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星光灑滿了對桌男子的衣衫和眼睫,朱倚湄撫摸著手里的宗卷,靜默不語,也不看他,只是靜靜斂了眉眼。 星河燦爛,易使情思紛亂。 朱倚湄輕觸著額頭,任自己沉入無盡的思緒中去,唇畔勾起淺淡而涼薄的笑。 “樓主和湄姑娘是互相傾慕的吧!也只有他們才能配得上彼此了!”今日她去聽瀾小閣里搜尋一冊資料,在轉角的地方,聽見女弟子壓低聲音,充滿艷羨地如是說。 她來去如風,聽到這一句時,腳步微微一滯,心下沉郁更深。 她來到凝碧樓整整七年了。 七年前,何昱在月下負劍而來,向她伸出手的時候,只說了一句:“我必不讓,如他這般的悲劇再重演?!?/br> 因為這一句,滿地血污中,她提刀起身,眼神瞬間雪亮,握住了那只修長有力的手,坐到他身邊去。那只是個開始,此后,南征北戰,以鐵血手腕誅滅對手,以蘭蕙心智洞察格局,終于平定天下。 只是,何昱當初說過的那句話,卻再也沒有實現——事實上,那個人的悲劇,最終是由何昱親手鑄就的。 中州二十年,凝碧樓主親率弟子圍剿七妖劍客紀長淵,并蘭畹紀氏滿門,中州十八地聞之,拍案叫好,天下歸心。 “今天也是他的祭日?!敝煲袖貨]有說他是誰,他們二人卻都很清楚,一時間,房間里靜默住了,甚至隱約可聞思緒汩汩流淌的聲音。 在奪朱之戰里立功赫赫的那些人,已逝的、猶在的,都得到重獲安寧的中州人民長久的懷念和祭奠——夔川城里的百姓,至今仍在哭云袖、悼擷霜君,早起燃香拜向平逢山殷神官的方向。 唯有紀長淵一個人,同樣從血與火里過來,卻被世人詬病、唾罵,恨不能引刀手刃之。 人們說,說他濫殺無辜,用青蘿拂殺死平民三千多人,卻謊稱殺的是走尸;說他害死云袖,又間接讓凝碧樓金夜寒前樓主丟了性命;說他弒父殺弟罔顧人倫;還說…… 他確實做過這樣十惡不赦、令人發指的事,然而,不會有人天生是魔,所謂的魔,也不過被瘋了的旁人和不堪負重的命運逼成了魔。 沒有人關心這個,在他們心里,一個劍妖、一個瘋子,為人行事哪里有什么根據。 如果當初何昱沒有把她支開,如果當時她在的話,她就是拼著與全天下為敵、拼著朝不保夕,哪怕就是立刻死在那里,她也要握著兵刃站到紀長淵的那一邊。 她在命運軌跡交錯的最后一剎那,曾經如是答允:“我和你永遠是一邊的?!痹诩尤肽虡侵蠡乜?,這句誓言顯得多么蒼白,多么可笑?生命的洪流將她翻卷著拋向前,她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能確定,又憑什么去堅持一個毫不牢靠的立場? 不知道最后紀長淵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是不是還抬眼一寸一寸掃過去,在人群中找著她? 朱倚湄將臉埋進溫軟的掌心,滿腔沸騰激動的情感,卻緩緩傾瀉出來,冷卻成眼角一顆冰涼的淚水,輕輕滑落在竹制的桌面上,洇染開小小的一圈深痕。 她靜靜看著,卻愣在那里——她哭了,她居然哭了? 流落征戰多年,她以為自己的內心早就堅定如鐵,甚至,在蘭畹紀氏覆滅后,她覺得自己早就失去了感知愛恨的能力。 ——曾經,在誅滅一次小世家的過程中,她將那些俘虜一個個拖出來準備殺死。孩子凄厲地尖叫哭泣,同行的黎灼看不下去,過來請求她放走那個最小的孩子。 她那時是怎么回答的?她說,寧可錯殺滿門,也絕不放過一個孩子。 孩子內心潛藏著愛與恨的力量實在太可怕,難道要放走一個,再像從前的蘭畹紀氏,造出一個紀長淵來嗎? 然而,長夜里靜靜坐在這里,想起這件事,她卻忽然覺得悲從中來,無法抑制。仿佛冷如巖石的心被破開了一條縫,極大的波動洶涌而出。 “不要亂想?!焙侮诺氖种篙p微地一下一下敲打桌面,他的聲音在夜色里平淡無波,卻很有層次,像漸次展開的水墨長卷,“你想到了什么?” 他坐在黑暗深處,眼底如同寒星,閃著冷冷的光:“我看見你心中無邊無際、看不到底的紅色?!?/br> 那是深沉的絕望,血色的悲哀。 朱倚湄沒有立刻回答他,指尖滑過書頁暗淡的脊背,忽然急急地開口:“何昱……” 她沒有想到自己會脫口而出叫出對方的名字,旋即便是一頓。 自從紀長淵死后,她就再也沒有叫過“何昱”這兩個字,取而代之的,是尊敬、疏離的一聲“樓主”。她同往常一樣殺伐果斷、工作勤勉,將自己牢牢擺在一個下屬的位置上。 何昱絕對是驚才絕艷的凝碧樓主,卻不再是她可以成為朋友的人。 “求之不得,何必自苦?!敝煲袖睾鋈辉俣嚷牭綄γ娴穆曇?,怔了一刻,才反應過來是說給她聽的。 凝碧樓里的人都知道,何樓主平日說話絕不超過三句,他并不冷傲難以接近,只是掌管樓中三萬弟子和諸樣事物,長久以來,習慣短促而利落地發布命令。 今天何昱說過的話,已經超過了三句。 心中似有充沛的熱流一擁而過,阻在胸臆間,熾騰如沸。冷定偽裝的面具被一時猛烈撕下,朱倚湄難以抑制地豁然抬頭,想要冷冷地譏誚著反駁回去。 她想說,我所求無物,天大地大,有何為苦? 等她抬起頭定在那里的時候,整個人卻忽然愣住了。 星光如水,從洞開的窗口傾瀉而入,照得他側顏竟無比清晰。 一線細密的銀澤從他發間的流蘇上直淌而下,涉過他半斂半睜的眼瞳,燦燦的都是純金色,掠過他挺翹的鼻梁,如削的薄唇,深紫色長衣袍,最后定格在他布滿紅點的透明指尖。 很冷漠的側臉,像是快刀雕成的藍田玉像,不多一刀,也不少一刀??墒撬催^來的時候,雙眸猝然睜開,眼眸里的光卻劃破了死沉沉的冷漠。 朱倚湄怔怔地看他眼神陡然凝結深沉,有一絲薄霧慢慢浮起,然后又歸復長久的死寂。 直到凝碧樓主掩門離開之后,朱倚湄才緩緩從震驚中回神。她鎖門熄了燈,抱著膝坐在一室黑暗中。 白日不曾想過的事在墨色里沉淀,她抬起手,無聲地從胸臆里發出一聲喟嘆。 原來,叱咤風云的凝碧樓主,畢竟也不是太上忘情的只,是同自己一樣,流落飄零許多年,習慣將情感都埋葬在內心最深處的地方,不輕易去觸及。 不然的話,他怎能露出這樣微帶凄惶、感同身受的神情?雖然只是稍縱即逝,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她隱約記起來,當初何昱執意將樓的名字改成凝碧時,從沒有向任何人解釋過原因。他后來設立了散華榜,用來發布任務、懸賞能人志士,散華榜上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搜集凝碧珠,尚好的成色獻給凝碧樓主,可得重賞,半生衣食富貴無憂。 凝碧珠生于崇明泉底,相傳是鮫人血淚結成,再名貴,畢竟只是一顆珠子罷了,在樓主的心里,必然有誰,曾承載過與凝碧珠相關的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