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噗”,沈竹晞正在凝望著水面出神,被他一句話驚住了,滿臉奇色地回過神來,“陸瀾,這是你講的話?你被奪舍了?沒毛病吧?”說到最后一句時,他已經探手攀上黑衣公子的額頭,摸了摸,嘀咕道,“沒發燒啊,怎么問出這種胡話?” “你可得好好想一想——倘若你不喜歡她,便不用再回客棧找她,讓她自行離去便可?!标憲瓷裆C,并不像是在開玩笑,“如果你沒有這個意思,就不要給她念想?!?/br> 沈竹晞微微撇嘴,有些不高興:“你在想什么?我才認識她多久啊,何況她講的那些年少時候的事我全都不記得?!彼麌@了口氣,忽然噤聲。 雖然只短短十余日的接觸,沈竹晞敏銳地感覺到那個少女的確是喜歡他的——除了喜歡,便再無其他。自己是她在情竇初開的青澀時分遇見的第一個少年,這份情感在此后的數年間被近乎執念地擴大。 正文 第95章 相尋人間仄其七 ——“小曇,你看,初夏的荷塘里已經初綻了蓮花?!本┏堑奶旖峙?,有華清池種滿了荷花,這時候夏風拂面,芰荷便娉婷玉立著站在水中央。那時候,他和史畫頤并轡打馬過池旁,史畫頤忽然放緩了馬蹄,指著那一池荷葉感嘆。 史畫頤如是追憶:“二公子,你大概是不記得了,不過沒關系,我記得很清楚——我十四歲時候,剛好是奪朱之戰爆發前不久,那一日父親帶我去周府作客,你在后院池邊種蓮?!?/br> “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以‘周二公子’這個身份存在的你——亭臺曲欄間,你一身青衣也似池中碧葉點點,彎腰在池邊,掬水俯擲下一顆一顆的蓮子?!?/br> “我那時候去周家一心想見你,看到你當然很高興,就跑過去想要和你一起重蓮花?!?/br> “你沒有用鏟子挖土,而是半跪在水邊,顧不得衣衫濕漉漉的,俯身在岸邊刨下一個一個小坑??吹贸鰜?,你先前也沒有干過這些活計,種了幾顆蓮子,忽然覺得不對,你發現池邊不大能沾到水,并不適合種蓮子!” “那一天,在我的央求下,你劃著船帶我來到了池中央,我看見你輕功絕妙,輕飄飄躍上了荷葉尖,點足踩在青翠的葉子上,好像沒有重量一樣凌空而立,一陣風就能吹走?!?/br> “我那時候一個人留在船里,又是擔憂又是害怕,隨手掏一把蓮子扔出去,你撈住了,借力一躍,在一片青青的荷葉間曼妙飛旋,說個不甚恰當的比方,可真像凌波而來的仙子?!?/br> “我們將荷花種滿了池塘,我記得有且僅有一顆,在停船的附近,是你同我一起種的,我偷偷在一旁已經長好的荷葉上作了標記,預備著以后來這里看。 “我和你拉了勾,說是來年一起看堂前荷花。你說雨里聽荷才有意思,我們便約定,在第二年的下雨天,我來到你家聽雨、賞荷?!?/br> “第二年荷花盛開的時候,你已經離開京城,去和你的三位朋友一道,斬妖除靈,你大概早就忘了和我的這個小小約定,確實,這個比起隱族入侵的大事,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br> “但是,小曇,你知道嗎——那一朵荷花是并蒂蓮,滿堂三千朵,唯有那一朵花開并蒂?!?/br> 那一日,在京城的華清池前,沈竹晞震驚地聽著史畫頤講述著這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他,他卻覺得全然陌生。時隔這么久,史畫頤依舊能清晰地描述出當時的畫面,可見那一幕已在她心底重溫許多年。 當時,他無言以對,怔怔地看著面前女子展露出與年齡殊不相稱的哀婉悲傷,忽然覺得有一剎的動搖——他當時便想把史畫頤勸回去,不要再與他同行,更加深陷。 “所以你那時候為什么沒把她勸回去?”陸棲淮忽然問。 沈竹晞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不經意間把話說了出來,不禁失笑,語氣卻微微有些澀然,搖頭:“不忍心——雖然,我,我是不喜歡她的?!彼痪湓捳f得聲音輕微,卻并無半點猶豫。 陸棲淮聞言,似乎松了口氣,坐回去,自然而然地換了個話題:“既然如此,我們不妨順著洛水而下,到最下游去做一件事?!?/br> 沈竹晞點點頭,正要問他去做什么,忽然看見陸棲淮抬頭仰望著天穹,冷然的聲音截斷他的話,微微帶著疑問:“這一夜怎么長得望不到頭?!?/br> 他用一種如同詠嘆的語調喃喃,“長夜未盡,薤露未凝,何方天光,一熹不明?!?/br> 陸棲淮握著竹笛敲打掌心,如同應和著念出的曲調,低吟:“破春冰,鏡折城,越人歌,聽老荷。一醉一逃禪,病睡黃葉山。滄浪水,共一酹,能役鬼,聞蝶蛻。枕上來河岳,紙邊擬風雨,往來萬境,星斗泠泠……” 流螢在他掌心縈繞著一出一沒,而頂上的星光熠耀,每一顆倏然升起或滑落的,都像是承接婉轉的音節。 沈竹晞不知道他念的是來自哪里的詩歌,只覺得太過沉郁悲涼,心下微微一震。陸棲淮此刻明明就坐在他對面,他卻并未感覺到如平日的肝膽相照,此刻,對方的心境似乎埋藏在那個離他很遠的世界里。 “想點達觀的”,他忍不住說,隨口拈了四句,“一音山水蒼蒼,一音天下湯湯,笛邊半生了了,人間萬事茫茫?!?/br> “這哪里達觀了,分明是苦海閻浮不得回身的你我,最真實的寫照?!标憲磽u搖頭,豎指阻住沈竹晞挑眉的辯解,淡淡,“朝微,你不覺得,這一夜如此之長,很奇怪嗎?” 沈竹晞收拾心情,經他這么一提點,也想起來,驚呼道:“對啊,這一夜似乎有近二十個時辰!”他離開客棧已是半夜,后來與僵尸一番鏖戰,又進墓遇見邪祟,再然后他解毒乘舟而下,這一番折騰,少說也得有十多個時辰,加上半夜以前的六個時辰,便快要近一整日! 陸棲淮擰眉站起,神色陡然凝肅下來:“我先前沒注意——朝微,你可有聽到流水聲嗎?” 沈竹晞茫然搖頭,陡然閃過一個念頭,失聲道:“我們被困進了結界?” “怎么有這樣厲害的結界,無聲無息地把我們納了進去,甚至一直沒有反應?這個境界得有多大??!”沈竹晞忍不住驚呼。 “稍安勿躁?!标憲窗参康啬竽笏氖?,而后站起,背脊筆直如劍,衣袂陡然鼓蕩而起,他凝神細察,一寸一寸地探過去,想要找出結界的微弱之處。 找到了!他如驚電般掠出,祝東風陡然切開了眼前濃厚到看不到頭的黑夜! “天吶,是他們兩人?” 結界被破開之后,燦燦的天光籠罩了四野,沈竹晞拔足一躍上岸,謹慎地橫刀在胸,蹙眉盯著左前方的那兩道身影。 有兩個人在河岸邊互相支撐著站在一起,準確一點說,那并不是兩個人,而是一個幻影和一具尸體,互相倚靠,是一對兄弟,似乎棠棣情深的樣子。 然而,沈竹晞卻清晰地認出來,那便是墓道里的幻影和那半具尸體!身體和頭顱已經完全拼合起來,靜立在那里,因為沒能緊密貼合,那頭顱像是用一根針高高挑在脖子上,看起來甚是可怖。兩張臉一并對著他們,沈竹晞微微側過身,便能看到幻影的手臂凝成實體的劍,橫在心口,欲斬不斬。 “陸瀾,是它們困住我們的嗎?它們要做什么?”沈竹晞湊過去,壓低聲音,“我感覺這兩個‘人’牽扯到什么要緊的事,最好能審問個清楚?!?/br> 陸棲淮抬手作出噤聲的手勢,無聲無息地點足掠去,對面兩雙黑洞洞的眼瞳沒有焦距地定在他身上。他提劍的手一頓,忽然毫無預兆地直砍而下! 這一劍無比凌厲,沈竹晞頓時有些焦急,生怕他一擊將對方格殺當場,不能再留下問話的機會。他俯身摘了一把草葉,扣緊,抖直揮出,灑然如鏗鏘短刃,一半向著尸體的周身大xue,另有幾片卻鏗然彈在祝東風上,壓抑住那如匹練長虹的劍招。 然而,他的眼瞳忽然睜大了——那尸體面對著來勢洶洶的一劍竟渾然不懼,僵直手臂拆下一旁的劍刃,拔劍如風旋轉,長劍如同一道流光,唰地掠來,直刺陸棲淮右路。那尸體四肢僵直,可是運劍卻絲毫不見滯澀,想必生前是一位劍道高手,如今雖然死去,那些劍術法門卻已經在骨髓里成為一種烙印般的記憶。 怎么會?這樣的劍術,即便是他,也不能穩勝!沈竹晞瞥見他肩頭的兩個洞孔,心念電轉,陡然明白這尸體是誰,驚叫:“藥人,你是紀長淵!這是忘癡劍!” “藥人”二字尤其清楚響亮,沈竹晞看見尸體陡然巨震,如同被無形的劍刃從中一分為二,捂著胸口嘶嘶地叫喚出聲。便在此時,陸棲淮也陡然撤劍,微微冷笑著平平舉起手掌,掌心燃燈咒的輪廓清晰地支離在那里,大肆的冷光映著天色,刺目到讓人難以直視。 尸體也舉起手,雖然手臂已經是白骨嶙峋,然而他蒼枯的指節張開時,掌心赫然也有一枚燃燈咒打烙在骨頭中! 沈竹晞愕然無語,倘若面前真的是差點殺死云袖的七妖劍客,理應是他們的仇人才對,為何林谷主也會為他種下燃燈咒? 而中州眾口相傳的凝碧樓主的功績中,其中便有一條是聚眾剿殺了惹犯眾怒的蘭畹紀氏。凝碧樓是何等的聲勢浩大,況且那一日參與圍剿紀氏的,還有諸多鼎盛門派,絕不會輕易放他們兩人的神魂逃脫,莫非是有人故意放他們一馬嗎?尤其是紀長淵,居然被大卸八塊地關押在這里,是誰關的?又在防備什么? 一連串的疑問沉亙在心頭,沈竹晞勉強壓下紛擾的雜念,有些遲疑地一扯陸棲淮:“陸瀾,你說他們能聽懂我們說話嗎?要審問該怎么問?” 陸棲淮默然無語,一時也不知如何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對面的一尸一影也死氣沉沉地懸停在那里,他一眼掃過去,凝住了,有些驚愕:那紀少汀的虛影里有什么?似乎那是一道從后心貫穿的傷痕,輕細的軟劍裹上來將內臟攪碎。他認得這種手法,如今中州武林的知名人物里,便只有一個人殺人時習慣做這樣的動作——凝碧樓的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