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一列列火把在暗夜中蜿蜒而過,裴驍頂著星光和將領們排查軍中細作,沈元歌上前道:“世子不該出來的,這些事情交給可靠的手下人便好,您還是先回中軍帳罷?!?/br> 裴驍道:“父王不在,如今除出了差池,我當然要和將士們同進退的?!?/br> 沈元歌道:“中山軍同我們在東邊交戰正酣,兩軍主力都在那里,按理說長門關并不起眼,卻在這個時候出了差池,很有可能是盯上了世子,想把您作為王爺的威脅,再者,他們在尚未安插完細作的時候被白露發現,很可能會被迫加快動作,您最好還是先保證好自己的安全?!?/br> 事發突然,裴驍想是沒想到這一層,愣了一下,轉頭看了沈元歌一眼。 沈元歌此刻束著發髻,系著一領青色披風,仍是男子裝扮,眉毛也描濃了些,然而夜里篝火的幽昧光線柔和了她臉上刻意用妝化的硬朗的線條,夜風打過來,額邊鬢發微微顫動,一兩絲搭在下頷處,顯得臉龐愈加玲瓏,有一瞬間,裴驍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忙錯開眼去,咳了一聲:“有理,就依你所言?!?/br> 他轉身往回走,正碰上從帳中出來的白露,鬼使神差地脫口道:“白姑娘,稍等?!?/br> 白露臉色忡忡的,聞言停住腳:“世子?” 裴驍看一眼沈元歌的背影:“我問你,小十六他…真是男子?” 白露面色一頓,旋即打著哈哈道:“世子平日里稱呼十六弟不是挺順口的嗎,怎么突然問這個?!?/br> 裴驍道:“他的模樣…”“唔,長的俊俏唄?!卑茁洞盍诉@么一句,便要往前走,卻又被他拉?。骸翱墒锹曇粢膊淮笙??!?/br> 白露呵笑道:“那是年紀太小了沒變聲呢,你看他臉是不是也很???還沒長開呢。世子爺還有別的事兒沒有,沒有松松貴手,容我過去哈?!?/br> 裴驍沒再說什么,把手松開了,眸底竟有幾分失望之色一閃而過。 白露拍拍胸口,把這茬丟在腦后,喚了聲小十六,走到沈元歌跟前,壓低聲音:“大父傳信,叔祖患了急癥,還未醒來,他一時半會是回不來了,怎么辦?” 沈元歌看著營道中來來回回的兵士,收回目光道:“將士們都還在,什么怎么辦?” 白露湊近她的耳朵:“世子的脾性,太溫文了些,行軍打仗難免不夠果斷,若是戰事起來,我擔心他處理不好?!?/br> 沈元歌拍拍她的手:“沒事兒,中山主力分不出多少精力來折騰長門的?!?/br> 白露遠遠看見衛老將軍過來,有眼色地噤了聲。 兩人所料不錯,幾個細作沒混進去一天,便十分倒霉的被清理了出來,但是這也催使敵人加快了動作,且聲勢還不小,竟派遣軍士兩萬余眾,向長門洶洶而來,頭天晚上還下了戰書。 而裴肅走后,長門只有八千守軍可用。 大軍壓境,營中初見散漫的氛圍頓時一掃而光,變得緊張起來,以千對萬,即便守軍戰力頑強,仍是擋不住,首次交鋒便輸了陣,不得不退回關內。 前頭兩方主軍打的似火如荼,中山竟然會撥出這么多兵來對后方關口發難,這是誰都沒想到的事,衛紹老將軍急的冒出來許多白頭發,在輿圖上畫了幾個圈,眉心越蹙越緊,道:“這樣不行,中山此舉,就是想咬下長門后以此作為要挾牽制王爺,這般下去太被動了,世子尚在關內,主軍在前,難免不被分心?!?/br> 他扔了手中炭筆,看向白露:“白老先生還不能回來嗎?”他心中急躁,語氣不覺有些沖,直若帶了斥責的味道,聽得白露皺起眉頭,冷笑道:“大父隨軍本就是幫襯,將軍這話說的,怎么倒跟我們欠了藩軍一般?” 裴驍起身道:“姑娘莫怪,衛將軍不是這個意思?!?/br> 白露輕哼一聲,別開臉去,裴驍道:“敵我懸殊有三倍之多,既然不能拖,為今之計,是否向主軍求援,前后夾擊,以求及時止損?” 這個主意雖然保守,但的確最可靠,可不免對裴肅那邊的兵力造成抽離,衛紹沉吟不已間,站在掛起的帳門外抬頭看云的沈元歌突然轉身進來,道:“此時求援,不等于讓敵人提前達到目的么?” 裴驍抬首望向她。 沈元歌聳聳肩:“以少對多打不過,那我們就退嘛?!?/br> 衛紹臉色一沉:“小公子竟要本將將關隘拱手讓人么?” 沈元歌彎起唇角,微微笑道:“哪里,這是老天讓中山給咱們拱手送糧呢?!?/br> 裴驍眼前一亮,伸手道:“十六弟另有對策?快請說來?!?/br> 衛紹冷哼一聲:“不過一個毛頭小子,還是不要添亂的好吧!” 沈元歌拱了拱手,不疾不徐道:“老將軍資歷深厚,小生自然比不得,只是將軍曾統領過千軍萬馬,看待戰事每每著眼大局,敵人鉆巧時,倒容易一葉障目,不妨聽聽小生的雕蟲小技,或許有用?!?/br> 此時的蕭廿尚不知道長門發生的事,京城臨西的戰場北營炮火連天,難分高下,中山軍好像故意將火力瞄準了他這塊難啃的骨頭,一波又一波地朝這里發起攻擊。 轟隆一聲,他所在的軍帳后面在碎石崩裂中炸開,蕭廿當機立斷滾出帳外,才沒受什么大傷,仍蒙了一身的土,耳朵里嗡嗡亂鳴,好像有溫熱的液體流下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泥塵,用半聾叫人的聲音吼道:“斥候,斥候何在?” 一個兵士貓著腰快步跑近,爆炸聲鋪天蓋地,仍然得用喊的:“將軍!” 蕭廿的左耳好像暫時失聰了,只能盡力側過右半邊臉:“敵軍集中攻擊的方向沒變罷,左翼軍抄過去了嗎?” 斥候道:“張將軍說再有半柱香——” 蕭廿一把將他推進旁邊的戰壕里,自己也跳進去:“傳令將士暫且躲進壕溝,待左翼過去,切斷他們的補給,馬上投石!” 斥候大聲應是,泥鰍一般穿過土溝,消失在煙塵彌漫里,沒跑幾步,響箭竄上天的響聲穿破虛空,傳了過來,左翼得手了。 一排排巨石雨點般從高地上一躍而起,蒙頭蓋臉地對準了敵軍的騎兵,馬匹和炮架。 與此同時,長門守軍第三次交鋒敗退,退出了前關。 第67章 其實守軍第二次敗退的時候,裴肅就接到了中山調軍攻打長門的消息——當然不是衛紹或裴驍急著報信,中山為的便是利用此事讓他分心,裴肅第一眼就看出來了。 畢竟長門險要,且有長子在,裴肅的確是受到了震動,然還不待他對此事做出反應,中軍帳就收到了長淵飛鴿送來的第二封信。 信中說敵軍發兵乃是虛晃一招,望王爺切莫輕信,老夫會與世子和將軍固守關隘——信是用白潛的字跡寫的,落款處還蓋了長淵的閣章。 有白潛老先生作保,裴肅的心頓時便安定了下來,交代幾個知情的將領將這個消息封鎖住,他想了想,又特別囑咐道:“尤其要瞞住燕崇?!?/br> 他看向燕啟,輕嘆了口氣:“元歌還在長門,他若是知道那里起了戰事,非出事不行?!?/br> 此時的沈元歌正同白露蹲坐在一處高地上,仿佛絲毫沒受到戰事影響,面前用黃土灑了一塊地方,用樹枝在上面寫寫畫畫,推算著什么,隨后將泥土拂亂,拍了拍手,指指白露腰間的水囊。 白露倒著水以便她洗手,邊問:“造假信送到主軍去的事世子他們知不知道?” 沈元歌食指比一比唇:“噓…唔,這泥沾了水還挺黏的?!?/br> 白露眼睛大了兩圈,輕聲道:“你膽子也太大了,他們…” “他們都是老頑固,咱們目的達到就行了唄?!鄙蛟铔_她擠了一下眼睛。 白露默默望天:“希望老天真能給咱們這個面子?!?/br> 沈元歌遙看一眼天邊的流連勾云,道:“放心吧?!?/br> 兩人竊竊私語間,裴驍走了過來,白露手還搭著沈元歌的肩膀,一個激靈站起身道:“世子?!?/br> 裴驍微笑了下,把早晨的吃食遞給她們,目帶端詳,瞧著沈元歌道:“斥候來報,敵軍侵入主關之后,未做停留,繼續往西去了?!?/br> 沈元歌道:“京城那邊還等著他們的‘喜報’呢,首戰告捷,自然一刻都不敢停的?!?/br> 裴驍笑了兩聲:“可惜我這個世子已經被落在后頭,他們還在往前追?!?/br> 他身后的隨從仍有些擔憂:“他們畢竟人多,若是我們的行動被發現了…” 沈元歌拍拍白露的肩,笑的爽朗:“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長門地勢復雜,他們一頭熱的扎進來,指不定南北都還沒分清呢,我們的白姑娘成天背著藥筐轉,就是最好的地頭蛇?!?/br> 中山的軍隊也沒想到他們會進攻的這么快,不過五六天的功夫已經深入腹地幾十里,把后軍糧隊都落在了后面。 “他娘的,仗著自己能打,跑那么快,”押送補給輜重的兵頭抹一把頭上的汗,嘴里罵罵咧咧,“到時候沒糧了還不是得停下來等我們,真他娘的以為自己能上天了?!?/br> 這天兒濕的很,走一段路就好像有一層油汗冒出來蒙在皮膚上,渾身黏膩膩的,兵頭一邊罵,一邊催著車隊快走,一旁有個小兵道:“打了勝仗咱們也能早點回去領賞嘛,怎么打順了長官反倒不高興?” “你個新兵蛋子懂個屁,軍功都是前頭軍的,有咱們什么好?給他們溜的緊趕慢趕的,奇了怪,怎么起風了?” 山路上濕氣未散,涼風呼嘯著打著旋卷過,吹起了車上遮著糧食的油布一角,東邊天際陰云遠遠地連成一線,朝這里緩緩推了過來。 風勢漸有變強之勢,兵頭瞇著眼看了一會兒:“要下雨了?” 他頓時來了精神,招呼著道:“停車停車!把糧食蓋好,就地扎營!” 小兵愣道:“長官,不走了?” 兵頭一巴掌打在他腦殼上:“走個屁,又是風又是雨的,等追上前軍糧食都冒芽了怎么辦?先停車歇一晚上!” 輜重兵們都巴不得躲個懶,紛紛應和著把馬車靠路驅逐到山壁下頭去,還沒??亢?,隊伍后面卻有人叫了起來,連滾帶爬地跑到兵頭跟前道:“長長長官,后頭…后頭有…有…” “有有有,有什么?大呼小叫的?!?/br> “長門的守軍!守軍追過來了!” 兵頭重重一愣,下一刻便將兩句臟話合二為一了:“放你*的屁!長門軍早就不知退到哪里去了,過來的時候關卡里留守的都是咱們的兵,怎么可能從后面冒出長門軍來?見鬼了你!” 兵士被他按的險些一個大馬趴,失魂落魄地指著后頭的山路道:“長官,當真是長門的兵,您自己看看!” 兵頭見他這模樣,心里也打起了鼓,登上糧車跂足望去,后背頓時發出一層白毛汗,真有追兵! 陰云下頭黑壓壓一片,少說數千甲胄朝著輜重隊壓了過來,雖說幾千個人也算不上太多,可押送糧草的人統共不過才三百人而已! 兵頭兩股戰戰,他不知道長門軍前兩仗佯敗乃是誘敵深入,待兩萬前軍入關,他們的人便利用隱蔽山路從后頭包抄而至,心里只有一句話:硬干就是送死。 丟了輜重得掉腦袋,硬著頭皮上也沒活路去,兵頭兩股戰戰,跌跌撞撞爬下車,下了平生以來最快的一個決定:“先卸下重物,快馬去追前軍,快快!” 他說著自己先把糧車上的韁繩解開,車子一丟,爬上馬疾馳而去。 后頭的兵一看,也亂了陣腳,都爭先恐后地去搶馬,奈何人多馬少,一多半的人都只能徒步,人馬摻和在一起,烏七八糟地往前竄,他們這邊心急火燎,卻沒注意到,不管人馬是快是慢,追軍始終跟在后面不遠的距離。 山路錯綜復雜,輜重兵們沒頭蒼蠅似的只想趕快擺脫追兵,以至于被人有意迫離了方向都不知道。 腳下石路變得軟綿綿的,山風越刮越大,不知從哪吹來了厚厚的一層土。 沈元歌手肘撐在石頭上,手里拿著從裴驍那里弄來的“千里眼”,往下望山谷里的情況。 “怎么樣,來了沒?”白露比她這個頭一次當軍師的還躁動,一會兒冒出來問一句。 “別慌,雨還沒下來呢?!鄙蛟栌眠h鏡望望天,道,“衛將軍有分寸的?!?/br> 她一只眼睛被遮住,唇角微微翹起:“用這個看天就是清楚,世子有怎么不早拿出來?!痹捯袈涞?,灰蒙蒙的天上落下幾顆豆大的雨滴。 裴驍笑道:“哪里知道十六弟還有看天的本事呢,你若是喜歡,這鏡子便給你了?!?/br> 沈元歌道:“這倒不用——聽見兵馬過來的聲音了沒?” 風還在刮,雨點變密,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 輜重兵的戰斗力遠遠不及前軍,一路下來已經折了不少人,被長門軍攆羊一般趕進了小山谷里,追兵追到谷口前,速度慢下來了,他們還沒顧得上腳底情況,一味往前扎,谷底的路上也蓋了厚厚一層土,被雨水一澆,頓時變得泥濘不堪,灌了膠一般,馬蹄陷進去,拔都拔不出來,再前進不得,困在了那里。 幾百號人就這么被釘住了。 風雨如磐,把谷底變成了一個淺淺的小沼澤,白露接過千里眼往下瞧,從圓圓的視野里看到那幫人困窘的慘狀,笑道:“哈哈!這下成了甕中之鱉,我看他們怎么逃?!?/br> 裴驍揮揮手,一隊弓箭手挨上去,山谷里無法動彈的輜重兵頓時成了活靶子,裴驍心頭豁然:“昨晚斥候來報,敵方傾其主力往前攻進,前面兩道關口并未留守多少兵力,如今斷了他們的糧草,我們只要發兵繞回前關,就能將他們困在山內?!?/br> 沈元歌道:“深山對于外人而言,就是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獸,中山不可能再分出兵力前來救援,如今糧盡援絕,我們不必再費兵卒,且等他們自生自滅罷?!?/br> 裴驍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道:“十六弟這招金蟬脫殼誘敵深入使得妙,待戰事平定,我一定為你向父王領一記頭功?!?/br> 沈元歌一聽這話,心尖兒先打了個哆嗦,要是讓蕭廿知道自己偷偷跟來還在長門逞能的事,那可真是不得了,她弱弱笑了兩聲:“不不不,不必了,衛老將軍才是率兵驅敵的功臣,您還是找他罷,千里眼還您,我和白露先回去了?!?/br> 她將長筒鏡塞回裴驍手里,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