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殷受回去一夜沒睡好,腦子里反反復復都是甘棠掉淚,還有她在奴人面前提不起刀劍的慫樣,簡直大失所望。 這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厲害堅韌的甘棠,她分明連尋常人都不如,他有個meimei,四歲大,不如何聰慧,提刀砍了羌人給阿母治疾的時候,眼睛都沒眨一眨,甘棠與之相比,簡直有云泥之別。 殷受即失落又挫敗,失落沒有可相處的玩伴,挫敗他看走了眼,過后便打定主意以后再不去尋甘棠,以后橋歸橋,路歸路,各走各的。 殷受心情不好,臉上不見了尋常張揚爽朗的笑,連商王都察覺出他心情不好,召他去問怎么了。 殷受沒理會,自埋頭趕路,只晚間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實在不甘心,留心發現甘棠與甘陽一道出去了,想了想又偷摸跟了上去,心說再等等罷,今晚她若能干脆利落些,他還待她像以前一樣好,他都想好路上給她做什么好吃的了。 結果還是一樣鎩羽而歸,她殺豬的手法倒是越來越干脆利落了。 殷受上當受騙的感覺更深刻,接連幾日沒個笑臉,白日板著臉往甘棠面前晃,怎奈甘棠這個弱夫壓根就沒多理會他,看她青黑的眼圈憔悴的臉就能看出她平靜沉著的神色下是如何的方寸大亂了。 這樣屠宰牛羊的事持續了一旬,直至甘棠徹底放棄,連牛羊也不殺了。 殷受實在忍無可忍,覺得甘陽太寵她也太沒用,到了竹方這一日,乘著商王與竹侯商量政事,便將甘棠拉走了,“走,帶你去個地方?!?/br> 甘棠接連十幾日沒得好眠,又飽受精神折磨,她克服不了心理障礙,情緒正低落著,被殷受扯上馬,心里就很煩躁,可殷受對她確實不錯,兩人早晚一處待了一月多,他天天變著花樣做飯給她吃,她傷能好得這么快,他有一半功勞,她又怎么能將負面情緒帶到她身上。 甘棠勉強提了提精神,溫聲問,“我們去哪兒?晚上還得參加宴會,要提前準備?!?/br> 殷受坐在后頭,手臂扯著韁繩,見她一小個又干又廋的,坐在馬上頭頂還不到他下頜,忍不住單手提著她的后衣領拎了拎,掂量了兩下,蹙眉道,“你平日那么多黍米都吃去哪里了,分明比我長兩歲,怎么才這點身量,太弱了!”殷受想她估計就是身形太小太單薄,才鎮不住血氣,這么怕殺人的。 甘棠無力道,“我好歹是你名義上的宗師,殷受你對我能不能恭敬些?!?/br> 殷受心里不屑,直接道,“你哪里配當我殷商王子的宗師?!彼砩厦√?,樣樣都和殷商作對,怪物一般,質疑先祖和拒絕獻祭這兩樣,足夠他討厭她了。 殷受這幾日來是很怪,只甘棠因著自己的事,自顧不暇,便沒怎么上心,這時候聽他說不配,以為他是指她不愛占卜心里無神明那些事,知他說得是事實,無處辯駁,便沉默下來,算是默認他的話了。 殷受沒聽見反駁,見她受氣包一樣低著頭精神萎靡,心里越發氣悶,韁繩一抖快馬揚鞭,直接往郊外奔去了。 甘棠也不再問他,馬出了竹邑,下了寬道直接往小路去了,如此又跑了小半個時辰,遠遠看得見炊煙,馬這才慢慢停下來。 殷受拉著甘棠下了馬,拿出面巾給甘棠帶上,拉著她往村子里頭走。 遠遠就能聽見孩子的啼哭聲,殷受拉著甘棠往里走,邊走邊道,“眼下是十月,村落里沒有糧食吃,再加上被已方搶掠過,眾人難以渡日,我帶你來瞧瞧?!?/br> 殷受心里憋了勁要讓甘棠改了她身上的怪毛病,地方也是留心挑好的,干干脆脆殺個人她下不了手,那是在甘府里窩久了,被甘源甘陽甘玉寵壞了,沒見過陣仗。 甘棠因著這幾日對‘人’犯怵,這時候聽殷受這么說,雖不知他想做什么,心里卻有些不安,被拉進去看見村頭的情形,就如遭雷擊差點沒當場昏過去。 房屋破敗,門前的木盆里放著半截身子,沒有頭,手臂和大腿都不在了,鮮血淋染得到處都是,旁邊放著口石鍋,下頭燒著柴,鍋邊圍了不少人,皆是難民模樣,死死盯著鍋,目光貪婪垂涎,那斷臂殘肢拿出來,不管燙不燙,提出來五六個人就圍在一邊啃食起來。 甘棠渾身僵直,三魂七魄散了個干凈,胃里面翻江倒海,鼻尖似是有焦rou的味道,耳側嬰兒孩童的哭聲更甚,催命符一樣又尖又細,搶食不均的爭吵咒罵聲越來越大,打起來的也有,奪食而逃的也有,連血也有人夠著要喝了去。 又惡心,又滲人,地獄也不過如此了。 她不要在這里待著,快離開這里! 甘棠吐得渾身冷汗氣若游絲,精神恍惚慌亂,目光游離四處找來時的路,卻如何不肯再多看一眼了。 殷受冷眼看著甘棠快哭出來的模樣,一把將渾渾噩噩要走的人逮了回來,厲聲道,“去哪里!往里面走!”她這毛病很糟糕,害人害己,得早日掰正了才行! 甘棠拼命掙扎,卻因為精神恍惚混亂,連身手武功都忘了,被拉著往里面走,不小心瞧見鍋里還睜著眼睛的孩童時,頓時崩潰的大哭起來,“我不去,我不去!你自己去,你這個吃人的惡魔!” 初見那會兒她高高在上沉靜如神的形象徹底崩塌了! 殷受看著跟野獸一樣沒理智拼命掙扎踢打他的甘棠,心里即失望又生氣,捉了她的手制住她,半攜半抱扯著她往里走,“你到底是什么毛病,這就受不了了!”殷受有和甘陽一樣的困惑,歲末草木枯萎,獵物少,沒吃的再正常不過,從別處搶不來吃的,自然只有吃人這一條路了,偏生她當真受不得,看看現在這副樣子,簡直要把他氣樂了! 殷受嚇退了一些想上前打劫的人眾,越往里走越是破敗的房屋,黃土地上橫橫豎豎躺著人,路邊一個稍稍年壯一些的男子手里拿著石刀,正戒備地看著家里的鍋,旁邊婦人正要把個裹著焦葉的孩子扔進沸水里。 殷受拖著甘棠往里走,卻不想一個不注意,甘棠瘋了一樣大叫一聲咬了他的手臂,他不防備吃痛松了手,甘棠就立馬沖了出去,往那鍋躍去了! 甘棠的痛叫聲和嬰孩的哭聲膠著在一處,在這村落里卻沒激起半點水花。 甘棠抱著孩子塞到涼水里,一邊哭一邊給孩子檢查,好在那焦葉厚實嫩綠,擋了些沸水,她又抄起來的及時,沒燙到多少,只孩子受不得痛,被水燙到便哇哇大哭起來,甘棠看它的模樣,崩潰不已淚流不止。 這不是人待的年代,她受夠了,受夠了,真的受夠了。 甘棠一雙手紅腫起泡,卻不知疼一樣只哄孩子,偏生她自己還精神恍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殷受看得無話可說,她真的像怪物一樣,處處都格格不入! 殷受在旁邊看著,那家主和女人以為他們是來搶食的,又見他們穿著富貴,遲疑著沒敢動手,只到底不被餓死的渴望更深,還是道,“把糧食還回來?!?/br> 殷受朝甘棠道,“快把孩子還給他們,他活著也養不活長不大,還不若當糧食早死的好?!?/br> 這是人說的話么? 甘棠看向殷受,嘴唇蠕動,這是人說的話么? 殷受目光落在甘棠紅腫蛻皮的手上,心里一滯,半響有些泄氣無力,朝那男子扔了兩個朋貝,道,“這孩子我們帶走了!” 兩個朋貝是大價錢了,那男子和女子高興得不行,連連朝殷受行禮,殷受上前,避開甘棠的手,攔腰將人扛起來,出了村落便將甘棠放在了地上,負手道,“你救得了一個,還能救得了全天下的嬰孩么,荒年易子而食的事再正常不過,你管得過來么?” 甘棠憤怒恐懼難過惡心各式各樣的情緒全部混在一起,四處沖撞,無處發泄,聽了殷受的話,徹底失去了理智,赤紅著眼睛盯著殷受,又哭又笑地痛罵道,“你還好意思說!這都是你們造的孽,你是商王子,你還有臉說,百姓們過不好,都要吃人了!你還好意思說出這樣的話來!真是厚臉皮!厚臉皮!又無能又懦弱,百姓們都吃孩子了,竟不以為恥,還好意思說這樣的話,活該!活該要亡國了!” 第14章 恭喜,王上大勝 臉皮厚,厚顏無恥,懦弱無能,甚至詛咒殷商亡國。 哪一句聽起來能讓殷受直接提劍要了面前這個瘋女人的命,只不知是她罵得又怒又恨跟當真如此一般,殷受一時間被噎在了原地,九年來不知臉熱為何物,這時候莫名其妙就沒說出反駁的話來了,也當真覺得這些事和他有些什么關系了。 原因大概是她說了幾個字,說他是商王王子,未來的殷商王。 只是吃人怎么了。 人和牲合起來稱為人牲,和獵物沒什么區別,既然獵物可為食,人牲為何不可。 為這樣的事急紅了眼,她還是太弱了,本來就丑,哭起來就更丑了。 殷受臉上有些掛不住,正待說話,察覺背后來了人,轉頭去看見是三兩個婦人急忙忙從村落里出來了。 一人捆著個三五歲大的小童,另兩個手里各自抱著個啼哭不止的嬰孩,急匆匆氣喘吁吁。 殷受猜到他們是來干什么的,看了眼形容狼狽的甘棠,負手站在一邊不說話了。 當前的婦人面色蠟黃,枯瘦如柴,上前對著甘棠砰砰跪拜,舉著手里的孩子,一臉諂笑討好,“貴人看看這娃,剛生沒多久,嫩得很,可要買了去?!?/br> 那諂媚貪婪小心推銷的模樣刺痛甘棠的眼,她心痛窒息,呼吸困難,為這身為人母卻麻木漠然的表情。 甘棠騰出一只手,四處摸了摸,這才發現她出來的急,壓根沒帶朋貝,抽了頭上的骨簪遞給那婦人,將哭泣不止的孩子接過來了。 婦人大喜過望,拿個破布把骨簪包了個嚴嚴實實,生怕甘棠反悔一般,跪拜了兩下就快步跑了,不一會兒就沒蹤沒影了。 另兩個有樣學樣,把孩子往鮮嫩可口的面上夸,夸得甘棠胃里翻江倒海,如此甘棠剝了外袍,脫了一雙鞋,將另外兩個孩子換下來了。 殷受在旁邊看得張大了嘴巴,看她抱著孩子神色灰敗雙眼紅腫,只覺不可思議到了極點了,他便是發夢也夢不到這樣的情形。 甘棠心里凄惶,兩個小孩初生的小貓一樣,又瘦又小,哭起來也氣若游絲,大一些那個縮著肩膀怯怯看著她,即惶恐又害怕,像她是要吃人的野獸一般。 甘棠將手里的嬰兒塞了一個給殷受,聲音嘶啞,“抱著,得快些回去?!眱蓚€小的身上連塊破布都沒有,蕉葉冰涼涼的,如何能御寒,現在還活著就是個奇跡。 殷受被塞了個猝不及防,手忙腳亂接住了,心里一千頭牛嘩啦啦跑來跑去,弄出的響動讓他面色扭曲,這沖擊也大,導致他將先前受到的無妄之災完全拋到了腦后,見甘棠自顧自將那不住發抖的小童抱上了馬,忍無可忍問,“你干什么?” 甘棠渾渾噩噩,解了中衣將個嬰孩裹了起來,小孩許是感覺有些暖,竟是慢慢停了哭聲,小手揪著甘棠的發絲,咿咿呀呀的哼哼了起來。 甘棠一笑,眼淚模糊了眼睛,忙抹干凈了,心說這真他媽是個cao蛋的世界…… 殷受覺得甘棠大概已經瘋了。 沒想到大殷圣巫女私底下是這么個不正常的怪物,想想她平日偽裝得多像,一個能力出眾生而不凡的圣巫女,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 跟瘋子是沒法說話的,他再說什么話,指不定又要惹來她一通瘋罵,殷受決定先忍耐忍耐,見她衣衫單薄又赤著腳,單手解了風袍給她披上,把人連帶孩子抱上了馬。 甘棠用殷受的風袍包好小孩背起來,再讓小蘿卜頭坐好,她現在就想回去,至于回去干什么,回哪里去,接下來要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也想不出。 甘棠前胸后背掛著一個,再前頭還坐了個小的,偏生弱夫甘棠自己就是個沒長大的,比最前頭那小娃也大不了多少,這情形看起來就蠢透了,殷受看著手里的人牲,不知道為何他要陪她做這樣的蠢事,他早先便說過要與她橋歸橋,路歸路,不曾想多此一舉還惹出這么多蠢事來。 殷受上了馬,單手扯著韁繩御馬前行。 跑馬肯定是不成了,殷受想快些回去都不成,沿途便收到了不少奇異的目光,偏生前頭甘棠跟瞧不見似的精神萎靡,殷受心里亦有些煩亂,一路上兩人便沒什么話說,只伴著一路嬰孩的啼哭聲,一搖三晃的磨到了竹邑。 到驛館的時候天已經快黑全了,大家各自待在各自的院落里,兩人回來也沒遇上什么人,仆從說甘陽剛出去尋她還沒回來。 甘棠使喚人去給甘陽報信,倒是很慶幸沒有直接對上甘陽,她雙手紅腫,水泡破了看起來有些嚇人,甘陽看見她這樣子,定要掛心,待她先處理下傷口,看起來不那么滲人再見不遲。 甘棠將小嬰兒交給她的仆女女奚和婦青,先配了藥,給燙傷的小寶寶抹過,給他們檢查了身體,沒什么大礙后交代了女奚幾句,精疲力盡地回了臥房。 甘棠一進去便癱軟在了床榻上,她也沒點火盆,就這么失神的看著茅屋頂,不敢閉眼,也睡不著。 甘棠吸了吸鼻子,爬起來給自己的手上藥,上完藥就又趴了回去,外頭甘陽來叩門,甘棠沒應,院門口女奚稟告說圣巫女累了,一回來沒一會兒就睡著了,甘陽吩咐了句小心照看著,便出去了。 女奚也去歇息后,整個院子便靜悄悄的沒有一點人聲了。 今日看見的畫面跟刻在眼睛里一樣,清晰無比,甘棠腦袋空空的,任由那畫面一遍一遍在腦子里重播,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 殷受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甘棠的事當真讓他傷透了腦筋,回來后用飯沐浴都不省心,腦子里都是她瘋瘋癲癲的模樣,不得安生。 殷受在床榻上翻了幾個來回,猛地坐了起來,拿著刀匕去外頭偏僻點的街邊逛了兩圈,撿到具新鮮的尸體,削了個頭蓋骨來剃干凈,帶著去尋甘棠了。 院子里沒人,殷受偷摸了進去,聽呼吸便知甘棠壓根沒睡,走上前床榻上的人卻沒什么反應,和以往睡夢中也十分警醒的甘棠完全是兩個樣了。 月光從窗戶里透進來,照在她臉上,死白死白的。 殷受脫鞋上了床榻,推了推甘棠,輕聲問,“還活著么?” 甘棠開口問,“你為什么要帶我去看那些……” 甘棠聲音嘶啞,殷受開口道,“我知道你沒法獻祭,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還有獵場上威武英勇的模樣,你的聰明才智都用去什么地方了,偏偏在這些事上想不開?!?/br> 甘棠搖搖頭,這件事是說不通的,正如他們理解不了她一樣,她也理解不來他們。 殷受頭疼,這樣的事就需一做做到底,她一直不長進,便是因為甘陽太過心軟了,不逼一逼,她永遠邁不出這一步。 殷受把頭蓋骨塞到甘棠懷里,壓住她不給她動,強硬道,“抱著睡,睡一覺起來也就沒什么了!” 頭蓋骨哪里能嚇到甘棠,她只是被血腥味惡心得趴在床榻邊吐了好半天,手臂僵硬得動彈不得,甘棠也不與殷受解釋說話,翻了個身縮起來,閉上了眼睛。 甘棠閉上眼睛又睜開,睜開又閉上,如此往復,直到天亮也沒睡著,殷受跟著一夜沒合眼,清晨起來眼下青黑了兩團。 殷受陰沉著臉走了,留下個新鮮出爐的頭蓋骨,權當沒來過。 殷受滿臉都是她朽木不可雕也的怒意,甘棠沒半點反應,外頭女奚過來說竹侯單獨給她辦了接風宴,她也擺擺手給推了。 女奚就笑了起來,圓溜的眼睛里滿是興奮,脆生生道“午間圣巫女在竹邑的消息傳開后,驛館外頭就被圍起來了,一圈又一圈,上萬人都是來朝見您的,圣巫女不去看看么,婢子看他們高興激動得很,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周圍還擺滿了瓜果食物,都是獻上來給你的,還有其它邑的民眾陸陸續續趕過來,封地的子民真是很喜歡您?!?/br> 天下的子民都喜歡圣巫女,就像武斗那日她小露一手,他們便歡欣鼓舞給她唱頌歌一樣,她親自跟來竹方,隨軍攻打己方,和她親自來保護自己的子民是一個道理。 她來,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他們便會覺得他們受神明保佑,神明沒有拋棄他們。 女奚說得興高采烈,甘棠卻覺得越發喘不過氣來,商王來請她,甘棠去的時候商王心情不錯,說因為她來的緣故,士氣大增,今日便派王師攻打己邑,動身的時辰昨日貞人都已經占卜好了。 甘棠沒發表意見,只出來去尋了甘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