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甄閔瑤才知道母親背著自己送了她這么多好頭面,臉都綠了,姜氏神色也垮了下來,她們說一句生計艱難,沈元歌就直接將其拉到了需靠典當補貼的狀況上,這不存心羞辱人么? 可對面一臉無害,滿目關心之色,像是真的信了這話一般。 見姜氏僵著臉不動,沈元歌一笑,轉手塞給一旁管家,邊壓低聲音,像是在與她們達成一個識趣的約定:“舅母放心,我不會告知姥姥的?!?/br> 姜氏深吸一口氣:“話雖如此,舅母已經送你的東西,哪有拿回去的道理?你還是…” 沈元歌忙道:“舅母千萬不要介懷,我都理解,柴米油鹽嘛,哪里那么容易,推來推去就見外了?!?/br> 姜氏:“……” 管家端著一盒子東西進退不是,好一會兒才聽見姜氏沒好氣道:“還不收著!來我這里,入賬?!?/br> 管家連忙應了,又看了眼要送進筠青館的月例:“那這例銀…” 姜氏眼睛一瞪:“我方才說的不夠清楚么?” 管家唯唯,沈元歌笑吟吟道:“不急,你分好了再差人送來我這里便是?!?/br> 管家跟在姜氏后頭離開了,沈元歌轉身,見甄閔瑤站著沒走的意思,駐足喚道:“表姐?” 甄閔瑤睨著她:“這么冷的天,不讓我進去坐坐?” 沈元歌笑的和煦:“哪兒的話?!?/br> ... 春菱給她倒了碗熱茶,奉到手邊,甄閔瑤施施然接過,悠哉吹了吹,命令道:“你出去吧,帶上門,我有些體己話要和表妹說?!?/br> 春菱看了沈元歌一眼,見她點頭,躬身退了出去,沈元歌在木炕的另一邊坐下:“表姐想和我說什么?” 甄閔瑤啜了口茶水,道:“表妹,你不會還以為自己是原來的沈元歌吧?!?/br> 沈元歌唔了一聲:“原來的我什么樣,現在的我又是什么樣?” 甄閔瑤翻起眼皮打量她,瞧著她的臉,輕輕一嗤。 沈元歌懷揣著一顆比她滄桑了十幾歲的心,覺得這半大姑娘挺有趣。 她揾著腮,恍然般哦了一聲:“是多了幾顆疹子,不勞表姐掛念,過幾天也就消下去了嘛?!?/br> 甄閔瑤冷笑道:“表妹還真是可愛,你就沒察覺到自己在府上情狀的變化?” 沈元歌繼續聽不懂:“什么變化?難道是舅母剛才說的,府上變得越來越吃緊了?” “你…” 甄閔瑤將茶盞往桌上一放,呼吸了口氣,“你們姐弟現在寄住在國公府,吃我們的,穿我們的,已是承了莫大的恩情,可我們甄家也不是養閑人的地方,母親原先可憐你,對你寄予厚望,倒教你飄飄然起來,在壽宴上出了那樣大的丑,母親已經對你失望透了,你還指望著能有之前那般好的待遇么?” 她話說的這樣直白,沈元歌也不惱,猶然笑瞇瞇的:“我還當是什么,原來是這事,沒辦法,那蜂蜜,到底也不是旁人給我加進去的。還得謝謝表姐你呢?!?/br> 沈元歌語調輕緩,甄閔瑤被她瞧著,心里卻發起虛來,才要斥她胡說,卻聽沈元歌繼續道:“謝謝表姐提醒我現在的處境?!?/br> 甄閔瑤吊著的那口氣才松下去,便聽她話鋒一轉:“可那又如何,這種事表姐自己上心就行了,何必還來提醒我?!?/br> 除卻外婆,國公府能給她的,不過就是冷冰冰且早晚銀貨兩訖的吃穿用度而已。 她攤開手:“我一不缺錢,二不缺姥姥疼的?!?/br> 甄閔瑤想起她手里握著大筆家產,氣的一噎:“你別以為祖母疼你了,就可以騎到我頭上來,自古嫡庶內外有別,何況祖母已經年老,主母很快就是我母親了,你最好也管住自己的嘴,別想著不分高低地在祖母跟前渾說,日子還長呢!” 她冷嗤:“有些人,注定命薄,即便偶爾走運,掉進這富貴錦繡鄉,做一兩場繁華夢,也是無福消受!” 沈元歌突然笑了:“繁華夢?表姐怎么知道我要的繁華夢,同你想的是一樣的?”她微微傾身靠近,“還是說,表姐是覺得我能威脅到對你的繁華夢,才這般敵對于我?” 沈元歌看她的眼神,簡直就像大人看無理取鬧的孩子,帶著點無奈和輕飄飄的笑,甄閔瑤怎么放狠話,對她的笑容都十分膈應和不爽,可說這些話時,突然仿似帶了認真在里頭,自帶一種無形威懾,甄閔瑤竟有些被嚇到,瞪大眼道:“沈…沈元歌,你寄人籬下還如此囂張,你等著!” 小姑娘家家還發火了,沈元歌撥著茶盞,擺擺手道:“好啦好啦,口舌之爭最沒意思了,表姐喝口茶,消消氣,唔,當然,”她睫毛忽閃兩下,“要是在這里消氣比較困難的話,還是先回去比較好,是吧?” 甄閔瑤一口氣憋在心口沒上來,騰地站起身,抬腳往地下一跺:“你——” “春菱——”沈元歌不待她話音落地,揚聲喚道。 春菱應聲而入:“姑娘?!?/br> 沈元歌笑瞇瞇道:“日頭都高了,送表姐回吧?!?/br> 甄閔瑤狠然剜了她一眼,似乎還在組織措辭,杵著沒動,沈元歌眨了眨眼:“啊,我這還有點金銀花,表姐要不包點拿回去降降火?” 甄閔瑤咬牙切齒,頓足轉身走了,跨出門檻后,還重重摔了一下門簾子。 春菱目送她的背影離去,訝然道:“大姑娘和姑娘說什么了?” 沈元歌慢條斯理啜了口茶,隨口笑道:“管他呢,我又沒招她?!?/br> 打發走了母女兩個,沈元歌起身走近內室,翻出賬本,把半個月前記在賬上的那奩首飾盡數劃去,心情大好。 相比起前世才這個時候還是病秧子的她,這輩子沈元歌出挑了不少,甄閔瑤對她產生敵意并不在意料之外,無非是小姑娘賭氣和利益沖突,只是這般針對,有點超過她的認知。 是以她把自己不受蜂蜜的事情和甄景為夫婦買通黃尤的事情透露給她,的確是提前有意——她想分辨甄閔瑤的意向。 是單純抵觸自己的到來,還是,她想自己進宮。 壽宴上甄閔瑤給倒的那杯酒,自己入口前便聞出來了,加上方才刺探時她的眼神,已經差不多能得出定論。 真是像極了她的母親,只是年齡尚小,向往富貴繁華,不知深宮可怕。 沈元歌將筆擱回架上,唇角微折,搖了搖頭。 ... 城東鐵匠鋪子里,爐膛火光熊熊,一旁打鐵的大鐵墩上正發出當當的響聲。 蕭廿就站在墩子后,手拎鐵錘朝通紅的熱鐵不斷砸下去,雖在冬日里,熱浪還是一波波地往上涌,映著火光,蒸的這少年臉色有些發紅,額上也滲出了晶亮的汗珠。 鐵匠老李倒炭回來,看見他還在那里,喚道:“小廿,忙了一早晨了,過來歇會?” 蕭廿一榔頭錘在鐵上,鏘的一聲,火星四濺,幾乎蓋住了老李的話,但他還是聽清了,揚聲道:“您老坐著,我不累?!?/br> 老李笑了兩聲,倒了兩碗大碗茶,一碗涼著,一碗自己喝,邊去看蕭廿熟練有力的動作,道:“年紀輕輕,手法倒熟,不是新手吧?” 第24章 一塊才出爐的方鐵在錘下現出扁如蕎麥的鋒銳方菱狀,蕭廿又添了兩下,放到兌好硝鹽水的桶中淬火,桶里滋啦作響,升騰起一片白蒙蒙的水霧:“打小就跟著老家的師傅學,補貼家用?!?/br> 老李噢了一聲,繼續打量他的忙碌的背影:“聽你口音不是京城人吶,老家哪兒的?” 老李是個憨厚的漢子,當了三十多年的鐵匠,在京城也算掛了一塊鐵招牌,站穩了腳跟,可惜是個鰥夫,沒有妻兒,正想找個徒弟繼承手藝,也備養老,可惜收過幾個都覺得不行,卻十分中意蕭廿這小伙。 奈何蕭廿是大戶人家的短工,只是花銀子借買自己的地方和材料打些東西,并不打算以此為生計,不過他還想再勸一勸。 蕭廿把在鹽水里淬完火的槍頭撈出來,浸到油里:“皖地廬州的?!?/br> 老李聽聞,注意力卻被“廬州”這兩個字拉了去,不由得展了展眼,笑道:“也是奇了,廬州的姑娘小伙怎么都挑這個時候來京城,哎,那你見過那個‘蘇皖西子’么?就是前些時日到國公府里投親的那個姑娘,據說姓沈?” 蕭廿動作一頓。 不用想也知道,鐵匠說的是沈元歌。 她才來了幾個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名聲就從城北傳到城東了? 蕭廿繼續鍛鐵,簡單道:“聽說過?!彼肓讼?,又添上一句,“師傅是怎么知道的?” 老李見怪不怪地笑:“京城貴人多,也熱鬧,消息就跟插了翅兒似的,出點什么事兒,很快就傳開了么?!毕氘斈昴莻€宋婕妤進宮時,賢淑美人之名也是傳的沸沸揚揚的,京城里的貴家小姐,想安個名頭很容易,撐起來卻難,可以想見宋婕妤是個人物,這個沈姑娘是江東來的,自帶的名聲,應該不是名不副實,人們倒都想見見。 蕭廿輕笑一聲,等鐵桶中的油花漸漸消去,把槍菱撈出來放在案上晾著,回身坐到桌后,摸過大碗茶三兩口喝盡了,抹把嘴道:“謝謝師傅?!?/br> 老李擺擺手:“這有啥?!?/br> 他試著將話拉回正題:“你進京來找活做,就沒想過自己立個門面?在那些大戶人家里讓人差使,哪能自在?!?/br> 蕭廿略一挑眉,將挽起來的短褐麻袖緊了緊:“那種人家哪兒留得住我啊,待不了多長時間?!?/br> 老李聽見他這話,一愣,忽地笑了:“好小子,有氣性。要么打完這工,跟著我做怎么樣?在這地兒立穩腳跟不是問題,到時候在給你討個實誠媳婦兒,可比在高門深院兒里聽使喚好多了!” 蕭廿動作停住,還是拒了:“師傅好意,不過我還要回江東的?!?/br> 別說那府里,就這整個天子腳下,條條框框也恁多,他可不想把自己拘在這兒。 況且巴蜀那里,他也丟不下。 李師傅見他當真不愿,也不好強留,只得用旁的話把這事兒岔了過去。 ... 當晚一更時分,蕭廿回到筠青館,敲響了沈元歌的門。 沈元歌出來,目光被他手中閃著銀光的地方望了過去,輕呼道:“好漂亮的槍,你…” 蕭廿手中握著一桿七尺長的鑌鐵槍,尖菱鋒銳,尾部搶纂還鑄著凜凜獸首,月光灑在上面,如有泠然殺氣,讓人望之生畏。 蕭廿一笑:“我打的?!?/br> 沈元歌著實驚訝,睜大眼睛:“你還會這個?這一個多月你早出晚歸的,就是在忙活它么?” 蕭廿頷首,指節敲敲槍桿,發出錚錚聲響:“鑌鐵剛硬鋒利,吹毛即透,我跑遍京城才尋著這么塊料子,給兆麟用足夠了?!?/br> 兵器在手,他神色里好像也帶了少年昂揚恣意的神色,邊說邊將中間一塊雕刻花紋的鐵箍擰了下來,沈元歌才發現這柄槍桿可以分成兩部分,中間相連的地方用箍環擰緊,卸下來時槍尾部分便成了一支二尺長的鐵梃,可謂匠心獨運,蕭廿道:“長.槍不宜近戰,需要時可以分開,帶著這個防身?!?/br> 月光下,沈元歌雙目變得有些亮晶晶的,瞧見蕭廿眼底兩抹淡淡的鴉青,伸手觸了下冰涼的槍.身,沉默了足有半晌,才道:“謝謝你,蕭廿,真的謝謝?!?/br> 蕭廿冷不丁與她對視,兩人都愣了,只有自己能聽見的心跳在其間蔓延開來,蕭廿眸色一動,卻突然道:“沈元歌,你是傻子嗎?” 沈元歌怔了下:“???” 蕭廿撂下一句:“我去找兆麟?!闭f完提著槍走了。 沈元歌恍然回神,只看見他快步離開筠青館的背影。 ... 前幾天把頭面首飾都塞回去了,雖然剩了些釵環,沈元歌還是覺得有些不方便,正好近來姜氏也不注意她,便挑個日子去了銀樓。 她想趁機散散心,便沒乘車,讓春菱帶路,頭戴冪籬在路上慢慢走。 街上還算熱鬧,不時可以聽到小販的叫賣聲,沈元歌覺得有趣,沿路還在攤子上挑了幾個小荷包,春菱見她拿在手中把玩,道:“姑娘近來興致很高呢,連老太太都說你比才來時笑的多了,可見是適應這里了?!?/br> 沈元歌的心情的確是舒緩了很多,道:“我之前也沒有成日掛著臉啊?!?/br> 春菱抿著嘴笑,沈元歌與她并排而行,看見辟毒香囊上繡著的錦鯉冒出了一根線頭,遂將其拈住,想拽出來,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上頭時,卻聽見對面路上傳來兵士厲聲的呼喝:“王爺過路,閑人退避,讓開讓開!” 沈元歌抬起頭,抬頭看見兩列兵士護衛著一前一后兩輛豪華馬車駛來,京中道路寬闊,卻被車子和衛兵占去了大半,變得擁擠起來,衛車士兵十分霸道,挑著長矛喝人退讓,行人都忙忙讓到路邊,有些擺攤的小販來不及收拾,被士兵持著矛往后一挑,雜貨都散了一地:“不要命了你,還不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