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皺紋都氣出來了?!?/br> “來來,再吃塊紅燒rou撐平它?!?/br> 外婆剛才進廚房看燉湯,現在端著一鍋熬煮入味香氣四溢的姜母鴨湯出來。江棠棠起身要去幫忙,被程陸一把摁下,“坐著,這活兒該男人干?!?/br> 嘖,極力挽回形象呢。 外婆叫陸小玉,舅舅的名字就是取的外公外婆各自的姓氏組合。她生舅舅的時候落下一身小毛病,江棠棠和程陸為了顧店在那附近租了套小復式公寓,一直說要把老人家接過去一起住,但她舍不下這個老宅。 說舍不得一處地方,其實是舍不得外公在世時那些共同生活過的記憶。人年歲越長,越是依賴熟悉環境帶來的安全感。 雖然她老人家視力不大好,但耳朵格外靈敏,在廚房就聽到兒子和外孫女的對話。 “小陸,你又干什么事惹棠兒不高興了?” “媽,瞧您這話說的。我就是看咱家小江同學最近瘦了,給她補補呢?!?/br> “你是舅舅,得有個長輩樣?!标懶∮癫挪恍潘脑?,“棠兒,你舅要是欺負你,一定和外婆說啊?!?/br> 江棠棠真不客氣,一頭栽進她懷里,“外婆,罄竹難書,字字泣血呢!”嘴角分明掛著挑釁的笑。 陸小玉的大女兒也就是棠棠的媽去世早。一個小女孩兒從小沒媽怪可憐,她也就格外疼這個外孫女,于是直接略過取證環節下判決:“罰你舅舅不許喝湯?!?/br> 程陸一口老血貫穿十二指腸。 *** 陸小玉女士廚藝一如既往高超,江棠棠和程陸吃了個十分飽,思維都變遲緩,收拾完碗筷從里屋搬了藤椅去后巷乘涼消食。 這里是老城區里的巷子樓,鄰里住戶大多是和外婆差不多年紀的老一輩,習慣了一處地方不舍得挪,也相熟有話聊。 老巷逼仄,風卻來去自由,攜著麻石板細縫里的青草淡香穿堂而過,拂得人心底一片沉醉。 外婆在他們藤椅旁的小竹凳上放上一盞陳皮燈。 這燈的前身是種在院子里的橘子樹上橙燦燦的果實。江棠棠嗜甜,每年果期一到外婆就摘下橘子搗碎熬醬,余下的果皮也不浪費,鋪在太陽底下曬作陳皮,來年夏天制成一盞盞的陳皮燈,天然驅蚊。 老人家心思巧敏,手工做出的燈形態各異,兔子大象小猴可愛有型。她從口袋里掏出火柴盒,劃拉出火星子點燃,淡淡的橘皮香氣輕輕柔柔繞進鼻尖。 江棠棠用隨身帶的相機對焦抓拍下這一幕,然后用手括出微突的小肚形狀,“外婆,小江我嚴肅建議啊,您做菜的水平不能再高了。我每回來吃頓飯回去第二天上稱得重兩斤。兩斤復兩斤,轉眼兩百斤?!?/br> 程陸從躺椅里半起身,“媽,別聽她的,學無止境繼續深造。我就愛吃您開發的新菜式?!?/br> “你就是順帶的。棠兒要不來,我才不做給你吃?!?/br> “隔代寵啊這是,唉,抱抱孤獨的我自個兒?!?/br> 江棠棠嘲他:“舅,以你的手臂長度抱自己有難度,改拍肩得了?!?/br> “媽,媽,您看,她是不是越來越過分了?您趕緊給她找個人家嫁了轉移對我的傷害值?!?/br> “這都說的什么?!蓖馄培凉忠宦?,倒是像捕捉到關鍵詞,“不過說到找對象,我這里倒有個不錯的人選?!?/br> 第3章 江棠棠的視線正被一只在對面鐵板棚頂上舔爪的野貓吸引,仰頭托著相機,一時沒聽清,“啊,什么?” 陸小玉又道:“劉阿姨說她有個遠房表親兒子年紀和你差不多大,姓孫,家里開海鮮連鎖的,問我要不要介紹你們認識認識?!鳖D一下,“我就想啊,我們家棠兒愛吃海鮮,這還挺合適哈?” 江棠棠這下聽得明白,逗逗她,“外婆,其實我還喜歡翡翠瑪瑙呢?!?/br> 那您那兒有沒有什么珠寶公司富二代的資源? “噢,那些東西么去店里看看就行了?!标懶∮褶D身進門,“我去看看綠豆湯熬好了沒有,待會兒給你們兩個裝回去喝。棠兒你看看什么時候有空,我和你劉姨說?!?/br> “……” 待陸小玉進屋,程陸爆出一陣笑,“我算看出來了,咱家的女人是一個比一個狡猾。棠棠你跟你基因的源頭耍小聰明,不可能有勝算?!?/br> “是哦?!苯奶哪四?,轉頭扒著門框往屋里喊:“外婆,舅舅說你狡猾!” “個小兔崽子!年紀不小咧,還成天瞎說八道瞎說八道,沒有姑娘要的!” 程陸一口老血從十二指腸直沖天靈蓋,“我以舅舅的身份命令你趕緊和那個海鮮小王子發展發展,別再留我身邊禍害我?!?/br> “發展就發展,還沒有我江某人發展不出的關系,但禍害你是我畢生的事業,不以任何事情為轉移?!彼严鄼C往他懷里一塞,哼著小曲步調輕晃進去,“外婆,小孫他們家有沒有賣梭子蟹???” “有的有的!” *** 夏園是謝家祖輩在清鄞山置下的產業,離市區兩三個小時車程。清鄞山山勢不高,植被茂盛,連綿幽靜。當初選址講究,取北麓一處山環水抱的風水佳地而建。世代變遷一度易主,謝老爺子謝知行將這里重新歸置到名下后,用來當夏季的避暑莊園。 這場壽宴賓客眾多,林臻和父親林明遠也受邀其中,她把車停穩,遠遠看去溪橋上幾個收藏圈的老前輩正談笑風生被侍者引往莊園,林明遠也在。 把車鑰匙往包里一擲,連同著繼日加班的疲憊一起拋下,踩著細高跟快步上前,揚起標準笑容弧度,“爸,匡叔,祁叔,梁伯伯?!?/br> 林明遠:“下班了?” “嗯?!?/br> 那位匡叔應道:“小臻來了,正和你爸爸說到你呢?!?/br> 今年君禾的秋季拍賣會舉錘在即,幾位圈子里的前輩聚到一起聊起上半年的春拍盛況。林明遠在場,話題就繞到他女兒林臻在君禾負責的當代藝術部在春拍時策劃出的幾場專題拍賣,每一場成交率都極高,連著刷新好幾位藝術家的個人作品成交額紀錄。 “小臻這是青出于藍,讓我們這幾個老人家都刮目相看?!?/br> “匡叔過獎了,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br> “話是這么說,但是你進君禾之后的表現有目共睹。這次秋拍收官之后得讓謝老爺子好好嘉獎?!?/br> 一旁的梁修與謝知行關系甚篤,知他兩年前做過心臟冠脈搭橋手術后一直養著身體,現在集團事務基本全權放手給他的孫子謝申,笑道:“謝老爺子現在修身養性著,要嘉獎還得謝申那小子來?!?/br> 林臻眼睫輕輕一掀,有意將話題繞回,“聽說梁伯伯最近對一批新晉的東南亞藝術家很感興趣,這次秋拍我們策劃里有您關注的那幾位印尼越南藝術家的作品,到時一定來捧場?!?/br> “還是侄女消息靈通啊。別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不會缺席的?!?/br> 此話一出,另幾位隨即表示也會出席。 林臻唇角的笑意才加深一些,“好,等拍品圖錄做出來我讓人送到各位叔伯府上?!?/br> 一行人言談間過了溪橋。這里翻修時外部承襲了原先的徽派風格,黛瓦白墻馬頭翹角獨有古韻,入口處懸著“夏園”二字。 內部格局稍改,南廂房上下兩層變成了謝知行的收藏間,以前也辦過一些私展,邀請范圍僅限于老友摯交。 盛佩清早就在門口迎客,謝申在她身旁長身而立,和受邀而來的人頷首示意。恰有相熟的家族同輩過來,與人聊上幾句,不知說到什么興致處,勾著笑拍了一下對方的肩。 林臻目光落在他身上。這段時間他都在超負荷運轉,工作狀態里像滿弓的弦。此刻忽見他難得神色松快的一笑,燈光映在輪廓分明的側臉,散出的落拓氣質很拿人。 思緒停滯幾秒,不覺間落下林父他們幾步。 身后忽然有人出聲,“再看就要被發現了?!?/br> 林臻措愣轉頭,見秦笠單手插兜,另一只手抓著罐可樂垂在腿邊。 謝申的朋友當中,她最看不慣這個秦笠,出現時總是一副散漫樣。 秦笠剛才走在他們幾人后面,聽了一耳朵,話鋒一轉道:“晚點有的是機會社交,又不是工作時間,卸一卸勁頭,放松點兒?!?/br> “工作時間內的工作是職責,之外的才是優勢?!绷终閽咭谎勰枪蘅蓸?,輕嗤,“何況,放松過了頭容易成吊兒郎當?!?/br> 秦笠捕到她的目光,毫不在意,“用詞還挺精準?!庇檬持篙p敲罐身,“你們女人是不是都喜歡那種禁欲精英范兒?” 說話間微抬下巴,目光所及之處不言而喻。 林臻并不想和他就這個話題深聊,只對“你們女人”這個用詞敏感一下,聯想起秦緲,“你妹呢?” 秦笠一樂,“別罵人啊?!?/br> 她無語半秒,“我是問你meimei沒有和你一起來么?” 平時這種能見到謝申的場合,秦緲絕對是纏著她哥要一起來的。 “酒吧買醉去了?!?/br> “怎么?” “還能怎么,又在某人那兒找不痛快了唄?!?/br> “那你不去看著她?” “你見過哪個少女情傷買醉還帶家屬陪同?再說我對自己的定位又不是二十四孝哥哥?!?/br> 林臻細眉輕挑,“看出來了?!?/br> *** 今年是謝知行的八十整壽,兩年前老爺子做了心臟搭橋,雖是微創,但畢竟高齡,術后一直吃藥將養,減少了許多的交際往來,時間一長人的精氣神難免低落。盛佩清就想著趁此機會熱鬧熱鬧。 謝申父親是謝知行的獨子,在盛佩清懷謝申五個月時出交通事故去世。老爺子中年喪子,cao勞大半生,實屬不易。今晚也是難得見他高興,在席上與眾人小酌幾杯,宴后還邀大家去收藏室賞他新得的字畫藏品。 秦笠個高,與謝申齊肩,“你家老爺子今天興致高啊,剛才吃飯連87年的鐵蓋茅臺都開了?!?/br> 那箱茅臺是幾年前君禾一場拍賣會上的拍品,謝申以個人名義拍了下來送謝知行??上Ю蠣斪雍髞戆l病動手術養身體沒有機會開,以為要一直珍藏下去,沒想到今天讓他找到不容反駁的由頭給啟了。 謝申單手插兜,“我看喝得最高興的是你?!?/br> “三十多年的陳釀,兌著新酒嘬一口,滋味真是……又純又欲?!鼻伢译p眼微瞇,意猶未盡,“也不知道秦緲今晚喝的什么酒,肯定是沒她哥這個口福?!?/br> 身旁的男人斜睨他一眼。 “別這么看我。我知道,要不是看兄弟面子,你都懶得再搭理她?!彼鲋鳖i松一松,又道:“小姑娘做事說話確實欠考慮,但這年紀的女孩兒哪個沒點兒虛榮心。好說也把你放心上那么多年,為了你死活要回國。誰知道你這塊骨頭這么難啃,這又找誰說理去?!?/br> 謝申聲線沉淡,“行了。這事翻篇,以后別再提?!?/br> “翻篇好,希望秦緲那兒也趕緊翻篇,瞎跟你一塊頑石耗什么?!鼻伢覄偛藕攘瞬簧?,饒是酒量好也染上幾分醉意,“你沒有妹不知道,cao心著呢?!?/br> 謝申見他這幅憂國憂民樣子,悶笑一聲,“是不知道?!?/br> “以后你要有女兒就懂了,cao的心只多不少。別說女兒,就是女朋友都夠嗆。話說回來,我也是真好奇,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女人?”頓了頓,確認道:“你是喜歡女人吧?” “喝的是好酒,問的是廢話?!敝x申眼神示意人過來,“送秦先生回去?!?/br> “下逐客令呢?” 秦笠紙醉金迷慣的,對這樣的場合其實不甚感興趣,來這一趟純粹為了給謝老爺子祝壽,目的達成,本也不打算多作停留。這下被謝申趕人倒有點兒不爽,哼聲,“沒勁。誰看上你誰瞎?!?/br> 看來真是喝多了,把自個兒meimei都連帶編排進去。 眾人已經進了南邊的收藏室。謝申漆黑锃亮的皮鞋尖在地上一點,抬腳踢上他小腿肚,“滾蛋?!?/br> 腦中卻順著他這句話,一閃而過某個身影——今天那個裝瞎的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