,她便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毋庸置疑。 甘棠胸膛起伏,呼吸急促,這幾日過得有幾輩子那么長,她已經受夠了,她必須得做些什么,才不會讓日子這么壓抑難捱。 三個衛兵抬上來一方銅鼎,rou香四溢,有多臣捧著一方頭首上來獻給商王。 那頭蓋骨被削制過,色為灰白,骨質潤滑。 灌頂刻有紀年月日,伐己方,得己王的字樣。 里頭裝有殷商烈酒,是個精美的酒器,用己方國王的腦袋制成的,戰爭勝利的紀念品。 “恭喜王上大勝!” “恭喜大王獲勝!” 臣子們紛紛起身稱頌,歌功頌德。 商王王心大悅,當即道,“己方來犯,我等當食其rou,飲其血,銘記他的罪過,警示他的臣民!來!請罷!” 臣子們皆是謝王上恩,似是這樣的場景習以為常一般。 下人將rou分到各個臣子們面前,宴會上言笑晏晏,酒香四溢,像是這盤中物,不是人rou一般。 殷受從不知自己有多管閑事的愛好,還未待那國王rou端來甘棠面前,便哎呀了一聲,將甘棠自地上拉了起來,從仆人手里搶了兩盤托在掌中,大笑道,“走!棠梨你那棗紅大馬還未吃過這上等珍品,咱們喂給它吃,也算報答它對本王子的救命之恩!走!”殷受拽著甘棠往外走,心說懦夫棠連看別人吃都不行,真讓她吃,估計得要她的命了。 殷受素來張揚慣了,再加上他此次隨軍參戰,在擒拿己方國王這件事立有頭等功,這般恣意妄為,商王不但沒怪罪,反倒大笑道,“救命之恩不得不報,吾兒是好男兒,自去罷!” 殷受一笑,三兩步就甘棠拉出了宗廟,出了宗廟門這才懊惱地嘆了口氣,心說孽障,不是說好再不找她了么! 殷受拉著甘棠去了趟馬廄,當真把rou扔到了圈牢里,只里頭的閃電剛被喂過食,對這樣天生自帶咸味的rou食不怎么感興趣,眼皮都沒抬一下,走到一邊散步去了。 “你的馬也跟你一樣?!?/br> 殷受樂了一聲,拉著甘棠晃晃悠悠回了寢房,進去關上了門,讓甘棠坐下來,嘆氣道,“現在沒外人了,想哭便哭罷?!彼潜粐槈牧?,在外晃了這么幾圈,僵直的手腳才自如起來,手上也有了些溫度。 甘棠看著殷受,心里有些暖意,不管怎么樣,殷受把她拉出來,都是一片好意,那宗廟里面連空氣都泛著讓人作嘔的味道,讓她吃人rou,她當真不知自己能不能控制住不發瘋。 甘棠道謝道,“阿受,謝謝你,我還好?!彼_實還好,那些血腥的事情越是野蠻惡心,她的決心越堅定。 她現在就像一個想過河的人,就算這條河太深太寬,她可能永遠過不去,但她在努力造船,堅持不懈的造,造著船的時候,便覺得早晚有一日能過去,什么困難都不是困難了。 殷受微微一怔,覺得面前瘦弱的玩伴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樣了。 臉色依然青白無血色,但平日一雙溫吞的眼睛里像有火燃燒著一樣,明亮得驅散了她身周身的頹然和死氣,她甚至連坐姿都沒變,但殷受就是覺得她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似乎有什么正生根發芽,破土而出,欲長成參天大樹。 殷受在甘棠對面坐了下來,凝視著她的臉,低聲問,“不怕了么?” 甘棠搖搖頭,“怕,但應該不會受不住了?!?/br> 總算沒有白費力氣,她雖說是怪異了些,但能一步步改正也好。 殷受松了口氣,替她也替自己高興,好兄弟地攬了攬她的肩膀,余光看見她手上的傷,便自她袖子里把她隨身帶著的藥包拿出來了。 先前兩人一處待了好幾旬,殷受便知道了她許多脾性和愛好,比如旁人總是隨身裝著能隨時拿出來占卜的小石塊,她裝的卻是各種各樣的藥瓶藥包。 殷受打開布袋子把藥瓶全倒出來,就著架子上的木盆洗了手,問道,“要用哪個?” 甘棠愣了愣,想要自己擦,殷受搖頭,“你手不能沾水,我來罷?!?/br> 甘棠只好作罷,指了指綠色的小瓶,讓他給擦了。 甘棠不同尋常的平靜和鎮定,無疑給自己渡上了一層金光,殷受忍不住看了她好幾眼,即困惑又有些欣悅,見她分明疼得手指發顫,卻面色平靜一聲不吭,想著她在宴會上氣血攻心都沒讓外人看出一絲異樣,心里生了佩服,不自覺又開始盤點起她身上的優點來。 首先能吃苦這一條,便比尋常人好太多,其次脾氣好,從未見她對誰生過氣,便是對著曾經設計過她的大兄,她說放一放,便當真沒發生過這件事一樣。 殷受給她抹藥,發現她手掌實在太小了,又軟又小,只有他一半大,想捏一捏見她有傷只好作罷,閑聊問,“棠梨你都沒生氣過么?” 她當然生過氣了,像那日莫名其妙被他拉著去看吃人,她就很生氣,沒跳起來實在是因為連生氣的精神力氣都沒有了,但她尋常確實很少生氣,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她考古的職業和她的疾病,兩樣都要求心平氣和,靜心養氣,時間日久,什么都看淡了,自然少能讓她生氣的事了。 眼下她滿腦子都在想如何祛除歷史糟粕,其它的事便越發不值得放在心上了。 圣巫女的名頭很好用,在民眾們心里有一定的地位,但絕對不夠她用來推翻這些野蠻血腥的惡習,她倘若貿貿然站出來搞這些,就站在了子民的對立面,適得其反。 她得從根本上入手。 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是很簡單的道理,放在哪里都適用,這里的百姓溫飽不齊,便沒法提教化的事,餓極了一樣還會吃人,所以想辦法讓他們先填飽肚子,才是最緊要的事。 改造的范圍也不能太大,先放在自己能控制的封地上比較好,竹方還屬于殷商的四土之地,快馬加鞭連夜趕路,一個來回也不過四五日的工夫,京都里什么情況她隨時能收到消息。 如果可以,她還得把學舍開到竹方來,畢竟她要做的事困難得仿佛搬動一座泰山,靠她一個人,是絕不可能完成的。 也要開始招兵買馬,蓄養軍隊。 當然一切一切的前提,是回大商邑說服甘源,倘若不能說服甘源,那么她必須先解除和甘府的關系,改革和走鋼絲沒什么分別,一個不好便要粉身碎骨,倘若甘源不同意這么做,她不能牽連他們。 眼下雖然還沒有個系統的章程,但心里想著這些事,讓她覺得生活有了新的盼頭。 農、商、政這些方面她不是行家,但上輩子學的是考古學,這專業需要很強很廣的歷史知識,涉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厲害一點的考古學家腦子都是一個巨型書庫,這些知識能幫助考古專家們正確辨別文物的年代、出處,形成來由、發展進化過程、價值和背后代表的社會文明。 甘棠雖不是專家,但學校系統教授的知識足夠廣,加上她沉浸其中,也熱愛這個行業,比起其他人,多多少少就了解得全面一些。 有關社會生產的方方面面,她不一定精通,但知道通向哪里才是正確的路,只要有心,總會做出一點業績來,像她這十年來鉆研的醫術,不也初見成效了么。 盡力去做罷,成與不成,總比孬種一樣渾噩渡日強。 藥抹上來清涼涼的,甘棠朝殷受道,“阿受,回去后我打算正式在學舍里講學,你是我的學子,也過來一道聽講罷?!?/br> 殷受訝然,“你先前對這件事不是一點不上心么,怎么好為人師起來了?!?/br> 先前是先前,現在是現在,殷受拿她當摯友,雖說思想和辦法讓人難以接受,但近來確實為她費心不少,甘棠有種想將自己的念想和盤托出,與他分享的沖動,但這對殷受來說不但是天方夜譚,還是對他祖先神明的冒犯,他絕不可能支持她,甘棠亦不想和他嘴上說說這件事,行動和成果才是最好的證明。 甘棠便將那股會害事的沖動壓回去了,朝殷受笑了笑道,“阿受,你現在年紀還小,是該在學舍里多學東西的年紀,多讀點書,多學點東西總沒錯,你還是來聽一聽罷,我說真的?!?/br> 殷受看著甘棠臉上明亮的笑,猜她似乎在謀劃什么,心里隱隱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也鄭重下來,認真問,“棠梨,你想做什么,別做傻事?!彼@模樣和那些要去刺殺商王的罪人極其相似,他也知道她眼里明亮的火光是什么了,狂熱,死不畏懼。 甘棠挑選了一部分可說的,看著殷受說得斬釘截鐵,“我不想看見人吃人這樣的事,我要改變這個cao蛋的世界,變成實至名歸的圣巫女!你等著罷,阿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