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枝繁葉茂的泡桐樹,輕而易舉便勾起了商青鯉關于流華宮的記憶。 坐在樹下的中年男子,白衣儒雅,只一個背影就給人一種難以描述的淡泊寧靜之感。 “叔?!毙l瑜走過去坐到石桌上,拍了下他的肩膀。 衛淵轉過頭,先是瞪了眼衛瑜,然后緩緩將視線轉到商青鯉等人身上。 衛家人都生了張好皮囊,他膚色很白,眉長遠山,一雙桃花眼看人時滿是疏離,像極了水墨畫里走出來的人。 見到商青鯉的一剎,他似是愣了一下。 而后他擱下手里的書,眸中疏離之色微微褪去一些,面上卻全無歡喜,反倒是皺了下眉頭,道:“你果然還活著,跑我這來做什么?!?/br> 商青鯉:“……” 便是冷淡如長孫冥衣,見此也不禁挑了下眉頭。 ——衛淵這態度委實不像是見到親人的樣子。 “小叔?!鄙糖圊庛躲秵玖寺?。 她幼時在深宮里,每日都是看不完的書,學不完的武,只有了聞和尚會給她講些宮外的山水趣事。聽多了皇宮外的錦繡山河,聽多了江湖里的恩仇快意,她像是被關在金絲籠里的鳥兒,外面的天高海闊是她藏在心底不能說出口的憧憬。 所以常在父皇口中聽到的小叔衛淵,是她心中最羨慕的人。她羨慕衛淵可以逍遙四海,可以走她走不了的路,可以看她看不到的風景。 衛淵每次游歷完回宮,她都恨不得拋開所有的書本招式,圍著衛淵聽他說哪里的晚霞最美,哪里的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 那時小小年歲的她便清楚,這些快意瀟灑,總歸是不屬于她的,即便是羨慕,也羨慕不來的。 未及弱冠,卻已經走過無數絕勝風景地的衛淵,成了她最佩服的人。 后來一場大火,兄姊們聯手打破了關住她的金絲籠,本該由她去守護的家國付之一炬,衛玥親手喂給她的醉生夢死,又成了另外一個囚籠。 把她拘在漠北,輕易不能離開。 十五歲時去大荒城看望姜亓,無意中聽人說起何君問在附近出沒,想到元瀟心中一直惦記著這人。于是追殺了何君問一個多月,從漠北到南蜀。又想著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去長安見了玉落溪。 回到漠北的那天,醉生夢死發作,劇烈的疼痛讓她差點死掉。 是商逐岫和長孫冥衣守了她兩天兩夜,用盡法子把她從鬼門關搶了回來。 醒來時看到商逐岫鐵青的臉,她難受地抱住商逐岫哭了好久。 她多么想去見一見漠北以外的山山水水。 可是她不能。 之后四年,她不曾踏出過漠北一步。 身上的醉生夢死發作次數越來越頻繁,她總想著離死也不遠了。 收到玉落溪那封“細雨枇杷熟,空江杜若生”的傳書時,恰好商逐岫不在,她打定主意想要在生命結束前去看一看,走一走。甚至想到和玉落溪一起。 可是事與愿違。 后來,她遇到江溫酒,得到天殺,也曾感嘆過上蒼待她不薄。 時隔多年,她再次見到衛淵。 記憶里那個不足弱冠,笑起來如清風明月的少年已經長成了疏離的中年男子。她也不再是曾經那個會抓著他的袖子,故作嚴肅的繃著臉卻掩不住眸底好奇之色的小姑娘。 那些逝去的年華,已經變成一道巨大的溝壑,擋在了他們面前。 面對元沖,商青鯉有所隱瞞,所以心中是愧疚的。且因為從來沒有與他接觸過,就像是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而已。 但此時此刻,見到這樣的衛淵。 商青鯉心中,卻是委屈的。 這委屈來的洶涌澎湃,浩浩蕩蕩淹沒了她。 她又喚了聲“小叔”,到底是沒忍住,潸然淚下。 ☆、六零。人約重陽日。 她語帶哽咽。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簾,一顆顆順著臉頰淌落。 此前江溫酒見過商青鯉紅著眼眶的模樣,也見過她眼角微潤的模樣,卻從未見她哭出來過。 她站在那里,安安靜靜的流淚。 淚珠把她的睫毛打濕,茶色眼瞳里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凄楚。 江溫酒的心像是被一只猙獰的鐵爪給狠狠揪住了般,疼的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伸手把商青鯉攬入懷里,手臂緊緊圈在她腰間,溫聲哄道:“別哭,有我?!?/br> 商青鯉仍舊在落淚,淚珠淌不盡一樣,一顆又一顆。 江溫酒心里空落落的,他捧住她的臉,伸了袖子去替她擦眼淚,道:“錚錚,別哭,我在呢?!?/br> 他的溫聲軟語鉆入耳中,商青鯉心頭的委屈越發洶涌,眼淚便也越流越多,像是要把這么多年里心中的不甘不安絕望難過一次性哭出來般。 她這一哭,顯然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一旁的長孫冥衣丟下擰在手里的黑衣人,冷著雙眸子看著愣在原地的衛淵和衛瑜,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寒星目里燃起火來。 這么多年里,除了四年前商青鯉抱著商逐岫大哭過以外,長孫冥衣的從來沒見過商青鯉掉眼淚。哪怕是無數次醉生夢死發作,被折磨的死去活來時,她都是流血不流淚的。 今天她竟然哭了。 還哭的讓人如此心疼。 這個他一直當成meimei捧在手心里疼的姑娘,這個在他心中堅強的不可一世的姑娘,竟然哭了。 長孫冥衣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深吸一口氣,沉默著轉身離開。他怕自己再多看商青鯉一眼,就要忍不住出手傷害她的親人。 “嘶?!睆你墩谢剡^神來的衛瑜看著長孫冥衣走遠的背影,倒吸一口冷氣。他伸手撓了撓頭,從桌子上跳下來,走到江溫酒身邊,道:“姐,你別哭啊?!?/br> 商青鯉抽了抽鼻子,抬手圈住江溫酒的脖子,把臉埋在他的肩窩上不理衛瑜,眼淚止也止不住往下掉。 衛瑜無法,只得轉身一巴掌拍上依舊在發愣的衛淵肩膀,道:“一見面就把人弄哭了,叔你趕緊哄哄啊?!?/br> 他拍完衛淵,想了想,伸手擰起被長孫冥衣丟下的那個黑衣人,屁顛顛去追長孫冥衣了。 “……”衛淵臉上現出尷尬神色,眸中疏離轉瞬消散,只眉頭皺的更深了。他從桌旁起身,上前兩步,無奈喚道:“錚錚?!?/br> 他的聲音不比當年的清越。 多了些歲月沉淀后的滄桑。 但他這無奈的語氣,像極了當年游歷回宮,被小小年歲的衛錚錚緊緊抓住衣擺不肯松手時他喚她“太女殿下”時的語氣。 商青鯉聞言,眼睫顫了顫,稍稍抬起臉,露出一只眼睛向他看過去。 “經年不見,你怎的學會哭鼻子了?!毙l淵摸了下鼻子,苦笑道:“是小叔說錯了話,你莫要再哭了?!?/br> 商青鯉松開圈住江溫酒脖子的手,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偏過頭不理衛淵,對江溫酒道:“我們走?!?/br> 見她不再掉淚,江溫酒心下稍安,笑道:“好,我們走?!?/br> 他改抱為牽,牽起商青鯉的一只手,轉身道:“走吧?!?/br> 商青鯉點點頭。 衛淵:“……” “咳?!彼僖饪人粤艘宦?,繞到前面擋住商青鯉兩人,道:“真不理小叔了?” 商青鯉別過臉,不看他。 衛淵伸手捏了下商青鯉的臉頰,又轉頭仔細打量了一番江溫酒,道:“侯府一直有皇帝耳目,你們來這里太危險了?!?/br> “不要你管?!鄙糖圊幧焓秩嗔讼履橆a,委屈道。 她此時的模樣實在少見,江溫酒不由挑著眼戲謔看著她。 商青鯉臉一紅,低頭盯著腳尖,不再說話。 “哎?!毙l淵長長嘆了口氣,拉著商青鯉到桌邊坐下,倒了杯茶塞進她的手里,又摸了摸她的頭,道:“錚錚…當年小叔帶著百官歸降,你可怨小叔?” 茶水的溫熱透過杯壁傳到手上,又從手上一路蔓延到心里,商青鯉捧住茶杯,抬頭看了衛淵一眼,搖頭道:“那時西臨早已內憂外患,回天乏力,被南蜀吞并是早晚的事,歸降也好,省得百姓受戰亂之苦?!?/br> 衛淵笑了一下,又有些失落道:“也怪我當年不該出海,應當留在京都的?!?/br> 那年他要是不出海,衛湮走了她至少還有個能夠信任倚靠的親人在身邊。有他在,宗族那邊他也能穩住,讓她順利登基總是不難的。 “誰也沒想到父皇的病,說犯就犯了?!鄙糖圊庎丝诓杷?,又把杯子塞到身旁的江溫酒手里,道:“時也命也?!?/br> 衛淵拿起擱在桌上的那卷書,隨手翻了兩頁,道:“衛瑜前兩天回來向我提及你,我還當他胡謅。當年你既無事,這些年怎么……” “無事?”江溫酒聞言忽地輕笑一聲,把手上的杯子重重摔在桌上,打斷他的話道:“如果她被醉生夢死折磨十年,也算無事的話?!?/br> “醉生夢死?”衛淵一驚。 他從小博覽群書,江湖風云錄自然也看過,天下奇毒或多或少也了解些。 “小叔不必掛心,已經服了天殺了?!鄙糖圊幵谧雷拥紫挛兆〗瓬鼐频氖?,安撫似地捏了捏他的掌心,道。 “天殺?”衛淵又是一驚。 驚訝過后,他皺了下眉,似是想起什么樣,話鋒一轉道:“錚錚,皇兄是不是將聞命給了你?!?/br> 這話題轉的極為突兀。 商青鯉愣了愣,伸手摸向扣在腰帶上的銀色袋子,頷首道:“…是?!?/br> “我記得上卷在了聞大師那里?!毙l淵道:“皇兄當年一直想讓了聞大師幫他參透其中玄機。如此說來,你那里應當是下部?!?/br> 商青鯉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幾個月前見過了聞師父,他把上部給了我?!?/br> 這些年里她雖然知道衛淵和衛瑜在雍州,卻一直沒想過在他們面前現身,是因為她總覺得自己是活不長的,指不定哪天就去了。已經讓他們承受過一次失去的痛苦了,沒必要再讓他們承受一次。 這也是她此前始終不來雍州與元沖相認的原因。 當日在長安街頭瞥見了聞,她想著總是不甘心死在異國他鄉的,而了聞是方外之人,生死比常人來說都看的淡些,所以才追到太虛宮想讓了聞在她死后把她尸骨葬到皇陵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