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節
然而,史畫頤對沈竹晞的一片深情,他也是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朝微也絕非沒有動搖。對于史畫頤本人來說,她從最年少懵懂輕柔初開的時候,生命里就只停駐了沈竹晞這一個人,現在想把這個人、這份情意割舍掉,就無異于錐心蝕骨地將整個年少的過去挖出來撕碎、埋葬,要慨然舍棄一切過去重活一次,從今日起,便完全是靈歸靈、rou歸rou的嶄新一個人。 要決然拋卻過去的自己擁抱慘淡的新生,這需要何等的勇氣?陸棲淮簡直嘆為觀止,同時心中涌起深深的寒意,也許史畫頤一直都是現在這副心機深沉的模樣,只不過從前掩飾的比較好。她到底想要什么呢?母儀天下或權傾朝野?還是坐享不世之基業?無論哪一種,都是不適合阿槿、其他姑娘或許也做不來的。 只是可惜了朝微和阿槿……史畫頤這樣一通算計,當真是傷人傷己。 “師傅,我什么都沒有了?!卑㈤扔靡环N輕如夢囈的聲音說,她全身劇烈顫抖著,說話輕微恍如夢囈,“這可真是……真真是太糟糕了,我要怎么辦呢,我……”她在一陣劇烈的慟哭后逐漸平靜下來,由瘋狂涌動變成了死水微瀾。 陸棲淮覺得她還不如撕心裂肺地慟哭一場,最怕就是她這樣,什么情緒都悶在心里,忍不住想要開口勸幾句,然而卻被背后一道清冷的聲音截斷:“兩位可真是師徒情深??!” 正文 第186章 愿為石中火其六 阿槿乍聽到他的聲音宛如驚弓之鳥,一霎過后眼底卻涌動著喜色,被淚光勉強掩飾住,脆弱得盈盈欲墜。這傻孩子……真是栽得分毫不剩了。陸棲淮心往下沉,往前跨了一步,不著痕跡地擋住了她。 “殷慈,別來無恙?!标憲次⑽⒉[起眼,盯著這個他在最初時分選擇的盟友,“這是我和云袖的計策,如果你現在要離開還來得及?!辈挥没仡^,他也知道身后阿槿的眼睛霎時亮起來了,有一絲微薄的希望升騰而起,可是她低頭看看自己空蕩蕩的手腕,又再度陷入了沉寂。 “我為什么要走?”殷景吾微微頷首,像是無法理解他的問題一般。 陸棲淮這次真心實意地感到不對勁了,他蹙起眉,將殷景吾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冷冷道:“神官,你為什么不撐傘?”他或許是當世除了殷慈本人之外唯一知道傘中秘密的人,南離神官的這把繡著薔薇的白緞傘并非徒有其表,實在是當世最強的法器之一,可以誅滅邪祟,鎮壓惡靈。 “我記得你說過”,陸棲淮慢悠悠地開口,“你說這把傘可以辟邪,你現在不用它,是因為你篤定自己能克制萬靈呢,還是——你就是邪祟?” “你不是神官——你是誰?”阿槿清凌凌地插進一句話,在那樣凌厲激揚的眼神注視下微微顫栗著,但一瞬間,對于殷景吾的愛意和擔憂壓倒了一切,而且師傅還在她身后,沒什么可怕的。想到這里,她重又挺直了背脊,倔強地看著對面人,“你一定不是他?!?/br> “殷景吾”側身對著她,手上揚向天,眉間那種叱咤風云的霸氣,是從前那個冷銳出塵的神官所沒有的。他側身盯著阿槿,原本一黑一藍的深瞳居然變成了淡金色,妖異詭艷,“你說我是誰?” 他晃動著手腕,中指上的皇天碧鸞神光禍眼,歷歷在目:“我是新一任的帝王,或者說是皇天?!?/br> “果然如此?!标憲次⑽⑦尤?,不見多少意外,他回頭看阿槿的臉上寫滿了震驚、悲慟和擔憂,不禁嘆息,“阿槿,你和神官帶著皇天后土通過時光之路,就沒發現什么異常嗎?” “我猜這里面肯定有殷清緋的‘功勞’——皇天后土早已有了自己獨立的意識,是一種類似靈魂或者魔物的存在?!标憲疵蛑嚼^續說道,“而殷神官在時光之路當中由于動蕩,讓皇天的器靈有機可乘,伺機侵入他的身體,占據他的部分意志?!?/br> “其實我想,皇天選擇的是帝王之血,而后土神鐲,就是為了遴選出最適合的、可以在緊要關頭制衡住皇天持有者的人。器靈會慢慢侵蝕人的意志,譬如方才殷景吾明明想反對的,但是被你暫時壓制住了,但不久之后他的意志會再度占據上風,終其一生都要做這種周而復始的斗爭?!标憲窗磯褐夹?,頹然吐了一口氣,“其實皇天的存在,就是要把一個帝王血脈的人,從內在心智開始,慢慢改變成一個帝王該有的樣子,冷酷、涼薄、精明算計——” “我說的對吧?”他一凝眉。 阿槿早已聽得呆了,全然沒想到其中還有這等隱情,她怔怔地轉向殷景吾,那雙漂亮的藍黑眼瞳里有意外的神色,卻沒有她所熟知的那種洞察的冷漠?!耙缶拔帷背聊嗽S久,算是承認了:“你倒是敏銳?!?/br> “畢竟為了守住中州始終在岱朝的統治之下,開國帝后害怕后人紈绔不孝,所以才想出了這種泯滅人性的改造心智之策?!标憲吹?,他轉向阿槿,微微躬身,放柔了聲音,“所以傻徒兒,你不要再難過了?!?/br> “我說這么多,就是為了告訴你,不論從那個層面來看,史畫頤顯然都比你更合適持有后土,她背后的勢力和她的武功、心智都能壓制住暴亂的皇天??墒恰?,他話鋒一轉,“你和殷景吾兩情相悅,你為什么不留在宮廷里呢?” 阿槿怔住了,倏然瞪大眼,迸出幾點亮光來。 “他會很高興的?!薄耙缶拔帷敝钢目?,自言自語,“喂,你讓我來看一眼阿槿姑娘,我已經替你看到了,至于她肯不肯回去,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我可不能干涉!” “阿槿”,陸棲淮也轉過來,目光溫和地看向她,隱含鼓勵,居然將這個棘手的抉擇完完全全地拋給了阿槿一個人。 “可是”,阿槿怔怔出神了許久,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瞳孔緊縮,“可是我不要看著他死……我也不要忘了他……” 陸棲淮的臉色也在一瞬間蒼白,他險些忘記了,他這個徒兒不僅不死不滅,容貌永遠如同少女一般經年不變,而且還會有間歇性的遺忘,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徹底忘記之前的事。他不由自主地嘆息了一聲:“那你先前就沒想到過這件事嗎?” “就算你只能和他待一日,便也有一日的歡喜——遺忘和長生那都是很遙遠的事?!薄耙缶拔帷币琅f保持著手指心口的動作,緩緩開口。 阿槿愈發動搖起來,數種想法在腦海中交纏不定,促使她身子也輕顫起來,宛如暴風雨中的嬌花:“我……神官……不……”她不停地說著零碎的詞句,始終沒能拿定主意。 陸棲淮也不急,抱著手臂,目光柔和地看著小徒弟,在給予溫和無聲的鼓勵。 阿槿沉吟許久,握緊拳頭,面上忽然展現出堅毅決然的神色,咬著牙,一字一字道:“我不去宮里?!彼坏┱f出這幾個字,整個人仿佛都輕松許多,語速也流暢起來,“他去成為皇帝,便要背負起天下的責任,而不是同我談情說愛的。他不是從前在我心里的那個神官,而是天下的新帝王?!?/br> “殷景吾”沒料到她忽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冷凝的面色微微慘白,阿槿又在他身上窺得熟悉之人的影子,在片刻的心軟之后,咬著牙繼續說:“我想,我的生命是自由的,不要羈留在院墻之后,深宮何等森冷,難保人心如逝水不會變?!?/br> “殷景吾”艴然不悅:“你不信我?” 阿槿搖頭,她雖然容貌嬌嫩幼小,可畢竟也活了許多年,能清楚洞察世事:“神官,這是你當初同我講過的話,一旦身在高處決定,便是身不由己,我信你——就是因為我相信你,我才能猜到你會做出怎樣的選擇?!?/br> “你一旦真正擔當起了那個重任,一定會把天下萬民看得重逾泰山,你會成功的,會是一個好帝王——雖然你現在可能不樂意,可是你會強迫自己去習慣?!卑㈤壬钗豢跉?,“所以我就更不能留下來,不破不立,你要徹底斬斷過去的情思,才能擁有一段嶄新的生命?!?/br> 她的最后一句話輕若虛無,啜泣聲在唇邊打了個轉又消泯:“所以……就從忘了我,割舍我開始吧?!?/br> 陸棲淮驚訝于她的成長與洞徹,微微嘆息著握住了弟子的手,安撫道:“你說得很對,阿槿,你這個決定也很好,我會一直支持你的?!卑㈤葌壬硐驇煾敌α诵?,神情堅持倔強,像平逢山的風雪薄冰,卻仿佛不堪負重一般隨時會破碎。 死寂的沉默中,這一方房梁上只有冷風折衣。 “好,好,好!”“殷景吾”一連講了三個好字。 “殷神官讓我最后帶一句話給你”,“殷景吾”說,刻意用了神官這個稱呼,將他們二者區別開來,他指著天穹,那里有星河如瀑,星光滿天,殘敗煙花的細屑落在指尖,那是極盡妍態之后的剎那凋零,襯得整片星光都有一種零落的美,“神官說,如果沒有你,整片星河都會黯淡無光?!?/br> “我的余生也是?!彼回5負Q回了“我”這個稱謂,轉過身目光澄澈地看著阿槿,這種眼神如此熟悉,明凈而洞徹,像許多個夜晚她曾在神官的教導下觀測推演星河時,那人教誨的神情。 阿槿忽然分不清他到底是殷景吾本人還是皇天了,她不敢再看,生怕自己下一息就抑制不住要哭出來,于是抿著唇垂下了頭,在余光中看到一抹深紫的衣角飄遠。 一步,兩步,他走得從容淡然而毫不留戀,就這樣一點一點走出她的生命。 “別哭??!”等到陸棲淮再次出聲的時候,阿槿才驚覺自己已經撲到師傅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泣不成聲,“師傅,他走了,是我讓他走的,這就是最后真正的終結了……” “對,是你讓他走得,是你不要他了!阿槿,聽見了嗎?”陸棲淮擰著眉,一字一句地,“已經做了決定,就不要再哭了?!?/br> 他稍微松開阿槿,倒了一杯梨花酒,施了法訣讓酒變得溫暖起來,遞給她:“喝一杯,緩一緩?!卑㈤扰踔?,看自己的淚水緩慢滴落在酒杯中的液面上,暈開一小圈一小圈的波紋。 “阿槿,這是你自己的決定?!标憲创瓜卵酆?,眸光凝視著她握著酒杯的手,在心底默數了三個數,一,二,三——在他數到三的時候,阿槿猝然睜大眼,膝蓋一軟便往旁邊倒,被他即使接住了。 阿槿瞬間如入冰窖,怎么也想不到師傅會對她出手,她堅信師傅絕無惡意,可是他想要做什么呢?阿槿想起來,那壇梨花酒恰好是先前擷霜君動過的,里面有石中火! “不,我不要忘卻!”阿槿悲痛欲絕,失聲驚呼,“我雖然沒有選擇他,可是我不要忘記!能記一日,我就歡喜一日!” “傻徒弟”,陸棲淮神色柔和地摸摸她的鬢發,語調卻是冷漠的,“這不行啊——世間事,萬般情殤,除非生死或遺忘,絕難開解。如果有一日我不在了,我希望你也能活得好,不要記住我們這些逝去的萍水相逢之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