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節
“你們計謀重重,機關算盡,把我推上這個位置,倒真是好算計?!币缶拔嵋Ьo牙關,聲音像是被敲打洗刷過的河磨玉般堅韌冷冽,“你算我害我也就罷了,陸棲淮,你對阿槿做了什么?剛剛玉牌上的光點熄滅了?!?/br> 殷景吾手指輕顫著抓著一枚白玉牌,牌面上雕琢著飛鳳,是平逢山弟子進入中州時手持的聯絡工具,此時,與阿槿遙相呼應的那個點忽然湮滅,只昭示著兩種可能,長久的沉眠或死亡。 “她獲得了新生?!标憲磳⑹谢鸬氖虑閾嵰愿?,在殷景吾愣神的功夫,不動聲色地向后退出祈寧劍底,“朝微也服用了石中火,還請各位都配合一下,日后不要當他的面輕易提起我?!?/br> 史畫頤聞言微微一震,她知道,石中火這一味藥會讓人長夢三日,醒來后遺忘最重要的人,陸棲淮居然給小曇喂下了石中火?他就如此篤定小曇一定將他放在心底第一的位置嗎?被遺忘的那人有沒有可能是……史畫頤微微哂然,木已成舟,自己居然還在不著邊際地胡亂遐想。 殷景吾按著額頭,陷入了長久的沉寂。這位中州的新帝垮著背,好似被抽空了力氣,看起來十分頹然。陸棲淮心生不忍,勸道:“你應當知道這是最好的結局了,阿槿的遺忘周期提前了,毫無痛苦地把我們都忘掉,而后無憂無慮地繼續過下去?!?/br> “什么?阿槿會把我們都忘掉?”金浣煙霍然抬頭,萬分震驚的模樣。他和阿槿在平逢山上朝夕相對,聽風煮雪,也算情誼深厚,這時只覺得有些微澀意蔓延在心底,嘴巴發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要忘記嗎?曾經的故事就這樣懵懵懂懂地無疾而終。 “真是好算計?!边^了好一會兒,金浣煙若無其事地抬起下頜,和以往別無二致地譏諷道,“算計完摯友算計徒弟,陸公子怎么不叫神算子呢?” 正文 第191章 故人漸行人其四 “夠了!”陸棲淮雙眉上挑,驟然冷喝道。他忍無可忍地伸手一拍案幾,誰也沒想到他向來冷靜從容,卻忽然暴起發這么大的火,一時間紛紛愣住了,聽他講,“那是我自己和他們之間的事,一切在你們沒涉足的時候就已經終結,如今塵埃落定,不要再提了?!?/br> 他握手成拳,抓得緊緊的,胸臆里執拗地哽著一口氣不肯落下,聲音卻變得冷凝:“好了,現在來談談如今的情況吧——” 他話音未落,忽然毫無征兆地再度拔劍而起,殷景吾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要掐訣抵抗,但祝東風并沒有沖著他去,陸棲淮神色端凝地刺破窗紙,劍尖挑起一截垂下的藤蔓,因為凌厲的劍氣已經萎靡頹死。 陸棲淮冷笑起來,定定地看著那一截綠意轉為枯黃:“喏,凝碧樓的竊聽工具?!?/br> 殷景吾倒吸一口涼氣,霍地起身走過去,慘然變色:“這就是云蘿草?”他不敢靠近,隔了半丈遠打量著劍尖凋敗的植物,“這時成精了?然后被你殺死了?” 史畫頤也走過去盯了云蘿草半晌,將史府動用全部力量探查到的消息和盤托出:“凝碧樓傾力培養出來的這種奇怪東西,開了靈智,和人別無二致。它看起來和普通的草木沒什么區別,卻能將‘看到聽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反饋給凝碧樓,現在京城除了史府,幾乎每一處都有這種怪草?!?/br> “喪心病狂”,金浣煙半點不文雅地罵道,把自己的前東家批了個狗血滿頭,“何昱倒真是蛇心不足人吞象,他還想締造萬世基業,統治山河萬萬年?什么云蘿無心無情的這一套,智多而近妖,御器者必為器所御,他就不怕有一天自己也被這些東西害死?” “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吧!”殷景吾皺眉打斷他氣勢如虹的斥罵,眾人也都微微哂笑起來。金浣煙雙頰陡然染上一抹緋紅,但他在平逢山上學過法術,向來尊敬殷景吾,不便駁斥,于是悻悻撇嘴,揚起下巴:“反正就那個意思,何昱已經瘋了,這就對了?!?/br> “好,那我們來討論一下這張紙上的內容?!币缶拔釘傞_先前云袖指出的那封信,是神秘人發往各大世家人手一份的,他指著朱筆打圈的幾行,“上面說何昱就是當年假死的謝家少主謝羽,沾衣,你覺得如何?” 云袖若有所思,她不能直言陸棲淮溯時的事情,所以就不能講出她篤信這封紙箋屬實的原因,她于是睜大眼開始胡謅,聽起來居然還有幾分道理:“應該是真的,何昱修習的是涉舟劍法,是中州高手中除了擷霜君以外唯一一個純武學的,當然,七妖劍客不算,七妖劍客還學了家族的毒術。何昱的劍法確實有點像謝家劍法,但劍意大改,堪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br> “而且從方庭謝氏的遺址來看,火焰灼燒的痕跡在某一處中斷了,謝羽可能真的在紅蓮烈火中被就走了,然后通過某種途徑改頭換面,變成現在的樣子?!标憲床聹y道,“他如何成為凝碧樓主我并不了解,但朱倚湄必然功不可沒,當年金夜寒手下忠心耿耿的老臣全部被換走殺滅,取而代之的是黎灼、晚晴這樣之前籍籍無名的新生代力量?!?/br> 陸棲淮分析道:“對于熱血而少雜念的年輕人來說,只要打一架,武功穩壓過他,必然就服了?!彼馕恫幻鞯乜戳私痄綗熞谎?,恰好和對方的目光對上,金浣煙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震,心知陸棲淮已經識破自己曾是凝碧樓的人,他心一橫,索性別過臉去,裝作無動于衷、毫不知情。 云袖點頭:“從動機上來說也很可能,他家族被滅,自然充滿了想要復仇的怨氣。而如今中州上下鼎盛的世家,沒有哪一家沒參與過當年圍剿方庭謝氏的,何昱再厲害也不能將這些盡數滅掉,于是膽大包天地想了云蘿這樣一個計策?!?/br> “可是——”云袖沉吟著,“可是既然他跟林望安早年是好友,也沒有什么跡象表現出他們后來交惡,何昱為什么要擄走望安,強迫藥醫谷歸順凝碧樓?”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問了個愚蠢的問題,微微搖頭:“倒是我魔怔了,何昱那樣的梟雄心性,只求有利于凝碧樓,哪管什么故人情份?!?/br> 殷景吾一拍手:“浣煙,你那個眼線有提過什么消息嗎?關于最近的部署或者其它一些雜事,串聯起來便能推斷出最近真相的答案?!?/br> 金浣煙微微猶豫了一下,先前他向殷景吾坦白了自己在凝碧樓內部有眼線,是個高層,卻因為隱約的忌憚,沒明言對方的態度身份。他仔細斟酌著詞句,謹慎地說:“那人只提到,何昱要在紅蓮燈市之后展開大舉行動,現在已經過去三四天了,他仍然按兵不動,想來是在暗中部署?!?/br> 殷景吾看他有所保留的樣子,哼了一聲,直截了當地講出目前的布置,“鄧韶音和靖晏軍鎮守京關京畿,平逢山還活著的弟子都在各處世家幫助施法護衛,沐余風留下的三十萬軍力已經被悄然送往休與白塔、涉山、夔川三地?!?/br> “休與白塔?”金浣煙大驚失色,“險些忘了,我們不但要面對空前絕后、駭人聽聞的云蘿,不凈之城里蠢蠢欲動的亡靈也想來分一杯羹?!?/br> 殷景吾若有所思,忽地抬眸,眼神如刺扎在云袖身上:“沾衣,你知不知道你們家族有種鏡術,擺成鏡陣以后,可以復制整個城市?” “整個城市?這怎么可能?”云袖愕然道,神情驚駭不似作偽,“那得是多大的鏡子?得鋪滿一整片天空那么大了吧!” 陸棲淮眼神一閃,鬢發垂落下來擋住眼眸中變幻莫測的神光。他當然知道那個鏡陣是怎么回事,這也是他最后計劃中至為關鍵的一環,但眼下絕非坦白的良機,他沉吟不語,聽到金浣煙說:“凝碧樓里的那個人說,最后的戰場絕不會在休與白塔,但一定在京城?!?/br> 他靈光一閃,分析道:“凝碧樓跟隱族亡靈顯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而關于云蘿,知曉的就只有我們在座幾位加擷霜君、林谷主,不凈之城的亡靈應該還不清楚。但何昱一定會試圖去牽制不凈之城的力量。還有雪鴻組織這一股勢力,幸好在方庭的總部已經被殲滅,余部不成氣候,可他們若是鐵了心的背水一戰,倒也十分棘手。何昱眼下就在維持著微弱的平衡,逐漸架空岱朝,直到四面楚歌、孤立無援的境地?!?/br> “已經沒有平衡了”,殷景吾道,“何昱孤注一擲,已經要展開決戰了?!?/br> 他回身指著鋪滿整個墻面的中州地圖,挑起眉峰,神情肅穆凌厲:“你看整個中州,夔川、涉山、方庭,還有近日的尹州,凝碧樓的勢力以掎角之勢攏在京城周圍虎視眈眈,我們已經避無可避,唯有就地一戰?!?/br> 他用朱筆在地圖上圈出所有凝碧樓部署的點,整張地圖上的紅色便蔓延如蛛網勾結,望之令人心驚。他倒吸了口冷氣,臉色卻沒什么變化,只是寒聲道:“何昱正式氣焰鼎盛之時,只是所謂盛極而衰,不知他還能猖狂多久?!?/br> “我猜”,他眉峰上挑,手定在圖畫上的某一處,那里并非京城的正中心,然而俯仰四合,居然像是被環繞拱衛著,“我猜最后決戰的地方就在這里,周府遺址?!?/br> “當年周府一門的人離奇死去太過蹊蹺,而那里是奪朱之戰最早打響的地方,伯父也曾說過——”他語聲微微一頓,“那里是一處時空的罅隙?!彼谡f話間緊盯著對面的陸棲淮,沒錯過對方一瞬難以抑制的神情波動,他便篤定對方知道什么,索性直言不諱:“陸棲淮,你給擷霜君喂下石中火到底是要做什么?你想讓他避開你?不論最后的決戰在不在周府,擷霜君是一定會參戰的?!?/br> “不”,陸棲淮手握成拳,冷然的聲音里再次有了發怒的跡象。 殷景吾抿了抿唇,因為過度驚駭,冷如木石的臉容仿佛一瞬裂開了:“你說什么?你要把他送走?”他再也抑制不住地冷笑起來,“陸公子,擷霜君醒來之后可已經不認識你了,你還要對他做什么?” 有個念頭在心間如驚電般奔馳而過,難道陸棲淮另有還有法子能控制住擷霜君,或者說是主宰整個局勢的走向嗎?殷景吾不知道溯時的事情,卻忽然想起從前他在平逢山上許多個夜里觀天象所得,因為一顆星的軌跡錯落,而導致群星都因此而顛倒凌亂,不知終結歸于何方。難道,陸棲淮就是作為誘因的那顆星嗎? 殷景吾警惕起來,雙手交疊在一起,在場幾位都能看出來,那是個無懈可擊的防御姿態,又仿佛蟄伏著的利刃隨時出鞘:“陸棲淮,到了臨近最后一息的時刻,你為何還如此氣定神閑,就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浣煙先前提過,他有一條關于你的疑問,恰好我也有一條,你要聽嗎?” 正文 第192章 故人漸行人其五 “轟!” 陸棲淮冷眼看著面前轟然落下的門,毫不猶豫地揚手便是一劍。 他覺得內心焦急如烈火灼燒,天光乍亮時分,他們三人相繼往前走,才剛入琴河不久,卻發生了這樣的事——在他望見遠遠近近綿延的石屋時,去喚落在最后的沈竹晞,竟然聽不到對方的回答。 陸棲淮慌亂地轉身,就看見一片鴉青衣角被重重地掩在白骨門背后,還有植物纖細的葉脈被壓到門縫下,乖覺地卷曲著縮了回去。 那門由一塊一塊的白骨打磨光滑后壘成的,正中顱骨豎起,望之森然。他連連砍了幾劍,火石交迸中,竟是紋絲不動。 進來之后,他總覺得似乎在暗處有一雙眼睛窺伺著他們一行,細細察覺,卻又似乎什么都沒有。 “陸公子”,云袖遲疑了一下,從后面喚住了他,“這門被下了禁制,只能從里面打開,你就是把祝東風劈壞了也是無用?!?/br> 她走上前去,手腕一翻,手中的菱花鏡直直地面向骨門,映照出凡眼看不到的景象。那一排尸骨上有幽幽的藍光曲曲流動,至上而下貫穿著,組成繁奧無名的深邃紋路。藍光簇擁如火苗,在骨與骨之間黑色的填充物上恣肆盛放。 云袖指尖一挑,鏡子的中心恰好正對著門中顱骨的眼,空洞的雙眼中幽光頓作,簇涌過來接連沒入鏡中。感覺到菱花鏡越來越沉,云袖手一抖,倒轉方向,光束轟然掃落在地上,砰,磚石飛濺,滿地的殘骨迸裂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