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那人在暗中默了一默,似乎拿他這種無所求也無所懼的態度無法,他再度開口時,聲音低沉:“蘇公子以一人之力,一一除去了世界上所有知道你秘密的人,你以為這樣便可以脫胎換骨?” 那個影子在微笑,虛幻縹緲地發出詰問:“世界上本就沒有永久的秘密——你改變容貌身份,留在史畫頤身邊,不就是想再一次見到擷霜君嗎?難道你覺得這樣以來,擷霜君便會信任你,甚至將你置于他那位好朋友陸棲淮之上?” 蘇玉溫冷漠而不語地看他,手指并攏抬起,遙遙對著他,然而,那個暗中的影子卻仿佛未曾發覺,只是繼續自顧自地說:“蘇公子不妨跟我合作。你知道嗎?那味琉璃繁縷,是我放在你隨身的行囊里,使得你臨時改變了計劃。你看,這一次合作,不是很愉快嗎?” “是你!”蘇玉溫猝然睜大眼睛,掩不住眸中的震驚。他算得上是中州屈指可數的術法高手,然而此人卻能無聲無息地靠近他,放下藥而不被察覺,這是何等的功力? 像是覺察到他的疑問,暗中那人又輕微地笑起來:“論功力我當然是比不上蘇公子的,只是剛好克制你罷了?!?/br> “怎么樣,合作嗎?”那人問。 蘇玉溫淹沒在黑暗中,久久不語,對著那人的尖利下頜不住顫抖:“你想要什么?” “蘇公子一向聰明,怎么會不知道……”他剩下的半句話忽然被掐斷在喉嚨中,瞳孔倏然放大了,里面炸出了灼人的亮光,映照著那個持燭冷笑的蘇玉溫。 蘇玉溫一手卡著他的脖子,將灼熱的火焰靠近他頭發,手指不住地收緊,等下那人整張臉都憋成了可怖的青紫色,被浮吊在空中,眼睛里充滿了恐懼。他張張嘴,發聲的能力卻被湮滅在了喉間,舌頭像是被黏在那里,不能動彈。 蘇玉溫看他徒勞掙扎,漠然哂笑,向來溫潤秀麗的臉龐忽然狠辣無比,陰森森的如同厲鬼:“跟我合作?你想用擷霜君的性命來要挾我?” 他如瘋魔似的鎖緊對方咽喉,語調依舊溫和平靜,像一把鈍鈍的刀子,說出來的卻是如此森然的詞句:“你若是招出來,我便賜你一死,不必再多受諸般苦楚,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落到我的手里,最好的結局就是死亡?!?/br> 對方在他手里奮力掙扎著動了動,蘇玉溫微微松手,好讓他把那句話說全:“你這瘋子,就不怕擷霜君知道了……” “砰!”蘇玉溫眼中陡然兇光暴漲,重重地抬臂將他摔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斜斜揮了一道結界阻擋住聲音外泄。 他沒有用術法,只是奮力摔打那個人,揮斷一截尖利的短木刺入那人的顱骨,頭破血流。他冷笑著一腳踏上對方的脊背,咔嚓,脊骨在他腳下連聲斷裂,聲音清脆,卻是死亡的序章。 在那個人鮮血迷了眼要昏過去的時候,蘇玉溫踩斷他手骨,讓劇痛將這個人喚醒。他唰地一巴掌甩過去,打碎對方滿口的牙,捏住下巴歪斜吐出一顆紅藥丸:“想自殺?太晚了吧!” 蘇玉溫啪地按住他,用腳踩住肩,讓他抬不起頭,然后探手猛然撕去了他臉上搖搖欲墜的人皮面具。在那張臉映入視線的一刻,他的視線忽然凝結了,手也停滯住了。 燭光搖曳過來,映照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張幻化而成的擷霜君的臉! 雖然知道這是對方用以迷惑的幻術,然而,蘇玉溫還是怔了片刻,居然沒能立即反應過來,而是凝神細細地從那張熟悉的臉上一寸一寸掃過,他從來沒有近距離地觀察過沈竹晞,視線在幻化出的琉璃眼珠上停留了很久,等到他覺醒要抽身后退的時候,已然遲了! 那個人拖著殘廢的身軀,不惜全身折斷,悍然無畏地向他撞過來!那樣兇悍的氣勢,蘇玉溫甚至下意識地往后退缺了一步。然而,那個人的目標并不是攻擊他,而是提著最后的力氣躍起,裹挾著一身鮮血殘骨,在窗戶上撞開一個大洞,直掉下去! 這是客棧的三樓,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等到蘇玉溫跳到床沿上往下看的時候,那個人把一種奇異的一小瓶水往身上澆,在他眼皮底下,一寸一寸化為了一灘水漬!那灘水裹著一點血色,流到后面洗碗碟的水溝里,不曾驚動任何人。 蘇玉溫遠遠看著,心中驚駭——他知道這種化骨散,將rou身和靈體永遠地化為一灘污水,無形無跡,因為沒有靈魂,便再也不會有轉世再入輪回的機遇,一般人絕不會使用。這種化骨散存在且僅存在于藥醫谷,難道說,那個光風霽月、世外高人的林谷主,也一腳踏進了這萬丈濁水中? 他忽然深深地嘆了口氣,闔上窗欞,鎖門,滅燈。室內是一貫的寂靜寥落,雖然是客居在外,卻無端讓他想起自己平日所居的那方庭院。 那人是什么來路,又是如何知道他的計劃,他半點也不關心。事到如今,他用了二十年的時光,一步一步將所有的事謀劃好,就算是擷霜君親至,將朝雪橫亙在他的脖子上,已踏入既定軌道的命運也不能再更改一絲一毫。 話說回來,如果真的能死在朝雪之下……也未必不是一種解脫吧?而他這個從出生開始,就帶著不祥二字,被天命所棄、被上天輕賤的人,茍延殘喘至今,早已對生命充滿了厭倦。 然而浮世多艱,人吃人,他卻不得不活下去。 蘇玉溫抱著手臂,蜷縮起來坐在窗臺上,背倚著冷風,忽然感覺到有些許寒意,居然在瞬息之間發展如刀鋒過體?,F在已然入夏,許久之前的某個夏夜,當他冷然揮扇,制住悲憤自盡的段其束時,對方抬頭望他的那種眼神,也曾讓他感受到如許寒意。 那種眼神算不上痛恨,也沒有什么極大的波動在里面,哀莫大于心死,那是純然一片死寂。 他看了一眼,要給對方喂下制成兇尸湯藥的手忽然一抖,仿佛看見了未來自己的命運。不,他不要這樣,如果到了痛不欲生時,心中已然枯竭,一定要干脆利落地做個了斷。 蘇玉溫抖開手中折扇,手指緩緩撫過天孫錦光滑的緞面,在末尾“小曇”二字的署名上微微一滯。先前那人說過的話忽然又如一根一根的毒刺,浮現出來,不斷地扎痛心底。 那時候,段其束曾經充滿絕望地厲聲質問,姓蘇的,殺滿城人,制半城尸,將天下正道之人玩弄于股掌,你難道沒有心嗎? 不錯,從生理構造上來說,他的確是沒有心的——他是不凈之城里存活的一個惡靈,并非原本的那十萬亡魂之意,而是被他們締造出來,帶著極其微弱、近乎于無的隱族血脈。二十多年前,他被賦予了身體,而后猝然推出了不凈之城,體內也被種下了間隔發作的劇毒,來到中州,成為以死相換的間諜。 直到琴河一戰,他背后有了兇尸的百萬雄兵,終于能徹底擺脫那些如跗骨之蛆的情報索取,終于不用在為他們傳遞信息。他是活下來了,被藥醫谷主一寸一寸地洗髓抽骨,終于不必再如狗一樣用情報換取延緩毒發的解藥。 然而,他并不能從此走下陽光下。那個締造他的人用生命為他打開了通向中州的大門,他卻選擇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可是這條路我走到如今,終于還是一無所有。 朗月下,蘇玉溫放聲大笑,笑聲瘋魔,如癡如巔,吧嗒,忽然有什么洇濕在潔凈的天孫錦上,不偏不倚地落在踏雪尋梅圖的美人眉梢。 正文 第113章 秉燭呵蒙塵其二 “史姑娘,你睡得不好嗎?”天光明亮,蘇玉溫一勺一勺緩緩地喝著碗里的粥,關切地問對面的少女。 史畫頤早上起來在臉上拍了厚厚一層鴨蛋蜜粉,卻還是掩不住黑眼圈,她咬了一口豆沙包,香甜軟糯,齒頰生香,心情瞬間好了許多:“昨天啊,半夜里不知道聽到那里有奇怪的響動,還有人大笑,我驚醒過來,此后就都沒睡著?!?/br> 她見蘇玉溫神色奇異,還以為對方擔憂她精神不好,影響武功發揮,忍不住笑道:“蘇公子,你放心好了,我會打起精神來的?!彼龔男心依锓鲆恢煌该髁鹆∑?,倒了些液體,涂抹在太陽xue和耳后,因為液體過于辛辣,登時便嗆出了眼淚。 “咳咳,這個是藥醫谷的青蕪水,專門提神,就是藥勁太強了些?!笔樊嬵U涕淚交流,朦朦朧朧地看他,“你放心,你是小曇的朋友,又不會武功,倘若真遇到什么難事,我一定盡力保你?!?/br> “別亂講話”,蘇玉溫卻第一次有些失禮地打斷她,微微蹙眉,“不吉利?!?/br> 他又恢復了那種溫文爾雅的笑意,看向窗外:“那些士兵已經帶著伶人出發了,我們也該走了?!彼麑⑹诌f到史畫頤伸過來的素手中,握緊了,掩去唇畔奇怪的冷意,輕搖折扇,由她帶著一掠而起。 史畫頤武功不算很高,但輕功算得上頂尖,她不以氣力見長,但身法輕盈曼妙,純以靈巧勝。雖然她帶著蘇玉溫在平原上,尾隨那一群騎馬揚鞭的士兵滑行,卻依舊無聲無息,宛如展翅飛過的雪鶴。 蘇玉溫側頭看著輕盈飛旋的她,忽然眼底浮現出一絲笑意,然而轉瞬卻是望不到底的沉郁。他側耳聽了一聽,忽然覺得不對,一把拉住史畫頤:“史姑娘,前面好像有爭吵聲,不對,兵戈聲,打起來了!” 史畫頤知道他聽力好,所說的多半無誤,不由得大驚失色。她心念如電轉,已有了計較:“蘇公子,你且待在這里,我去看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若站在這里不動,應該沒人會對你出手?!彼K玉溫點了點頭,如箭一般飛掠而去,留下一個明黃長裙翻飛的小點背影。 蘇玉溫抬手在空中虛虛勾勒一個圓,那是可以支撐一炷香的遠望符,數之內的所有景象都能拉焦距,調看得清清楚楚。他挪動手指轉移方向,鎖定了那前后的十余騎馬車和車廂。他看了一眼,啼笑皆非,忍不住啞然:居然是碰上劫道的了? 那些蒙面的黑衣人顯然也不是什么訓練有素的門派下屬,不過是落草為寇的盜賊,看見一行人押送車廂,以為有什么重寶便來了。他們約有一百來號人,團團將車輛馬匹圍住,這些人,那群士兵應當能解決,史畫頤應該也就是麻煩些,絕對能全身而退。 蘇玉溫抱著手臂,冷眼透過畫符看那兩方人廝殺,微微哂然。然而,他等待了許久,史畫頤依舊沒有出現在視線中,怎么回事,難道在路上被另外的棘手人物絆住了嗎? 他面色微變,忽然感覺到后頸有極輕微的一陣刺痛,不對勁!他每次在出手前感覺到有殺氣,身體便是這樣的反應,有人在暗中逼近! 蘇玉溫回頭,抬眼一點一點地從風吹拂的草叢間掠過,卻沒有發現什么異常。他的目光凝滯在一處凸起的土包間,忽然手指并攏,結印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