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我知道你們是回來告別的,若這一去你不歸,而我亦身死,殷家上下將聽從望安道長一人號令,若你二人皆未歸,百年后,就讓它散了吧?!?/br> 臨別時分,殷清緋珍重地將象征家主的玉飾纏繞在殷景吾手上,在他們最后的回眸中,百年風流的殷家朱門緩緩闔上。 然而,就在他們離開南離的三天后,江湖中傳來這樣的消息! 南離殷氏的家主被一劍穿心,釘在刻著“殷”字的府邸門匾上,所有人都知道,是紀長淵下的手。 七妖劍客,瘋子。 幸運抑或不幸的是,殷氏滿門留存下來,只有醫官被殺死——據童仆說,那一日,瘋子闖進來,硬逼著醫官去治根本治不好的病。 “你自小就中了血毒,是個藥人,居然不知?”最后一句話被湮滅在雪亮的劍光里。 再后來,殷景吾聽到消息后,把自己關了一整夜,出來之后就性情大變。烽煙的迷霧中,這樣的死傷太多太多,那年,岱朝的軍隊死了近三十萬。 而他們斬妖除魔的一行,也是在那之中緩緩成長起來的——殷景吾喪失親長,擷霜君被迫到絕地而拔劍,云袖孤身一人闖天塹,而他眼睜睜目睹故友葬身烈火。 便是這樣的生離死別,這樣的痛徹心扉,將他們鍛造成了無往不利的兵刃,終于所向披靡,無堅不摧。 心無所掛,故萬物不能掛; 萬物不能掛,則萬人不能敵。 現在隔了多年回想,當時的悲憤欲絕,如今也不過是綿長痛楚的霏霏細雨。然而,林青釋清楚地記得,或許永不能忘,一切改變的開始,就是因為那一場殷府后花園里和紀長淵的會面。 長風拂面,林青釋緘默著握緊了手,緩緩從記憶之海中抬頭:“姑娘,對于他來說,死亡是最好的歸所?!?/br> “而你在凝碧樓身居高位,所能做的,無非是在你把劍指向一個人之前,想一想,是他錯了,還是別的所有人都錯了?!彼缡钦f。 朱倚湄從未想過這樣一番話,此刻竟怔在那里,思緒翻涌,不能成言。然而,思緒忽然被截斷—— 風里尖利的哨音陡起,朱倚湄神色一凝,仰頭看去,碧空中鴿子飛過,盤旋而下,腳上綁著竹管,在飛舞中,哨音遍及四方。 這是凝碧樓中緊急傳訊的方式,朱倚湄手一揚,匆匆解下鴿腿上的竹管,掃了一眼,臉色大變。 “我們事情有變,告辭?!彪m然十分焦急,她語聲仍然力持平穩,簡短地說。 隨即匆匆揚鞭,帶著休息好的黎灼一干人飛馳離去,達達的馬蹄聲穿破了滿地煙云。 然而,先前拉住幽草談話的少年,短短時間內竟似已和她難舍難分,落在最后,滿面緋紅,頻頻回頭。他因為畏懼樓中的鐵令,只轉身一個小小的弧度。 眼看他就要落后同行者一大截,幽草忽然拔足追上去,從懷里取出一朵緋色的花塞進他手里,少年臉上也一片緋紅,與花相映,“拿去吧,不枉相逢一次,這花終年常鮮,想起我的時候就看一看?!?/br> 林青釋靜默旁觀,拂落衣襟上落下的二三草木,在子珂的攙扶下起身。 在車廂內靜默良久,林青釋忽然道:“幽草,你不該追上去,把我們谷里的‘雙萼紅’送給他?!?/br> 多年前,他入主藥王谷的時候,從遠方的璧月觀廢墟邊帶來了躑躅花的種子。截然不同的氣候里,他以為花是種不活了,第二年卻開滿山谷,獵獵揚揚,只是顏色變成了大片淺淡的緋色,花枝也從并蒂變為孤零零一朵。 一朵花,他卻取名“雙萼紅”。雙萼紅摘下后,清香縈懷,多年不謝。 每年花開時分,他獨自躺倒在花叢中遠望,倒在花樹下醉飲自釀的酒,直到灑了滿衣滿身,或是子珂怕他著涼,堅決地過來制止了他。 在谷中的悠長歲月里,他一個人無念無想,竟也算得上歲月靜好。 林青釋將手按在緞帶上,仿佛是為了感知眼瞳的跳動:“你明知日后不可能再相見,就不要給別人留下念想?!?/br> 他淡淡道:“你無心的作弄,或許會讓別人懷想了一輩子?!?/br> “如今雖然不像是七年前,紛亂的帷幕卻已經悄然揭開了。亂世里,人身不由己,若要干干凈凈地來去,莫如快刀斬斷羈絆情思?!绷智噌屓允窃谖⑽⒚虼叫χ?,清風朗月中卻有驚人的洞徹與慈悲。 幽草沒想到谷主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聰慧盡去,訥訥不能言:“我……” 她忽然鼓足勇氣,問:“谷主,你也有過這樣子嗎?” “我是說,你也曾對人許下過注定無法實現的承諾嗎?”她補充。 林青釋頗為意外她會問這個問題,蹙眉思索許久,就在幽草忐忑不安想要放棄詢問的時候,忽然聽到他低低地說,和平日清淡如水、暖如陽春的聲音完全不同—— “有過,不止一次?!?/br> 林青釋已經很久不曾想起有關這位故友的事,有意無意的,將那人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然而此刻,所有事如柔軟花下的利刺,被幽草的一句話毫不留情地翻出來,而他緘默地伸出手來,試圖握緊指間回憶的流砂。 確實握不住,也永遠握不住。 故事里的另一個人已經死了,林青釋曾親眼目睹對方家族的府邸葬身在一片火海,卻只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持劍。擷霜君和云袖一左一右將他死死按住,最后他被擊昏了,醒過來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 少時拜入道門,師傅曾說,死在火海里的人,靈魂永世都將困頓于紅蓮劫火,不能翻身。 林青釋后來想起這句話,滄海不在,時過境遷。他怔怔地愴然地立在藥醫谷的風雪中,遲到多年的淚水終于滴落下來——如果是這樣的話,當初那個連劍傷都要哭一哭的小少年,死后輾轉幽冥。會有多疼呢? 方庭謝氏曾經的少公子,謝羽。 林青釋第一次見到謝羽的時候,他還是望安小道長。 那年,他奉師父之命,短暫地離開璧月觀,去山下為一戶人家除去邪祟。完成之后,那戶人家不容他拒絕,感激地塞了許多精致的衣食在他懷里,于是在回來的路上,他沒有御劍,只是靜靜提著東西行走在山路間。 “小崽子!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狠厲而粗獷的聲音驚破未晞的晨露,一陣兵刃破空的聲音,突兀的外來客闖入了山間。 有血腥氣!林望安心一緊,將手里的東西埋在樹下,悄無聲息地提劍走去。 他往前走,聽到污言穢語的咒罵之聲愈發強烈,夾雜著最前面腳步跌跌撞撞奔逃的聲音,眉頭緊蹙——他聽出來了,居然是一群人在追捕一個少年! 所有的人聲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潺潺山溪流動的聲音。 林望安將手按在前方滴翠的高竹上,不知那里發生了什么,正要撥開擋眼睛的幾根竹看個清楚,忽然,奔跑帶起的疾風如利刃滑過臉頰,一道身影踉踉蹌蹌地竄上來,猛地將他連帶撲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