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節
陸棲淮神色無波無瀾地解釋:“阿槿,梨花酒中確實有石中火,可是對于你來說,卻也不只是石中火,你本來就有周期的遺忘失憶的毛病,所以服下石中火會提前你忘記的時間,等到你再醒來時,不僅會忘了殷景吾,也會忘了我,忘了擷霜君,忘了現在的一切?!?/br> 阿槿心知無力反抗,只是睜著空洞的雙瞳望著他,喃喃地質問:“師傅,是因為我知道了您的計劃,您又不能殺我,所以您才用這種方法嗎?” 陸棲淮顯然愣了一下,然后輕微而堅定地搖頭:“當然不是?!?/br> “你還記得我收你為徒的時候說過什么嗎?”陸棲淮唇畔露出些微笑意,“我說,只要你在一日,我就護你一日?!?/br> “我想,在此刻讓你忘卻一切,也是我能做的,最后的‘護’了?!标憲幢涞氖种柑竭^來,為她闔上眼眸,“云袖會照顧你的余生,當然,你也要照顧她?!?/br> “不,師傅,您要做什么!”阿槿終于在此刻抓到了蛛絲馬跡,這不對勁,師傅這種了卻心事的表情是怎么了?他怎么好像是在交代身后事呢?從擷霜君到自己,再到云宗主,幾乎都被妥善地安置好,那師傅呢,他要干什么? “師傅,你……”阿槿這句話并沒有來得及說完,就被凍結在了喉嚨里,她最后只看見陸棲淮放開了她,側對著長天,神色決絕如同殉道,投映下一道冷銳的剪影。 “我也要去完成我今生的使命了?!边@是她這輩子聽師傅說過的最后一句話。 正文 第187章 故人似行人其一 “不必進來?!标憲吹?。 疏雨過簾,冷風蕭瑟,云袖無聲無息地掩上門,剛邁出的腳又收了回來,這一方空間里便只有她輕若虛無的腳步聲,緩緩出門去。 云袖在窗邊停駐了一會兒,看陸棲淮半坐在沈竹晞踏遍,手撐著額頭,他的目光深遠寂然,仿佛裝下一整片窗外曙光乍現的天空。她打了個激靈,忽然覺得蒼涯如此單薄瘦削,在冷風中金棕色衣袂翩然席卷如云,整個人好像隨時都會升空而去。她心中涌現出極大的驚怖感,生怕對方就這樣消失無痕。 她忽然有種沖動,想要去緊緊地伸出手攥住他的手,將他冰涼的指節緊緊包裹在掌心。然而,陸棲淮臉上那種陌生的神色讓她望而卻步。 云袖心中澀然,微微別開臉,為什么陸棲淮分明站在她身旁,她卻覺得她們之間遠隔如天塹呢?他們已經算是戀人了,本該親密無間,可是他好像遠得連一片衣角都讓自己抓不住。此刻他在想什么,又即將要說什么呢? 陸棲淮忽然回首,無聲地催促她離開,施了一個隔聲的結界,而后狀似毫無留戀地再度回頭,眼神不避不閃地緊緊定在沈竹晞臉上。少年人睡顏沉靜,在夢里眉目彎彎,似乎想起什么愉悅的事情,唇畔微微勾起,弧度像天際的新月。 “獨自在黑暗里走了這么久,我就要走不下去了?!标憲挫o靜凝視著,明明眼神落在他身上,目光卻是渙散的,像裝了一片無垠的虛空。他說著如此沉重的話語,可是卻面無表情,連聲音也無波無瀾,仿佛是跋涉的旅人已然不堪重負。 “朝微,你現在聽不到,反正聽到了也會忘記——我只敢在這個時候說,再不說,我便真的無以為繼了?!标憲凑f話的語調罕見地遲緩起來,可是細聽來卻沒有半分猶疑,“從此我又是一個人了?!?/br> “雖然這千百年來,我都是一個人過來的?!标憲磾苛嗣佳?,力持平靜地說著石破天驚的話,“其實我千百年前就認識你——我的時間線是全然混亂的,缺一老人算不到我的命格,我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只命懸一線,蕭居雁說的沒錯,我是一個溯時者?!?/br> “我可能是古往今來唯一的一個溯時者了?!标憲葱某比绶?,“溯時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我從一百一十年后溯時回到如今,為了溯洄這一百年,我要用一生的時光和千年的孤寂來換取?!?/br> 他語調平和而時有起伏地對著沈竹晞講述著,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揭開塵封已久的故事,抽絲撥繭,直至剜心蝕骨。這個故事實在太過于沉重,不應當讓清醒的沈竹晞去背負,可是在對方昏迷時這樣平淡講起,就好像對著淙淙流水,緩緩蕩滌去心頭的塵埃。 他道:“朝微,原本在一百一十年后該有的那個時空,我是不死不滅的,就是所謂的永生者,和阿槿一樣。那時候你我是摯友,就像如今這樣,我親眼看見你死去,可是我實在不能接受你死去的這個事實。就像那一日在紀長淵的墓室里,通過引夢石你所看到的那樣,你最后葬身于平逢山上的紅蓮劫火中?!?/br> 陸棲淮聲音發澀:“那是你,緋衣獵獵的你,或者說是方紋井?!?/br> “蕭居雁管窺蠡測,隨性臆斷,一下子猜錯了很多事,可是他關于方紋井的這點說得千真萬確,你確實是方紋井,方紋井就是你?!标憲凑f,“原本,奪朱之戰并沒有終結在七年前,隱族人也沒有全部變成亡靈遁入不凈之城,在原來的時間線上,奪朱之戰停了又打,打了又停,一直打了一百一十年!” “那時很長的一段時光,岱朝和隱族的數代人都生活在長久的戰亂和脆弱的和平中,而你,你在干什么呢——”陸棲淮抿著唇,若有所思,“在南離古寺的落幕之戰中,蘇晏沒有打開不凈之城,打開城門的是金夜寒,你也沒有死去變成一縷亡魂,而是被云袖和殷景吾聯袂救下?!?/br> “金夜寒是不凈之城的勢力,在如今被篡改的時間線中,表面上看是因為何昱吹奏的一曲《來夜》刺激到她,所以她縱身入不凈之城,以身為飼。事實上,這都是算計好的,她將自己的弱點告知何昱,何昱聰明絕頂,卻還是被她反過來擺了一道,給了她一個投身入不凈之城的完美契機,不必像原本的時間線那樣,與天下人公開決裂?!?/br> “扯遠了,還是說你——在那個時間線中,因為金夜寒的動作,不凈之城的亡靈肆虐猖狂,已經蔓延遍了中州。你用一百一十年研究出了一勞永逸解決亡靈的方法,那才叫真正的以身為飼——你決定在平逢山上打開不凈之城,同時燃起紅蓮劫焰,引發不凈之城的河水倒灌而下,而你和亡靈們先遭受劫火洗禮,后經過無底海水沖刷,盡皆魂飛魄散,永生永世不復存在?!?/br> “其實這法子很簡單,也并非沒有人想到,只是從來沒人愿意那樣犧牲自己,除了那時候的你,方紋井——朝微,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方紋井明明和沈竹晞同樣都是你,卻是截然不同的人。奪朱之戰將方紋井鑄造成了一柄利刃,云袖和殷景吾的舍身相救讓他意志如鋼鐵,心如止水,以至生無可戀,所以最后才做出那樣的決定?!?/br> “而我原本是在奪朱之戰期間認識你的,我目睹了你的改變,萬般痛心,卻無能為力?!标憲匆粴庹f了這么多,半蹲下將臉埋在臂彎里,因為壓住了嘴唇,說話的聲音沉悶而嘶啞,“正如你在引夢中所見,我在你魂飛魄散前一刻趕到平逢山,可是仍舊無法阻擋你給十萬亡靈殉葬。我那時候痛惜你的離去,悲慟至極,這種過于強烈的情感凝結成實體,讓分外敏感的周遭環境覺察到,也因為你所造成的天上之河的動蕩,那一次,我誤打誤撞地找到了無底海岸的入口?!?/br> 陸棲淮停頓了許久,艱難地組織著詞句,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睡夢中的沈竹晞雙眉似乎蹙起一絲,連帶手指也些微地動了動。他明白,沈竹晞確實能聽到他說話,可是在三天后醒來時就會忘記,于是他講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分外柔和些:“無底海又名天上之河,也叫歸墟,在歸墟逆流而上,就能溯時而歸?!?/br> 他說:“我那時候就決定了,我要回到一百年前你剛出生的時候,去救活你?!?/br> “那里面是一片純然的深黑,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生怕滑落到深海里,去往某處不知名的時空。而我進去的時候,有一道聲音——或許是歸墟的神靈,他告訴我,歸墟和外面的時間是十比一,如果我想要溯時到一百年前你還在的時候挽回這一切,就要在歸墟里不停地行走一千年?!?/br> “他不肯輕易放我溯時而上,于是我們打了一場,后來他同意讓我走,代價是用余生的壽命來換——我本來是不死不滅的,現在生命便終結于我進入歸墟的那一年?!?/br> 他說的輕描淡寫,匆匆掠過,實際上是不愿意再回想那段經歷。他或許是古往今來第一個走進歸墟的生靈,也是唯一活著走出來的,歸墟中一直是望不到底的黑暗,沉墜在心上,而他睜著眼走了一千年,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心上灌了鉛,或是全身浸在辣椒水里,那種火辣辣近乎于凌遲的疼痛和恐慌無可抑制地包圍了他。 陸棲淮抿著唇:“那一千年中,我反復回想著過往的故事,如同沉溺深海,直到再無可思亦無可戀。在那之前,我的生命無比單薄,宛如滔滔不絕、永不停息的長河奔流向前,從來沒有什么波瀾迭起?!?/br> “朝微,一百一十年后的我不死不滅,無心無情,就和何昱所要制作成的那種云蘿一模一樣,我棲居在山中,長長久久,心如止水,不知年歲。如果不是偶然遇見你,或許我不知道怎樣才算是‘活著’。所以在那種絕望的情境下,我能記起的,也只有和你相關的事情?!彼?,不敢閉眼,生怕眼前一旦陷入黑色,那種窒息一般的痛苦又要再度將他淹沒。 他在回憶的深海中苦苦掙扎,竭力喘息:“我在歸墟里感覺不到外界時間的變化,只是懵懵懂懂地往前走,憑著感覺在一處地方破壁而出,縱身躍入了無底海,離開了歸墟??墒俏覍τ跁r間的度量出了差錯,我去往中州的時候,是奪朱之戰爆發前的三百年?!?/br> 陸棲淮垂下眼簾,唇畔笑容柔和如春水,說出的話卻如喟嘆:“然后我就等了你三百年——這三百年間,我依舊保留著某種程度上的不死不滅之身,容顏不曾有變更。我化名陸挽冬救了你祖父,然后施了法術,將自己封印在周家祠堂的畫里,靜候你的到來?!?/br> “你大概覺察到我體溫過低,冷如霜雪,甚至沒有心跳——畢竟我已經不算是活人,所以也不用吃喝,便在畫軸里安然度日?!标憲凑f,察覺到沈竹晞在昏沉中眉毛微微一動,不由得心往上提,屏住呼吸,靜待了許久。沈竹晞也沒有其他動作,于是他放心地繼續往下講: “我在畫軸里守著你出生、成長,同時也能自由活動。還記得你在蕭居雁那里看到的畫嗎?還有阿槿說的那些關于你的畫像,那些畫便是我那時候畫給你的,關于你我相識之后,朝夕相對的那些顰笑點滴。等待的日子總是漫長而充滿希冀的,宛如零落不起眼的種子在絕壁向深淵的斷崖上生根發芽?!标憲词种柑撎摰毓串嬛?,在遐想從前的事,“后來你就出生了,一開始只有這么大——” 他用手比劃了一個小團子,因為施了法術,指尖有白熒熒的光,收束不及,帶起一團毛茸茸的,像一只憑空出現的白毛球,疏忽即逝。他將臉湊上去蹭蹭,微笑:“那時候你還是玉雪可愛的一小只,在很短的時間里,也就十年吧——對我來說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你忽然就長大了?!?/br> 正文 第189章 故人似行人其二 “周府是時間的罅隙,常有幽魂亂魄試圖破壁而出,游離人間,我替你暗中解決了那些隱患,直到奪朱之戰前一年,我短暫離開周府去追蹤金夜寒,沒想到在此期間休與白塔下的亡魂竟趁機逃入周府,而周家決定交出你作為溯時的犧牲品?!标憲囱凵耋E然變冷,漠然道,“幸而此后奪朱之戰爆發,亡靈無暇他顧,你又離開周府,這便逃過一劫?!?/br> “后來戰爭期間發生的事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只出現了一個變數,蘇晏?!标憲措p眉上挑,難以抑制地流露出疑惑之色,“蘇晏像是憑空出現的,我的記憶里完全沒有這個人,他心狠手辣、心思歹毒到極致,可是對你又那樣好,幾乎比得上我了,我幾次想要對他下手,又覺得也能照顧你幾分,單憑我一人總難免有疏漏?!?/br> “他到底是什么人,來自何方,又想要做什么,這些事情我始終沒能弄明白,便如鯁在喉。后來我尾隨你去了南離古寺,可是在那里,不知道是靠近天上之河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暫時失去了神力和武功,變為了普通人?!标憲次⑽㈩澙踔?,將臉埋在掌心,話音斷續如懸絲,“我親眼目睹你在敦與神像下死去卻無能為力,沒有那一刻會比這更痛苦了,萬箭攢心之痛也不過如此?!?/br> 他沒有說,當初在那個臨近平逢山的地方,他再一次看著友人走向死亡,明明是同樣的人、不同的音容,可是那一刻落在他眼里的擷霜君,還是漸漸和一百一十年后那個緋衣獵獵的身影重合了。他一直茫然而苦痛地在遠處看著,悲憤欲絕,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子,為什么與他記憶中的截然不同。 “那時候,我不知道你還剩一縷亡魂,不知道蘇晏會想出用解命縷這種法子來救你,我以為你死了,比我記憶里的死亡提前一百年,而我又一次沒能救得了你。我……”記憶和現實的軌道在此走向分岔,決絕兩端,那時的陸棲淮慟入肺腑,萬念俱灰,心底只有一個不愿承認卻時時浮現的念頭—— 是自己害死了他……如果自己沒有溯時而歸,就不會有蘇晏這個變數出現,如果蘇晏不曾處心積慮地挑撥離間,沈竹晞就不會為了救殷景吾而中劍,也就不會死了。他陸棲淮是空蕩蕩無過去、也無未來的人,不屬于這個時代,卻執意要溯時而歸逆天而行,這種荒謬的事情終究要付出代價的,不止是在黑暗里踽踽獨行的一千年,不止是舍棄永生永世的壽命,也許,這個代價還要應在沈竹晞身上。 ——就像天穹上那一顆錯亂軌道的星辰,所以與之交錯的朗星,都被迫偏離軌道,去往不同的星海。 那時候的陸棲淮冷眼看著自己從驚駭到茫然到悲慟再到死寂,不過短短數息凝視的功夫,他仿佛已經走過了兩輩子的輪回,而那一顆心也被捧出來,從鮮活跳動,變得枯槁成灰。蘇晏在金夜寒的步步緊逼之下放出了紅蓮劫火,冰冷的火焰剎那間如巨大的蓮花綻開在寒冰冷雪之上,灼灼一如當年,令人窒息。 陸棲淮輕輕吸了口氣:“不論是一百年前還是一百年后,于我,命運扼住咽喉的那只手從未有絲毫放松過?!彼D了一頓,淡淡敘述,“我那時候覺得既然你死了,這趟溯時歸來便再無意義,我茫然失措地直接一頭撞進了火焰中,等到再醒來時,又回到了歸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