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大雨滂沱,雖然披著蓑衣,寒濕之氣還是不住地往身體里鉆,沈元歌走的太不和適宜,才轉過頭,一陣勁風便和著雨水撲了過來,淋了她一臉。 沈元歌默默舉起袖子擦了一把。 裴驍見他這就要離開,竟有些心急,沒忍住拉了她一下:“十六弟等等?!?/br> 高坡又濕又滑,沈元歌手腕突然被人拽住,驚了一下,身體驀地失了平衡,鞋底刺溜一下便往坡底滑去,裴驍也一驚,慌忙扣緊手指,把她拉回坡上,沈元歌只覺得身子一蕩,便被憑空伸來的一只手接住了,笠帽系的繩結滑開,滴溜溜滾到高坡下頭去。 “嚇死我了,沒事吧?” 沈元歌才敢睜開眼,發現是白露扶住了她的臂彎,正關切地瞧著自己。 白露和裴驍一邊一個,把她夾在中間了。 沈元歌喘了口氣,站直身體道:“沒事?!?/br> 斗笠沒了,束起的頭發垂下來,變成了一個馬尾,搭在腰間和肩膀上,兩鬢邊的碎發也被雨水沾濕,順著臉龐耷了下來,一串水珠在她玲瓏的下巴尖匯集,滴落進蓑衣里,裴驍下意識摘下自己的斗笠給她戴上,目光對上她的臉,愣住了:“你……” 沈元歌睫毛上還在往下滴著水,臉上為了修飾五官化的妝容都被雨水沖了個干凈,自己還未反應過來,抬眼道:“嗯?” 第68章 白露看出怎么回事,倒抽了一口涼氣。 裴驍頗有些愣怔,目光在兩人中間轉了一圈,苦笑道:“兩位姑娘,何苦瞞我?” ... 中山軍困在長門的同一天,蕭廿率軍殲滅了京城北營的敵軍。 藩軍同中山的苦戰持續了一個多月,終于轉為強勢,對方逐漸敗退,九月末時,藩軍占領了京城。 這天夜里,皇宮亮如白晝,大殿中燭杖輝耀,除卻幾個和中山王安通有無的臣子或潛逃或被控,幾乎全部匯集在了殿內。 裴肅未曾進京,燕啟身為統領,提前代他交涉群臣。 戰事既定,每個官員都心知肚明,所謂交涉同“外交辭令”并無區別,走個表面形式罷了,何清儀對這個沒興趣,他站在一群白鶴補子當中四處觀望,發現少了兩個不該少的人——兆麟和袁衍都不在。 何清儀皺起眉頭,戰中獨善其身尚且很難,這幾個月他還真沒注意過兆麟的行蹤。 何清儀和族中子弟皆信奉“明哲保身”,雖遷入京中,仍是上京城邑之官,并未過深的卷入這場朝廷軍和藩軍三方的戰爭,自然也不會多受牽連,朝中這種士大夫大有人在,但也不是沒有出面質疑的朝臣,何清儀尚在袖著手沉思,便聽見有人出來道:“燕將軍,如今皇上尚且下落不明,中山以陛下之名頒布的詔令已經傳遍四海,九龍玉璽不知所蹤,即便大統更替在即,又如何堵的住天下悠悠之口?” 許多朝臣骨子里刻著的就是“忠君”二字,君主無德,臣當死諫,然不得反,不過依照如今殿中尚且熱鬧的盛景來看,裴胤登基二十年來干荒唐事時以頭抵柱血濺當場的硬骨頭應當也沒幾根。 反正在場的人中間是沒有。 何清儀吐了口氣,說到底,他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卷到這么大的是非中去。 燕啟道:“孰賢孰昏,天下人眼明心亮,王爺率軍打退西羌,西南盡為擁躉,收復邊地的時候,當今朝廷之主在何處?” 那人噎了一下:“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國一體,縱使…” 一道少年人清朗而沉穩的聲音劃破了殿中緊繃的氣氛:“倘若大人效忠的君主本就是個竊國賊,您又如何說呢?” 眾臣皆是一凜,目光紛紛投向殿門方向,沈兆麟手舉一封卷軸走入殿內,沖燕啟行了一禮,道:“藩軍北上之前,皇帝已起潛逃之意,曾暗中派親信南下查探路線,后中山王意欲挾君,遣調京中諜者挾持,幸而長淵提前得到消息,將此事告知袁大人和微臣,迫于形勢,袁大人只好同微臣護送皇帝先行前往杭州行宮,方才躲過一劫,不想到杭州之后,卻遇到有舊人前來擊鼓鳴冤,牽扯出了一樁陳年舊事?!?/br> 掃一眼殿中面面相覷的朝臣,沈兆麟將卷軸往前推了些許,道:“當年玄甫之亂時,先皇避難中山,曾屬意于七皇子繼承大統,手諭已經擬好,只待送往前線沙場昭告天下,卻被中山王聯合當年的二皇子中途挾持,篡改立儲圣詔,瞞天過海,竊取龍位二十年,至于當年的二皇子和中山達成了何種協議,導致如今中山軍膽敢兵臨京城,乃至生出挾君竊印之心,諸位大人想必也能猜到罷?!?/br> 哄的一聲,殿中喧嘩起來,幾個老臣或諱莫如深,或面色如土,沒有經歷過當年之事的朝臣瞠目結舌,那個出面質疑的中年臣子往后倒了兩步,被身后的柱子頂住,顫著手指道:“玄甫之亂結束時,沈左丞可還沒出生呢,一個小小后生之言,豈可輕信?” 沈兆麟絲毫沒有少年人的膽怯,反而唇角微微一提:“據擊鼓之人所言,當年先皇派貼身中官王長親傳手諭,王長提前察覺不妥,暗中將手諭交給義子保管,后父子果然被半路劫殺,王長喪命,他的義子卻逃出生天,在江浙隱姓埋名到今日。那個擊鼓之人便是王長的義子,王順山?!?/br> 他目光在老臣面上掃過:“如今袁大人和燕少將正在送皇帝和王順山歸京的途中,托微臣先行入宮將事情講明,后生的確不曾經歷當年之事,但殿中前輩皆在,待王順山現身,不止袁大人,諸位皆是證人?!?/br> 他側身,將卷軸交與燕啟:“皇帝已經寫下罪己詔,還位于王爺,請將軍代為保管,待到時日昭告四海?!?/br> 殿中喧嘩的聲音小了下來,最終歸于岑寂。 沈兆麟向他行禮,只當沒看見一眾朝臣灼灼的目光,站到眾人中間,何清儀聽他說完這些,眼睛早已瞪得像銅鈴,從牙縫中間擠出幾個字:“你小子出息了啊?!?/br> 沈兆麟做了個“事情了結請你吃酒”的口型。 何清儀嘖了一聲:“行吧?!?/br> 沈兆麟笑笑。 長淵中人帶來沈元歌的信時,他也是始料未及。 將皇帝暗中送到杭州的主意,是沈元歌吩咐的,找到王順山帶他揭發當年秘辛,則是長淵閣的手筆,他的任務是勸動袁衍,皇帝當然也沒那么容易寫下罪己詔,不過蕭廿發起狠來,卻是個人人都怕的修羅。 前世沈元歌被皇帝帶去一同巡游江南,經過江浙時皇帝曾讓暗衛處理過一個布衣宦官,也依稀知道同前朝之事有關,靠著這點蛛絲馬跡,她和白潛二人依照兩世軌跡推演一番,竟真的推出了真相。 那些烏糟的往事不會如前世一般被塵封,它終將浮出水面,給當初枉死或被陷害的人一個交代。 此時的蕭廿正同袁衍一同坐在前往上京的馬車上,旁邊勉強坐穩面色發白的,還有裴胤。 裴胤二十年來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天子威勢”前幾日便在蕭廿跟前碎的一點渣都不剩了,身上穿的黃袍都蒙上了暗淡之色,坐在馬車的角落里,恨不能變成一個隱形人。 縱使如此,他還是感覺自己身畔放了一把鋒利的冷劍,隨時會飛起一招抹斷他的脖子。 蕭廿的確想宰了他,但是沒有。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住的。 一年來這么多事情接踵而至后,袁衍對這個皇帝也不再像以往那般尊敬了。 “你父親現下如何?”沉默了半個晚上之后,袁衍搭出了兩人見面半個月以來第一句題外話,“許久未見他了?!?/br> 蕭廿道:“您問他身體么?挺好?!?/br> 袁衍頷首,二十年前發生的事,他無法說自己完全不曾涉身其中,如今面對蕭家軍的人,總是有些愧疚:“那便好?!?/br> 半晌,他又道:“當年的事,老夫也有責任?!?/br> “倘若真要將當年幫兇一一料理,多少人要掘墳戮尸,朝中也當無老臣了?!?/br> 袁衍眸色一震,抬眼看向旁側手握刀背的青年。 蕭廿聲音淡淡的,泛著涼意,還輕笑了一聲。 并不是想開或放下,只是戰火紛飛里,他已經知道如何在冷靜的狀態里處理事情。 “雖然在少將眼中,老夫未必有資格說這句話,但還望你容我說一句,苦楚熬盡,便是黎明了,孩子?!痹苤孕牡?,“你以后會順順當當?!?/br> 蕭廿掀起眼睫:“多謝?!?/br> 只是黎明尚未到來,可能還需要沙場上的鮮血催發。 中山已經和云南王徹底撕破了臉,即使現下退兵,待到新皇登基,也已經沒了再次俯首稱臣的余地,還有與其毗鄰的突厥,北疆會順當嗎? 天蒙蒙亮時,蕭廿和袁衍在宮中見到了燕啟。 沈兆麟已經將在杭州發生的事情交代清楚,燕啟和袁衍說了幾句,便派人送他到云南王帳中去,宮門前只剩下蕭廿和燕啟兩人。 有了獨處的時間,燕啟卻一時語塞,半晌道:“一路可好?” 蕭廿道:“還算順利?!?/br> 燕啟道:“先前我還擔心…你會對皇帝不利?!?/br> “我有分寸,”蕭廿抬眼看向浩大重仞的宮殿,似在自問:“我這算大仇得報了?” 他自嘲似的笑了一聲,拳頭卻緊緊捏在了一起,轉身面向他:“平心而論,我未曾經歷過當年戰事,仇恨并不及你和舅舅刻骨銘心?!?/br> 他道:“你會處理好的罷?” 燕啟雙目微瞇:“放心?!?/br> 蕭廿頷首,向他抱拳行了一禮:“如此,末將且先告退?!?/br> 他轉身離開,卻被燕啟叫?。骸澳闳ツ睦??” 蕭廿回首道:“去向王爺請命,還有,京中戰事既定,也該接元歌回來了?!?/br> ... 自從打退中山敵軍后,長門關內一片和諧,只是白露沒再背著藥筐出去轉悠過。 “雖然事情過去挺久了,可采藥的時候萬一碰上餓死的尸體,說不定還有被野獸啃剩下的殘肢,是件多不美妙的事情啊?!?/br> 這姑娘振振有詞的時候,口中正大快朵頤地吃著羅漢餅。 她嘴里鼓鼓囊囊的:“元歌你沒見過,有的野獸專吃人的內臟,用爪子把肚子剖開,腸子淌一地,可嚇人了?!?/br> 沈元歌:“……”你贏了。 她把手中的甜餅放下,準備喝口茶的時候,外頭有人進來道:“沈姑娘,世子說…” 沈元歌一口茶嗆在喉嚨里,咳了兩口才順過氣:“怎么又來了?” 她騰地站起身:“說我不在——”一邊催白露,“我找個地兒躲躲,你幫忙…” “躲什么?”門外傳進來一道聲音,卻讓沈元歌一下頓住了身形。 她有些僵硬的轉過頭,看見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蕭廿,蒙了。 蕭廿俊逸眉目中露出一點溫柔的笑意,沖她張開雙臂:“過來?!?/br> 第69章 白露嘴角抽了抽,推一下來傳話的小廝:“還看,跟我出門曬藥去?!?/br> 房中只剩下兩人,沈元歌咽了下口水:“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的?” 蕭廿眉梢微挑,向她招招手:“你過來,我就不追究你偷偷跟過來的事?!?/br> 沈元歌腳步不自覺地挪了過去,被他一把攬在懷里:“傻瓜,你還想瞞住我嗎,猜都猜到了?!?/br> 沈元歌愣了一下,道:“這么說,你是默認我隨軍的咯?” 她將下巴從蕭廿肩窩里退出來,笑著抬頭看他,蕭廿旋即繃住唇角,不輕不重地在她肩胛上拍了一下:“任性,沒有下次了?!?/br> “我想你了?!鄙蛟栎p輕道。 蕭廿輕嘆一聲,每次聽她這么說,自己心里無論裝了什么別的東西都不復存在了,他擁著懷里的人,側臉親了親她,道:“很快了,元歌,我們再也不分開?!?/br> 沈元歌抿抿唇:“好啊?!?/br> 蕭廿笑了起來,低頭吻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