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朱倚湄無聲地冷笑起來,笑得全身顫抖,慢慢地逸出了眼淚。 她太明白藥人是怎么樣的一種存在了。 中州十八地里較偏遠的蕓、回二州,世代相傳,將新生兒浸在五毒酒的藥桶里數月,血中攜帶足以致死的藥性,若能捱過來,就能成為適合練武的好苗子,一生在武學上可以窺得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 然而,能活下來的,萬中不足一。兩州之地沒有父母愿意讓自己的親身孩子受這樣的苦楚,那些被浸入藥桶的孩子,都是偷搶來的。 六十多年前,雪鴻帝初即位的時候,一紙詔書下達兩州,立斬制藥人者三百位,兩州之民聞風喪膽,如今一甲子過去,已是文選帝當政,藥人銷聲匿跡,成為了只能在醫書里看到的可怕名詞。 然而,沒有人知道,威名赫赫的仙門世家蘭畹紀氏,曾經的當家人紀老爺,成功地制作出一個藥人。紀老爺為了做出這個藥人,殺了千百個無辜嬰孩。后來,他將這個藥人收為長子,取名紀長淵,并將實情對他隱瞞,不斷用藥物控制著他。 紀長淵十三歲一戰成名,殺死南離殷氏家主,是殘忍的、將其一劍釘在墻上的殺法。此后,在紀老爺在明在暗的引誘逼迫下,他接連殺了武林中十一位長老耆宿,“七妖劍客”之名從此響徹江湖。 那是一個瘋子,一個武功很高的、徹頭徹尾的魔頭。人們收斂著被他殺死人的遺骨,一邊恨恨地如是評價。 沒有人注意到,被殺的那些人,都是蘭畹紀氏想要一家獨大,必先除去的絆腳石。 是紀老爺暗中指使他去殺人,可是面對八方的責難,道貌岸然的老人只是抹著淚說:“淵兒的病情愈發糊涂,恐怕過幾日就要六親不認。他殺一人,蘭畹紀氏就賠一千斤紫錦貝,還望各位寬宥些?!?/br> “七妖劍客何德何能,得到一個如此盡心盡力的慈父?!睍r人如是說。 閑言如刃,刀刀見骨。 十三年前奪朱之戰剛開始的時候,是個病態的世道。紀長淵就在這樣的困境中,從意氣風發的少年,被逼成了陰鷙嗜殺的七妖劍客。 林青釋清淡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在冷風中聽起來隱約帶著悲憫:“我曾見過他——在我還沒有眼盲的時候?!?/br> 他低頭聞著指尖淡淡的清苦藥香,神色忽然微微恍惚,一閃,便是十多年前。 中州十二年,紀長淵在“父親”隔期傳來的密信當中獲令,前去刺殺同齡的殷府家主殷清緋。 南離,雪原中別有洞天,十里梅林,落英繽紛。比落下的雪梅更亮眼的,是一地落紅上綻開的血花。 紀長淵在落花中踉蹌地站起,死死地盯著對面比肩而立的人。 失算了,游歷天下誅魔的望安道長和殷府少公子居然回到了府邸,雖然他們的同伴擷霜君和云袖不在,他仍然被默契配合的雙劍重創。 他提劍默立,臉色慘白如鬼魅,身上的衣服多處被劃破洞穿,渡生劍留下的傷痕從前胸劃到后心,貫穿了他整個人。然而,七妖劍客放聲大笑,猛地噴出鮮血:“也……也不過如此?!?/br> 似乎是方才的激戰讓他油盡燈枯,無以為繼,然而,他破碎的衣服下,似乎有無形的勁氣激蕩,就連飛花都無法近他身。 “說實話,若是單獨來,我和望安都是稍遜于你的?!币缶拔岜鹗直?,昂著頭冷笑,“但你只是一個人,我們有兩個人,等會還有三個人,四個人?!?/br> “你想一想,你這個瘋子,殺了多少人!”殷景吾驀地憤怒起來,抬劍直指他咽喉。 他怒喝道:“我們行走世路,降魔除邪,就算是那些邪祟走尸,能比你更狠毒嗎?”他猛地揚起手,想要重重地一巴掌打下去,卻被林望安制止了。 “你如此年輕,怎么能練成劍氣?”林望安提劍,秀麗的眉目間爬滿了疑惑,“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除非你還沒出生就會修煉?!?/br> “不可能吧!你才十幾歲,和我一樣大?!绷滞苍俣瓤戳怂谎?。 “說的是??!”殷景吾陡然好奇起來,在倒在地上的人膝蓋間一踢,“問你呢,說來聽聽?” “你要是告訴我們,你是怎么練的。我就不殺你?!币缶拔岵活櫫滞矟M臉的不贊同,俯下臉來看他身上的傷痕。 “小心!”林望安忽然斷喝,手中渡生彈鋏而出。 忘癡劍雪亮的寒光映著七妖劍客清瘦的臉頰,他跌跌撞撞地立起身,手中的劍遠比人更快,迅捷地唰唰幾劍連擊林望安。千萬朵劍花挽起,漫天落英飛舞,和著空中流光,宛如星辰隕落,回手時,劍尖點在殷景吾的咽喉上。 林望安在回劍自保的一刻,省過來他是虛招。眼看著劍尖刺破好友的喉嚨,白衣道長忍不住有些慌神:“你放了他,我就放你!” “你若不放他,我定饒不了你!”渡生出鞘,劍尖一絲不顫地指著他心口。 然而,在空氣中殺意快要凝固的時刻,紀長淵居然不管不顧地曼聲高歌起來,翻覆著是激昂回轉的一句—— 易水蕭蕭人去也,披發長歌攬大荒。 而七妖劍客青絲如墨,眼眸如釘,和林望安默不作聲地對峙著,真有幾分海天龍戰的意味。 林望安握劍的手越來越緊,劍穗幾乎深深地嵌入掌心里去。七妖劍客就像完全聽不到他說話似的,自顧自地高歌。 這個瘋子! 就在林望安準備遞出劍尖,最后一搏時,那一刻,劍下的殷景吾仿佛忽然發現了什么,猛地抬頭,帶著十二分的震驚和恍然:“原來如此!你是——” 望癡猛地刺入他喉嚨,沒有刺到聲帶,殷景吾卻被無形的劍氣逼得無法開口。林望安僵直著握劍,抬眼看向他破舊的衣衫,忽然也恍然大悟。 他雙肩上有無法愈合的兩個深洞,往外流著毒血。只看了一眼,林望安就失聲道:“你你你,你居然是藥人!” 望癡倏然凝住了,紀長淵臉如死灰,身后,渡生貫穿直入, 林望安一劍洞穿了他,支撐住身體的氣息已經潰散,紀長淵巔撲著栽倒在地。他臉上的表情是凝固的,順著他的眼神看去,劫后余生的殷景吾也正冷冷地與他對視,眼里滿含不屑。 “我就說,他怎么會比你我厲害,原來他是藥人?!币缶拔岽笮ζ饋?,因為喉間的傷口,笑聲有些嘶啞。 正文 第44章 持子厄珍瓏其四 這一場劇斗早已驚動了殷府上下,之前在高手過招中,他們無能參與,如今都泉涌進后花園,圍聚著小公子和他的朋友。 “殷宗主”,林望安謝過上來為他包扎傷口的殷府醫官,一邊叮囑殷氏家主,“你找幾個人把他抬到水牢里去,我和殷慈有話要對你單獨說?!?/br> “什么?”書房里,殷清緋聽完他們所說關于藥人的事,驚駭地捏碎了手中的琉璃盞。他整肅的面容上充滿了怪異之色,被這驚人的消息砸得許久沒反應過來,“這,這……現在怎么還會有藥人?” “紀家的家主不會不知道這件事,大伯,我和望安離開之后,你速修一封信到蘭畹,只字不提藥人的事,就說是紀長淵受傷被你救回來了?!币缶拔岢烈?,“擷霜君和云姑娘這時也在家族里,我去同他們說一聲,讓這兩家做個見證?!?/br> “你們在外面,也多珍重?!?/br> “如今天下已亂,殷家不久將堅壁清野,韜光養晦,隱入瀚海雪原。直到存亡關頭,出世一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