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這個女子,赫然便是中州武學最厲害的女子之一,與云袖齊名的凝碧樓女總管朱倚湄! 他看到對方肩上的血急劇涌出,宛如燃燒的烈火,是先前為了救自己所致。眼看著外面訓練有素的靖晏軍,已經如割韭菜迅速地平定了史府內外的作亂者,鄧韶音過去扶住朱倚湄掠下鳳輦,高聲呼喚下屬下來包扎傷口。 然而,就在這一刻,冷冷的劍鋒抵在他左心的死xue。鄧韶音僵住了,他本來以為凝碧樓的湄姑娘是友非敵,然而,如今她卻對自己下手,難道是另有圖謀? 凝碧樓的女總管一定是知道隱族入侵的情報的,在這個節骨眼上,朱倚湄倘若在此殺了他,是否會改變戰爭初期的整個格局? 鄧韶音感覺到對方的劍鋒幾乎已經割破衣衫刺入血脈,雖然他的武學造詣不如對方,卻也有把握在對方擊殺他的一刻,同時用有思刀隔斷對方的心脈。 “史孤光已經重傷被替換掉,而現在……”朱倚湄壓低聲音說了一句,鄧韶音悚然驚動,然而,常年征戰沙場的經歷給予他異乎尋常的鎮定,他只吃驚了一瞬,很快若無其事地向史府門口走去。 “少帥,您沒事吧?”下屬看到他,立刻棄劍上來恭敬地詢問。 “史……史姑娘受了些驚嚇,我扶她進去治傷?!彼椭煲袖鼐S持著這個相互依制的奇怪姿勢進了府邸,僵持著不敢有分毫妄動。 然而,這一幕落在不知其中兇險的旁人眼里,便是另一番光景。尾行于少帥身后的靖晏軍下屬都面露異色,彼此竊竊私語。 “這不像少帥平時的作風???少帥和這位史家小姐感情這么好,見一次都黏一塊了?” “以后史家小姐就是少帥夫人了,瞧少帥今日這樣,咱們也得順帶對夫人多尊敬些?!?/br> 宴廳里熱鬧如常,仿佛這段插曲從未發生過。佳肴如珍,美酒如瓊,絲竹裊裊聲中,廳前臺上佳人輕歌曼舞,賓客觥籌交錯,斗酒歡飲。而宰輔史孤光端坐在東首最核心的位置,鶴發蒼顏,雖然垂老矣矣,犀利的眼神卻讓每一個與之對視的來客心驚。 這是上位者多年來執掌鹽鐵大權、殺伐果斷所獨有的氣勢,作不得假。 廳內的熱鬧氣氛在靖晏少將和朱倚湄相擁而入的時候沸騰到頂峰,眼看那一對新人已經快要走到史孤光身前站定拜堂,有大膽的賓客已經湊上前來起哄:“哎呦,好著急的新郎官呦?!?/br> 在“呦”字詭異的拖長聲中,那一對新人忽然一齊動了!鄧韶音一刀刺進那來賀賓客的心臟,習慣性地用力將肺腑攪碎,而后砍下斷腕,向眾人展示:“列位請看,這是混進來的刺殺者,目標尚不明確,但是——” 他揚起斷手,刮去上面模仿人體膚色的涂料,那赫然是一只鐵手,其中塞滿了火藥霹靂子,只要一動,就能將全場人炸為飛灰,尸骨無存。 然而,全場的賓客還來不及驚駭后怕,他們只聽到一聲老人凄厲拉長了的嘶叫,震驚地一起看去——緋紅嫁衣的朱倚湄飛身上前,一劍洞穿了史孤光的胸口! 老人歪倒在地,雙目圓瞪,滿臉悲憤:“你,你,你……你好!”他蒼枯的手指顫巍巍地指著自己的幼女,像是忽然發現了面前人的身份,忽然露出極其驚駭可怖的神情:“是你!” 他手一耷,臉色卡成青紫,咽了氣,再無聲息。 這位史畫頤,中州享有盛名的才女,居然在此手刃父親?更何況,史孤光對幼女的疼愛,是有口皆碑,全岱朝的豪門里傳為美談的。她居然做出這種事來? 所有人都被這大庭廣眾的悖逆行為驚呆了,怒發沖冠,靜默如死,直到朱倚湄揚起手中的人皮面具,一腳將倒下的尸體踢飛,轟然砸落在場中的餐桌上,珍饈四濺,滿身湯水的賓客連滾帶爬地避開。 她一揚手中的人皮面具,示意眾人看尸體的臉,模仿著史畫頤的清脆嗓音,婉轉地告訴眾人:“他不是我爹!他戴著人皮面具,我爹,我爹……” 朱倚湄一咬牙,哭得盈盈欲碎,凄聲道:“我爹,我爹被他害死了!” 她聲音嘶啞哽咽:“這個老頭,伙同管家,想要叛變岱朝,居然暗中害死我爹!你們看我爹爹這么多日重病沒上朝,其實早就死了!” 全場死寂無聲,被這道驚雷砸得無法反應過來,只有朱倚湄揮著劍,滿臉怒容和戚色,毫無章法地沖過去,在尸體身上重重砸個不停。立刻有賓客從兩旁拉住她低聲勸慰,在場的武學之士已經看出,她砸劍的手法顯示她如傳言一般,絲毫不會武功,況且她一臉哀痛欲絕,實在是血脈真情,不能作假。 頓時眾人疑竇盡去,對這新婚之日遭遇此劇變的少女大起憐憫之意,紛紛地聚攏上來安慰她,全場近千名高門貴胄,竟無一人想到這“史畫頤”是由旁人假扮的。 正文 第77章 投軀無歸年其八 鄧韶音看她三言兩語就洗清自己,控制住局勢,佩服之余不禁駭然。旁人或許沒有覺察,他靠得近,卻將朱倚湄的一舉一動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看到,朱倚湄面對史孤光只一瞬,就從對方的眼神中判斷出那是真的當朝宰輔。史孤光真的已經重傷委頓,卻似乎是吃了某種藥,暫時恢復了精神。朱倚湄毫不猶豫地手起劍落,這最初的一劍,卻是趁眾人都被他手上的火藥吸引去注意力時,一劍削下了史孤光的臉皮! 鮮血淋漓中,朱倚湄以極快的手法止了血,掏出人皮面具貼在對方臉上,而后解開史孤光的啞xue,等他發出尖叫之后,擊殺他,用袖間的另一塊人皮面具為道具,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臺詞。 她隨機應變之快,心腸之毒辣狠厲,讓即使是在戰場上見慣生死的鄧韶音也為之心驚。凝碧樓能獨統中州近七年,絕非運數使然,除卻何昱樓主天縱之才以外,樓里其他如朱倚湄這樣的下屬也著實是居功至偉。 然而,朱倚湄假扮成史畫頤殺死宰輔,又說這一番話,有何目的?真正的史畫頤是否已經遇害了?鄧韶音一念至此,心中充滿警惕,握緊了有思。 據傳,林青釋被請到史府行醫,倘若他在此地就好了。在如此緊急的時刻,鄧韶音居然難以抑制地神情一松,念及上一次在尹州城,他與那位白衣如雪的藥醫谷主不歡而散的場景。 林青釋是山間的清泉朗月,似乎永遠只能靜靜凝眸觀賞而不能深入地接觸。然而,他居然能在那次撕下林青釋溫潤如玉的笑容,也算是……另一種層面上的不枉相識一場了。 就在這片刻一分神之際,場中局勢忽然再起變化——宴廳里此起彼伏的呻吟聲接連響起,有人抱著頭在地上打滾。會武或是會法術的人早已慘然變色,放下餐具原地打坐運功。 ——這是,中毒了?毒被下在飯菜中嗎? 他側眼望過去,朱倚湄提劍而立,人皮面具后的眼瞳上有震驚之色一閃而過,不似作偽,雖然只一剎,卻被鄧韶音敏銳地捕捉到,看來,下毒的人不是她。 凝碧樓這次來參加婚宴的弟子在黎灼的帶領下,圍聚在一起運功逼毒,黎灼學習蠱毒,近乎萬毒不侵,此時也最先恢復正常。他面色仍舊有些蒼白,起身時微微一晃,立刻被旁邊的少年扶住。 鄧韶音眼神微微一凝,那個少年穿著一身緋衣,幾乎融在宴廳作背景的大紅綢中,然而,他眉目間輕薄高傲的神態卻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打量著看人的時候,眼睛似乎比眉毛高。 這個人有點眼熟,像是……去世的華翰尚書的獨子金浣煙。鄧韶音不太確定,便聽見他旁邊的黎灼喚那個緋衣少年,言辭間很是客氣:“流霜,又到了并肩作戰的時候了?!?/br> 流霜?倒是好名字。然而,鄧韶音來不及感嘆,場中這時因為各人暗自運功運功,陡然靜下來,可以清晰地聽見裊裊飄飄的女聲細腔。 在滿場的混亂哀嚎中,最前方搭建的戲臺上,仍有名伶水袖青衣,婉轉著歌喉吟唱!他們沒有在場上進食,所以也沒有中毒,然而令人驚異的是,所有的伶人都踩著伴奏腔版的音符,一絲不茍,毫不為場上的混亂所動容。最前面的花旦一身水袖湖藍戲衣,頭戴捻珠五色呈祥飛鳳冠,額前綴著小穗、泡子,手中泥金折扇畫著一張人面,輕輕搖晃,半開半闔。 鄧韶音如果再觀察得仔細一些,就會發現,那花旦巧妙地舉袖掩面,蘭步每每落下,后方的戲板就急促地揚上去,她輕啟朱唇,如是唱出一句挽詞:“薤上露,何易干。露干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這是什么戲劇曲目?史府為何會邀請伶人在大喜之日演唱這種曲目?鄧韶音背脊發涼,幾乎跳起,想也不想地伸手按上有思的刀背。 飯菜中下的毒并不重,陸陸續續地有人逼出毒性坐起,不敢再進食。他們席坐在軟墊上,被青衣花旦這種凄惻凜冽的唱腔所懾,紛然靜默地看向臺上。 那花旦揮動手中的紙劍,指著旁邊的武生心口,啟唇便唱:“便是那滿城煙柳送孤魂,噫——浮光將歇,幽玄未暝,黍離聲蕩中,凝碧樓百名弟子長身而起,當先征戰?!?/br> 凝碧樓?鄧韶音側眸察看,聽到這句有異的唱詞,在場的凝碧樓諸人已經悄然變了臉色,紛紛以朱倚湄、黎灼和那個流霜為中心聚攏在一起,警惕地相背防御周圍的動靜。 ——這絕不是史府中人原定在婚宴上表演的曲目!而是這群伶人想要在此借表演告訴在場眾人什么! 那花旦快速地接了段敘事念白:“汝塵小鎮,沸沸湯湯,這百位凝碧樓弟子,個個奮勇當先,列陣殺敵忙,卻不知那敵手只有一人,一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