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之前他同朱倚湄交過手,旁邊還有那個善使蠱毒、叫人防不勝防的凝碧樓少年黎灼,他雖贏了,卻贏得并不輕松——然而,中州人都知道,朱倚湄是奪朱之戰后加入凝碧樓的,紀少汀在傳聞中卻是十多年前就被七妖劍客殺死了,這其中難道另有隱情嗎? 陸棲淮思忖片刻,撕下一片衣角示意沈竹晞塞住耳朵,橫笛在唇邊,吹出的不是探幽的調子,而是殺伐之音。在一線笛聲高聳至刺破云霄的時刻,咔嚓咔嚓,草地上忽然有骨頭活動的聲音,前夜與凝碧樓弟子鏖戰中被支離分尸的那些尸骨,再度掙扎著要躍起,平地上無數斷肢殘體回旋而起,竭力想要聚攏起來,卻因為太過破碎、力量太過零碎而作罷。 正文 第96章 壯骨和春鬢其一 紀長淵、紀少汀兄弟站在對面,神色皆是木然,仿佛絲毫不為所動。紀少汀的手臂化成的忘癡劍已經拆下來給哥哥,他弓腰飄飄悠悠地俯拾起一根芒刺,掂量著拿在手上。 “咄!”眼看著白骨攢聚著逼近,如同一地蜿蜒的白蛇,紀少汀在白骨逐漸逼近得分毫,忽然尖著嗓子高斥了一聲。這個單音節又高又尖銳,如同一把劍凌空擲出,準確地切入笛聲轉圜的滯澀處。 他只是忘癡劍的劍靈,這一番動作下來,幾乎已經竭盡全力。沈竹晞注意到,一旁的七妖劍客唇骨劇烈震顫,似乎也想要說什么,卻被無形的巨力扼鎖住咽喉,無法發出絲毫聲音。仿佛是覺察到沈竹晞的注視,它動得更厲害,忽然森然嶙峋的四肢亂揮舞著往自己臉上抓來,在白骨上撓出道道印痕。沈竹晞忍不住警惕地握緊了袖間的朝雪。 陸棲淮身形一震,驟然抬手中斷笛聲,唇邊沁出一絲鮮血。然而,他似乎卻不以為意,推開沈竹晞的攙扶,居然揚眉冷冷地笑起來。笑聲激蕩中,他輕飄飄地掠起如紙鳶,居然揮掌震開了紀少汀的影子,虛影尖聲力吼著破碎,如同紙片從中被劃開千萬道,簌簌地落了一地塵灰,而后被風吹散。 劍靈的影子徹底不見的一刻,白骨劇烈震顫,忘癡劍也在一瞬間扭曲著仿佛要暗淡下去,嗖地平地飛起,幾乎要墜落在地。陸棲淮眼疾手快地摘下枯草直抖而出,啪地一聲擊在劍柄上,一股力瞬間傳來,點在劍鞘末端,將搖搖欲墜的劍往回送,快如閃電。 便在此時,紀長淵枯骨一般的五指覆蓋住劍刃,劍停穩了,落回原主人的手里,在鞘中發出一聲低低的嘶鳴。 沈竹晞怪異地瞥了他一眼,橫刀遙指紀長淵心口,完全不理解友人為什么要這樣幫敵對者穩住劍刃。更奇怪的是,紀長淵目睹以劍靈形式存在的幼弟被滅,居然不曾有半分反應。 然而,接下來陸棲淮所作的事更讓他萬分驚愕——陸棲淮倒轉劍柄,抵住眉心,那是對同道者表示敬意的手勢。他撫掌微微而笑,忘癡劍跟著長鳴,持劍的紀長淵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骷髏臉上卻無法流露出任何波動。 “帶上他,我們先到洛水下游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彼四?,斂眉道。 沈竹晞滿臉錯愕:“???你說我們要帶著這個骷髏走在大街上?”紀長淵顱骨上兩個黑洞轉過來對著他,沈竹晞不禁打了個冷顫,蹙眉,“帶著它干什么?有什么用嗎?” “這里不方便,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再說?!标憲吹?,挽起衣袖,拉著他點足掠出,身后紀長淵一蹦一蹦僵直著跳上來,寸步不落,看起來又是滑稽又是心酸。 沈竹晞抿了抿唇,看他神色堅毅,已經無法阻止,不禁恨聲道:“除此之外,我還有好多問題要問你,你可得把你這大半月來經歷的事原原本本講清楚?!?/br> 陸棲淮并沒有用飛行的法訣,拉著他卻依舊狂奔如電,風聲迅速掠過耳際,腳底的蒼翠樹木不斷倒退,沈竹晞茫然側目,只覺得他似乎十分焦急,胸臆中有一團火在燃燒。 沿水直奔了一炷香功夫,都仍是在藤蘿搖曳的涉山間,未曾看見人家。 “陸瀾,你認不認得去城里的路?不會迷路了吧?”眼看著周圍還是荒無人煙,沈竹晞覺得腹中饑餓,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 沈竹晞在疾奔中未曾看路,腳下一踉蹌,被陸棲淮眼明手快地扶住,以免栽倒,他手臂抬起的時候,袖間的朝雪卻滑出來,唰地一聲落在水中。 沈竹晞蹙眉,立刻探手入手,抓住刀柄,然而,在手指劃過刀背的一刻,忽然感覺麻了一下,仿佛有陰濕的水草絲絲縷縷地纏繞過來。 沈竹晞心中一凜,努力運氣將手臂回抽,但小臂仿佛麻痹一樣居然動彈不得,而水草冰冷的氣息也在一瞬間爬上來,順著血脈蔓延,讓氣息在一瞬間凝滯。陸棲淮覺察到他的異常,立刻并指為劍,從中一斬而下——然而,那桃紅色的水草仿佛全然不受力,濕漉漉的仿佛是野獸的毛發,這一下被驚動,居然抽搐著將沈竹晞的手臂勒得更緊。 在祝東風第二次斬下的時候,水紋波動蕩漾起來,一簇水草揚出來,帶著水珠勒向他咽喉! 然而,水草并沒有觸及到他的咽喉,就仿佛烈火燃燒一般,發出呲呲的爆破聲,迅速地松開他的手臂,沉入水底不見。 沈竹晞震驚地抬眼看去,原來是他慌亂間下意識地拂袖擋在頸間,而辜顏白鳥在沒有被召喚的情況下,就撲棱棱地飛出來,翅膀撲扇著一陣白光,居然讓那種詭異的水草都畏懼退避。 辜顏從他七年后醒來,就一直棲息在袖口,他不曾了解過這只神鳥的能力,辜顏卻總能在緊要關頭發揮作用。 “走!”陸棲淮俯瞰著深潭,敏銳地捕捉到一尾水紋蕩漾過的痕跡,瞳孔陡然緊縮,毫不遲疑地便是錚然一劍劈向水面,然而,已經遲了——攪成一團的水草陡然升騰而起,在水面上轟然炸開,水草讓整個水面都炙熱沸騰,灼浪撲面而來,而瞬間炸開的艷紅色一嗆入肺腑,就讓人覺得暈眩,沈竹晞跌跌撞撞地被陸棲淮拉著騰空而起,余光里,看到背后的白骨也在纏繞不清的桃紅熱浪中踉蹌迷失。 “這是什么東西!”直到走遠了,沈竹晞才彎腰一聲一聲地咳嗽,那種惡劣的氣息進了嗓子,癢癢的幾乎說不出話來。陸棲淮抬手從他喉間刮過,冰涼的觸感讓他覺得稍微好受了些,聽見那人在耳邊說:“這是瘴疬,在涉山間十分兇猛肆虐?!?/br> “這處瘴疬似乎被人為變幻過了”,陸棲淮微微蹙眉,有些不解:“按理說,瘴疬對上辜顏鳥,應該退避三舍才對,怎么還敢來?”他忽然感覺到袖子被一扯,是辜顏,辜顏用喙叼著他半截衣袖,安安地鳴叫著,因為方才的動亂有些灰頭土臉,羽毛上落滿了奇異的紅色。 辜顏轉到一旁,用圓潤的腦袋示意著不遠處,陸沈二人一怔,皆順著他側眸看向一旁,天穹下,遠遠地一縷炊煙搖曳入青藍色的天霄,那里有人煙! 陸棲淮手指連彈點在他喉間,而后拉著友人一躍而起。然而奇怪的是,辜顏居然長鳴著飛落在骷髏白骨的肩頭,黑豆似的眼睛在一瞬間妖異如夜,而紀長淵也伸出蒼枯的五指捏捏它尾巴,支離的骨節上赫然有一滴蒼露,宛若干涸的它滑下了淚水。 那并不是煙火繚繞的人家,而是荒莽涉山中一處六角方亭。亭子孤零零地傍水立在那里,后背是一處人為開辟出來的小池塘,這時稀稀疏疏地開滿了婷婷碧荷。四周目力所及,并沒有任何出沒的人影,然而奇異的是,亭中的桌臺上卻擺滿了吃食,熱氣騰騰,打水的汲水桶擱置在一旁,濕淋淋的水痕猶未干涸。 沈竹晞與陸棲淮對視一眼,各自驚疑不定,不知道荒山中離奇出現的一桌餐飲是什么來路。辜顏從后面的欄桿上簌簌飛來,抖落一身灰塵,在水盂里洗干凈喙,挨個啄了一口吃食,又咬開酒罐吞咽兩口。陽光下,它的喙細細長長,近乎銀澤,像大夫試毒的銀針。 片刻后,辜顏抬頭揮了揮翅,那意思是飲食無礙,可以食用。沈竹晞松了口氣,端起茶盅,仰頭一飲而盡,這才覺得喉間火辣辣的感覺稍微緩釋了些,咳嗽著說:“咳咳,陸瀾,這里真古怪——” 他頓了頓,抓起桌上的燒雞就往嘴里塞,流油沾唇滴下:“哇,真香!” 陸棲淮夾了些爽口的野菜菌菇,便即放下筷子,而后細呷著桌上琉璃小瓶里的青碧酒汁,淡淡:“紀公子,坐?!彼牧艘幌伦雷?,一根筷子陡然擊在酒罐上,聲音鏗然中,罐蓋被擊落,跌碎在地。他將一壇酒推到對面的空桌上撫了撫雕花的精致酒壇。 沈竹晞注意到他所用的稱呼是紀公子,而不是直呼其名,也不是江湖中人人驚懼膽寒的七妖劍客。 骷髏劇烈地動了動,筆直地坐在對面,條件反射地挺直脊背,做出警惕而防御的姿態。然而,因為只剩白骨,他的一舉一動都被洞察得清清楚楚,枯臉上應該是唇角的部位,有兩根骨頭微微屈起,做出微笑的模樣。 沈竹晞瞧在眼里,不由心驚:陸瀾是怎樣三言兩語地就讓骷髏放松了警惕?而骷髏雖然已經信任他們,卻仍舊習慣性地擺出防御的姿態,這種戰斗本能,即便是如此零落成枯骨也不曾消退,又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煉就的? 骷髏顫巍巍地搭指捧起面前的酒壇,因為動作過于劇烈,濃烈馥郁的酒香陡然飄散出來,汁液撒了大半桌。酒汁從原來唇的位置被喝進去,順著他頸骨往下流,在胸腔里流轉,幽光一閃,被吸收得干干凈凈。 它喝足了酒,便筆直地坐在那里,臉上兩個黑洞似的瞳孔直瞪瞪地對著陸棲淮,似乎是在等他說話。沈竹晞按捺不住,一拍額頭,搶先道:“陸瀾,我忍了好久了,你一定得先說出來,你這些日子到底經歷了什么,凝碧樓是怎么回事,今晚又是怎么回事!” 說的最后一句,他聲音急迫,已然有些稱得上聲色俱厲——并非是要譴責友人,而是覺得滿腔熱忱打在棉花上,對陸棲淮的安危前途充滿了擔憂。 “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們不妨先講講紀公子的事?!标憲崔D頭望著他,似乎是在征詢他的意見,眼角眉稍卻都是不容反駁的意味。 沈竹晞咽聲,皺著眉悻悻道:“好吧好吧,那你就等會兒再說,可不能不說!” 陸棲淮撐著頭,屈膝倚著身后的亭柱,沉默了半晌,在思忖著如何開口。他不動,沈竹晞便也不動,骷髏更是靜默無聲地坐在對面,惟有蜻蜓從后方池中荷間飛過的晾翅聲縈耳,和風聲隱約如奏樂,穿檐而來。 “若我說的對,你便敲擊一下白骨?!标憲次⑽㈩h首,看著對面的骷髏已經握緊了在半途撿來的彎曲臂骨,舉起懸停在空中,欲落不落。 這可真是一段壓抑而漫長的故事,而這個人已經埋葬到黃土塵埃里的人生,也似黑云壓墨,暗沉沉地望不到頭,只有為數不多的幾點明光。 正文 第97章 壯骨和春鬢其三 “據我這些日子的走訪了解和沾衣的據實以告,大概是這樣的——”陸棲淮手指緩緩叩擊著欄桿,一字一句高低起伏,“那我便從頭開始說。在你出生前后的十多年中,紀氏家主得到制作藥人的秘法,捉了數以百計的孩童,秘密關押在籠子里,每天喂食、浸泡各種藥材。那些孩童接連死去,直到最后你活了下來,成為唯一制作成功的藥人?!?/br> 那一刻,臂骨在桌面上猛然敲響,骷髏握緊了的指骨間,居然能聽到寸寸迸裂的聲音!他流露不出任何情緒波動,卻顯然是悲憤已極。 沈竹晞在一旁看著,心底的驚駭震撼如潮涌,雖然他在先前看到尸體肩膀上的洞傷是就已猜到,然而一經證實,仍是悲憤至極——藥人是何等天賦逆天的存在,紀氏家主狼子野心,居然為此不惜殺害數百個無辜孩童的性命,讓上千人家破人亡!他憤怒地攥緊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