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沈元歌松開抓著他衣襟的手,被他一下給扣住了,不受控制的一顫,卻繼續道:“前幾天國子監有一場武科應試,兆麟拔了頭籌,多謝你?!睂γ鏇]回應,沈元歌垂下眼簾,“你之前說過等把他教好…” “我忘了?!笔捸ゴ驍?,直接把曾經的信誓旦旦丟到風里去。 “你還答應過讓我陪著,現在叫我走?” 沈元歌眸色一沉,使勁掰開他握著自己的手:“不是,蕭廿…你聽我說,你松開?!崩堕g不慎碰到了昨天被甄母抓傷的手腕,蕭廿看到她臉上露出吃痛的神色,下意識便松了手,沈元歌后退兩步,靠在了影壁墻上。 “燕越斕對你的態度,你不會看不出來罷?!?/br> 蕭廿冷冷一嗤:“想控制我,憑她和她那幾個慫包手下么?!?/br> “我知道你很能打,可是憑你的身手,完全可以悄無聲息的離開京城,你也不是沒有歸處,為什么偏要留在這拿自己去賭?”沈元歌聲音變沖,“非讓我說出來是我在拖你的后腿嗎?” 蕭廿一個爆栗敲在她腦門上:“沈元歌,你又犯傻了是不是?” 見他傾身過來,將手靠在自己肩側的墻壁上,沈元歌睫毛垂的更加低,換了一種更加沉的語氣道:“蕭廿,你知道的,我很會算計,從來都不犯傻?!?/br> 許是在宮里待了十年的后遺癥,沈元歌一處在清醒的狀態里,輕重緩急就分的清楚的以至于冷漠,必須冷漠。 她閉了閉目,忽的撩起眼簾,話里沒有一絲起伏:“我從到這個府里來,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一步步謀劃好的,壽宴上喝了蜂蜜,在梅園里把琵琶彈斷,是不想讓姜氏夫婦倆把我送給那個老皇帝,讓你做弟弟的教習,做我的護院,還有侍奉姥姥,都只是為了尋求庇護,可現在你護不了我了?!?/br> “中山王如今的權勢,不是我們任何一個人能對抗的起的,我知道你骨頭硬,可那又如何,我不想陪著你魚死網破?!?/br> 蕭廿身上氣息變得沉冷:“你外祖母的命已經保住了,別再待在這個烏七八糟的地方,和我一起走?!?/br> “中山王樹大招風,入京述職不會只帶規矩允許的那幾個侍衛,必定還有看不見的眼線和暗衛,他們都虎視眈眈的盯著,你怎么把我帶出京城?” “只要你愿意,我一定有法子…”“我不愿意,”沈元歌別開臉打斷他,藏在身后的那只手緊緊抓著衣擺,“蕭廿,在中山王面前,你對我而言沒有任何價值,我還憑什么把自己放到你的眼皮子底下?” 蕭廿瞧著她冷漠的臉,去抓她的手:“元歌,別鬧?!鄙蛟璋櫭?,一巴掌打開他:“不要動手動腳的?!笔捸サ氖纸┰诎肟?。 沈元歌強迫自己轉回臉和他對視,背書似的把開元寺的事情說了一遍:“姥姥明后天便走了,我跟著,不知道要多久?!?/br> 蕭廿胸口堵得發悶:“所以你就把天元寺當成避難所,可你有沒有想過,時間長了,那就成了你的牢房!” 沈元歌瞧著他,唇角現出一個嘲諷而傷人的笑:“你懂什么?姥姥答應了,等她病情穩定下來,離開天元寺,她就會給我尋一個好歸宿,即便中山王之后還有機會來尋事,我早就已經嫁人了?!?/br> 她只當沒看見蕭廿變得沉冷的臉色,“你現在知道我為何對姥姥如此上心了么,因為她是一家之主,只有好好活著,才能給我想要的,所以蕭廿,便把心思廢在我身上,我都是為了自己而已?!?/br> 蕭廿眉鋒凜冽,扣住她的肩:“沈元歌,你告訴我,你說這些話只是為了激我走,嗯?” 鎖骨被拇指壓的疼痛,他到底還是生氣了,沈元歌咬唇,又松開:“對,我就是想讓你走,我們若往來過密,惹起風言風語,那我嫁人的時候…” 蕭廿驀地打斷她,“那我算什么,我們之前算什么?” 沈元歌奮力一把將他推開,“我們從來沒有過什么?!彼套〉纛^逃跑的沖動,繼續往他心里捅刀子,“蕭廿,我只想要一個安穩富足的生活,為了這個我可以利用任何人,也可以在用無可用時一腳把他踢開。我們不是一路人,我想要的你給不了我,你想要的,在我這里也得不到?!?/br> 蕭廿沒防備,往后退了幾步,沈元歌被他身上涌現的可怕氣息壓的難受,別開眼去:“收拾收拾你的東西,到春菱那里領一封銀子,走吧?!?/br> “不必了?!币魂囯y言的沉默過后,蕭廿丟下一句。 沈元歌閉上了眼,再睜開時,面前已空無一人。 她渾渾噩噩回了筠青館,閽房的門虛掩著,伸手推開,里面陳設一物未動,炭盆里剩了一堆灰,冷冰冰的。 桌子角落放著的那沓紙好像又厚了些,筆墨擱在一旁,都凍住了,沈元歌不受控制地走上前,拿起那沓紙,翻了翻,鐵畫銀鉤的迥勁墨字映入眼簾,臉色一點點變白。 上面寫滿了兆麟要學的槍術招式,教過的沒教過的,章法插圖,詳細備盡。 沈元歌抱緊那沓紙,脊背靠著桌沿,慢慢滑坐了下去,雙臂環膝,埋頭把自己縮成一團。 玄甫之亂中林家反水,蕭林軍林氏除名,軍隊重冠蕭家旗號,蕭家將門世族,槍法聞名,女眷也多巾幗英雄,臨終一戰軍隊死傷殆盡,只怕和伺機奪位的裴胤脫不了干系,和陳嬤嬤口中老中山王得勢的秘辛亦有關聯,戰后蕭娘孤身一人逃至廬州,因為父親沈長輝的庇佑躲過皇帝盤查,把他教養長大,付巖等人找到京中,以少爺相稱,說明蕭家軍當年還有幸存殘部,并在某個地方站穩腳跟,如今找了來。 所有的信息串聯在一塊,和前世種種全都對上。 燕崇,抱歉,我們心照不宣的不去深究對方隱藏的東西,認出你來,我作弊了。 她重活過一次,很明白一個人的人生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何況按照前世軌跡,離他率軍入京只有十一年了,若差這兩年,一定會對結局產生翻天覆地的影響,這次中山王姐弟摻和進來,便是一個警醒,這個是是非非的地方對他而言,每個岔子都是大危險。 他命里本有遠大前程,不能耽擱在自己身上。 蕭廿,燕崇,遙祝你云程發軔,鴻鵠高飛。 ... 翌日晌午,春菱來告訴沈元歌,慧岸主持已經答應甄母了。 沈元歌哦了一聲,怔怔地沒動彈,春菱上來攙她:“姑娘,你都在這兒坐一晚了,趕緊回屋吧?!?/br> 沈元歌道好,扶著桌腿想站起身,卻跌了一下,凍僵的腳踝突然恢復知覺,又酸又麻。 桌腿上有粗糙的倒刺,扎進了她掌心里,沈元歌疼地嘶了一聲,被春菱手忙腳亂的扶起來,嚇了一跳:“呀,流血了,奴婢給你包一包?!?/br> 沈元歌盯著手心冒出的幾顆血珠看了片刻,攔住她道:“不用了,我自己來?!?/br> 她將抱在懷中的那沓紙遞給春菱:“把這個拿給兆麟,說是蕭廿留給他的?!?/br> 春菱有些不放心,還是依言去了,沈元歌坐在椅子上,環顧四周,那個給她包扎的人已經走了。 她摸出帕子胡亂擦了擦。 甄母沒有告訴甄景為要去天元寺靜養的事情,只堅持要乘車出去散心,府中人攔不住,便將車馬斗篷都準備齊全,車里鋪好厚厚的絨被,擱上暖手爐和熱水,萬事俱備后出了門。 第二日甄景為驚悉此事時,祖孫二人已經在小禪院安頓好了,而此時天元已經封寺,國祭這么大的事擋著,沒人進得去。 銀票帶的足,即便沒有帶行李,也不必憂心衣食住行,沈元歌就這么住了下來,每日侍疾,吃齋,敬香,偶爾參個禪,日子倒是輕松。 天元寺在山腰南側依勢而建,風光甚好,寺里還有一只白貓,和沈元歌很親近,天氣晴朗無風的時候,沈元歌得了閑暇,便在院中的躺椅上抱著貓曬太陽。 春菱坐在她身邊,笑她像是在養老,沈元歌閉著眼睛感受陽光日暖,躺椅搖啊搖:“沒什么不好?!?/br> 春菱道:“奴婢還有些擔心呢,三日期限已經過了兩天了,姑娘覺得中山王會怎么辦?” 沈元歌摸摸小貓柔軟的肚子:“意外,發怒,摔東西,放狠話,訓斥國公,束手無策?!?/br> 春菱詫異:“就這樣?” 沈元歌笑笑:“燕越樓是新繼位的藩王,雖然得勢,到底根基尚不穩定,怎會為了一個女子和朝廷法度公然對抗?!笨墒请x開天元寺之后會如何,她也不敢說。 春菱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沈元歌睜開眼,透過指縫去看天上的云彩和陽光,想起一個人,在心里輕輕嘆了一聲,不管怎么說,還是得感謝老天眷顧。 ... 臨近年底,街上撤了宵禁,店家和酒肆夜里都不打烊,晚上燈籠齊張,很多人也出來串悠,不時還能聽到有些人家提前放出來的煙火聲,十分熱鬧。 付巖是在街上的一家酒鋪下面找到蕭廿的,坐在凳子上拎著酒壺,一身的酒氣。 付巖跑過去:“三哥,別喝了?!彼f著去奪蕭廿手中的酒,被一把揮開:“離我遠點?!?/br> 付巖沒想到他這么大力氣,往后踉蹌了兩步,險些摔倒,看見蕭廿肩膀搖晃,想摔,忙上前扶住他:“三哥,你現在出來不安全,那什么斕夫人肯定還盯著呢,京里沒有咱的人,還是趕緊走的好?!?/br> 蕭廿醉了,手扣著酒壺,鼻梁挨在上面,低低地睨過來,輕笑一聲,轉頭去喚:“小二——” 店小二搭著手巾過來,笑呵呵的:“客官,結賬?” 蕭廿把銀子拍在桌上:“不用找了,再拿一壇帶走?!?/br> 小二臉上笑開了一朵花:“好嘞!” 蕭廿不多留,拎了酒走人,付巖追上去,扳住他的肩,想把他拉回住處去,蕭廿不耐煩,一把推開他:“滾?!?/br> 付巖火也竄上來了:“喝喝喝,成天就知道喝酒,你他娘都連著跑出來幾天了!董叔說了,年前咱必須離開京城,你再整晚整晚的宿醉,我綁也得把你綁走!” 蕭廿忽地轉過身,指指付巖:“你去告訴姓董的,少管我的事,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br> 付巖跳起來:“醉成這熊樣,你知道個球!哎,你干什么去,你回來!” 蕭廿走的很快,灌著酒便融進了路上幢幢的行人里。 裁衣鋪里面沒什么人,就一個女郎坐在柜臺后頭嗑瓜子,聽見有人來了,邊抬頭邊道:“客官量衣裳…” 話說到一半,看見蕭廿,卡住了。 蕭廿酒是喝多了,但他醉也醉的不動聲色,臉不紅心不跳的,仍是平日英氣逼人的模樣,只是步子有些晃,闐黑的眸子垂著,反倒添了幾分沉郁的味道,把酒壇頓在臺上:“你會裁衣裳?” 女郎的魂兒要飄了,嬌笑道:“當然,奴家手可巧了,什么衣裳都會做?!彼f著,手就往蕭廿臉上湊,蕭廿向后避開:“別碰我?!?/br> 女郎不饒,手依然不老實:“不碰怎么量尺寸?客官想要什么,長衫,夾襖兒,還是…”指尖在觸到他皮膚的前一寸處被蕭廿用酒壇子揮開,“不要,拿包繡花針?!?/br> 女郎手指給他弄疼了,正待嗔他,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蕭廿斂眉,不耐煩地重復了一遍,把銀錢扔桌上,女郎還想去摸他的手,被他一個眼神嚇?。骸摆s緊?!?/br> 第38章 他眼里突然褪去了方才的朦朧之色,變得鋒銳森冷,像一把刀刺過來,女郎寒毛豎了豎,將整個針線包都擲給他:“你這人有病吧!” 蕭廿把東西收好,提起酒壇子走人,不多時付巖尋過來,逮著人就問:“掌柜的,這兒有人來過嗎?” 女郎一臉不耐地擺手:“沒有沒有,別來煩老娘!” 付巖焦躁地抓著腦袋出去,完了,跟丟了。 街上的喧鬧被甩在背后,燈光也變得稀稀拉拉,人晃去了一家有些偏僻的客棧。 外頭吵的他腦子疼,付銀子,選客房,把自己往床上一扔,世界終于安靜。 ... 除夕一日日近了,甄景為托人送進書信給甄母,想請她回府過年,甄母讀完信之后,一言不發,轉手就給了沈元歌。 除了慣例的套話和請求母親回府之外,還提及了沈元歌,一封信堪稱是情感沉摯,字字泣血,行行灑淚,懺悔說沒有照顧好四妹唯一的愛女,讓她受了委屈,請老太太也帶她回來,今后一定好好相待,聊以彌補,絕不愧對小妹在天之靈,此種云云。 沈元歌接過來,掃了兩眼,便覺得胃里難受,放在一邊不看了。 他就是說出個花來,沈元歌一出寺門,怕不會立馬被他打包打包送去驛府。 她問端坐在一旁數念珠的甄母:“姥姥如何打算?” 甄母活到耄耋之年,什么心思看不出來,幾不可察的哼了一聲,對陳嬤嬤道:“你去給來人傳話,寺中靜養甚好,于病情有益,為著老身的命,這個年就不回去過了,讓他們好好祭祖,元歌是我唯一的外孫女,跟在我身邊,斷不會叫她受半點委屈,不勞他們夫婦二人費心?!彼A送?,又添上幾句,“另外,告訴他,身列朝廷,位及公侯,若整日不思正途,妄想著拿自家女兒買前程,這個國公就不必做了,還給老大去吧!” 陳嬤嬤應是,躬身出去。 一旁的春菱松了口氣,用胳膊肘悄悄碰了下沈元歌,抿出一個安心的笑。 沈元歌會意的眨眨眼睛。 午間侍候甄母睡下之后,春菱和沈元歌悄悄出去,才邁出門檻,院里的白貓兒便顛顛跑了過來,撲到沈元歌腳邊,肚皮朝上的讓她摸。 沈元歌不覺笑了,手法嫻熟地揉了兩把,再把她抱起來撓下巴,小貓瞇著眼,一副舒適的表情,一個灑掃禪院的小沙彌提著掃帚走過,看見這一幕,羨慕道:“它和女施主可真親,以往都不讓人碰,就連小僧時常喂它都不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