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未幾,黑面郎君又從外頭扛著一個人形打小的粗布麻袋回到了花廳。未等周墨吩咐,便將麻袋開了口,露出里邊裝的人來。 不是他人,正是方從曲江池里頭撈起來的穆清。 穆清溺水暈厥,被黑面郎君折騰了數個時辰,到這個時候還未醒轉。 周墨掩面看著穆清蒼白的面色,眉頭微蹙。風流媚骨果真名不虛傳,即便是這樣一個落魄的境地,她竟還能從穆清緊閉雙眼的面上瞧出楚楚姿色來。 柳依發覺周墨面色不悅,開口朝那黑面郎君急道:“這個模樣,怕不是沒氣兒了吧?快將這晦氣東西抬出去,沒得污了殿下的眼?!?/br> 聞言,周墨心底亦有些猶疑不定。姜懷信命她將人活著弄出來,若真的叫穆清命喪她手,日后突生變故該如何是好? 她看向柳依。 柳依會意,拿起桌案上的茶盅,走到堂下。她是周墨的貼身侍婢,沒少見周墨因穆清的事生悶氣。她曉得周墨從前屬意鎮威侯,為了得到鎮威侯的注目,暗地里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而穆清卻不費吹灰之力便得了鎮威侯身邊的位置對周墨忠心耿耿的她在心里頭自然而然也跟著恨上了穆清。借著心頭的無名火,她氣定神閑地對著穆清的臉便將周墨未喝完的茶澆了下去。 “嘔——咳!咳咳!” 受了刺激,穆清突然嘔出一口水來,大口大口喘息著??粗惯吥虑鍑I出的那一灘水,柳依嫌棄地退開了幾步。 穆清慌忙起身,瞇著眼看了眼四下的環境,有些不明所以。 這個時候周墨忽然掩袖輕咳。 “殿下?”循聲回頭,看到周墨那張含嬌帶俏的芙蓉面,思及自己腳邊足以容納兩人的粗布麻袋,穆清心底一個激靈。 “你這賤婦,見了東宮太子妃殿下,非但不行禮,竟還敢直觀其面?”趁穆清還愣著神,柳依一個健步沖上來,直直給了穆清一巴掌。 穆清本就膚白,這幾年亦是嬌養著的,柳依的這一巴掌花了十足的力氣,她的臉上當即便有紅印浮了出來。 穆清被打得有些發懵。 柳依見穆清還怔愣坐于原處,對她適才的言辭并無任何反應,心底更是不悅,揚手欲再次教訓穆清。只是手還為落下,卻在半空出堪堪被人握住。 穆清右手死死抓住柳依懸在半空中的手,回首看向坐于上首處的周墨,問道:“適才失禮于殿下,是妾的過錯。但是敢問殿下,妾為蜀國公主,為何區區一侍婢便敢如此大不敬,將我換作賤婦?這便是殿下所謂的禮數?” 周墨唇角微啟,神情冰冷,冷哼道:“妾呀妾呀的,你裝給誰看呢?” 她起身而立,居高臨下地俾睨著穆清,輕聲道:“你不過是蜀國瑯王府的傀儡,什么穆清公主,什么鎮威侯夫人,統統與你無任何關系。你說我憑的什么,柳依憑的什么?柳依好歹是東宮承恩殿的尚宮,良籍出身。你呢?一個無名無姓空有姿色的鄉野丫頭罷了?!?/br> 穆清眸光微閃,腦中有一瞬的空白。東宮知道了她的身份!莫詞就在東宮? 周墨看到穆清的落魄神情,笑了。 柳依方才被穆清制服,心有不甘,這時候趁穆清松手之際,便徑直將手伸至穆清頷下,使勁摳弄:“我今日便將你的□□撕下來,好讓殿下悄悄你究竟是個什么模樣!” 穆清的臉上除了眉心那可朱砂,全是她自母妃肚子里帶出來的,哪有什么□□。她伸手推開柳依,那柳依卻還是不依不撓地抓她。穆清吃痛,伸手往頷下抹去——竟見了血。 柳依這丫頭的手當真歹毒! “柳依!”周墨喝道,“她這張臉壞不得!” “且不論瑯王府究竟是如何將你與莫詞變得一模一樣的,你只需記住,周墨垂眸看著穆清,冷聲道。 穆清抬首,亦死死盯著周墨,開口問道:“殿下將我擄出來,便不擔心鎮威侯歸,也不憂心就此壞了夏蜀兩國的關系?” “你那位置本就是莫詞的,如今我將莫詞送回去?,F在這個時辰,莫詞應已在鎮威侯府的主院里歇下了?!?/br> 穆清深吸口氣。身份揭穿,莫詞復位,自己擔心一年的事成了真,可是心底竟不慌不急,反而如大石落了地。她告訴自己要冷靜。 “你未免太小瞧鎮威侯?!蹦虑逄唛_束了她雙腳的粗布麻袋,起身道:“縱然我與莫詞生得一模一樣,但于細微處總會有不一樣。與鎮威侯朝夕相對的人是我,不是莫詞。鎮威侯又如何分辨不出來?” 似是料到穆清會如此回應,周墨神情嬌俏,朝穆清道:“哦?認出來又如何?左右莫詞才是真正的穆清公主。鎮威侯即便有所察覺,他又能如何?我了解他,家國天下比什么都重要。若是他大張旗鼓地來尋你救你,豈不是告知世人蜀國嫁了假公主過來?如此,撕毀夏蜀連橫、殘害百姓的人就是他!他是聰明人,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他不會做的?!?/br> 穆清默默不言,腦中快速打量著自己眼下的處境與周墨的態度。 周墨的神情愈發張揚明艷。 “周墨,你明明可以直接將我處死,卻非要來看我的笑話?!蹦虑搴鋈粏⒋?,嘲弄道:“你喜歡鎮威侯,是不是?你妒忌我,是不是?” “你怎可如此侮辱太子妃......”柳依插嘴呵斥道,卻被穆清送來的凌厲眼風震懾,說著說著便沒了氣勢。 穆清看向周墨:“你亦妒忌莫詞,只是你動不了她,所以你便想在我身上出氣?!?/br> 周墨面色漸凝,神情嚴肅:“我已是太子之婦,為何還要妒忌區區一個侯府夫人?” 將周墨面上的細微變化收入眼底,穆清知曉她猜對了,笑道:“我又如何知曉呢?” 周墨面無表情。 穆清繼續道:“周墨,你方才所說的我都認了,我的確是替嫁而來,但有一點,你記好了:我莫瑤,同樣是蜀國瑯王府正經八百的郡主,是持金印入玉牒的郡王之女,是真真正正的穆清公主。你今日折辱的,不是無名的鄉野丫頭,亦是你動不得的人。你殺不了我,而只要我活著,擄掠蜀國宗親,毀壞夏蜀連橫的人,便不會是鎮威侯,更不會是太子殿下,只會是你,周墨?!?/br> 穆清挺直著背脊站于堂下,盡管發髻散亂,衣衫盡濕,面上還留著柳依的掌印,但是她的眉目太過艷麗,清亮的眸子里蹦出一陣花火,暗藏凌厲威儀,直直望著周墨。周墨站于上首處,明明衣著地位皆處于上風,但被這樣的一雙眸子瞪著,她竟覺心悸。 別開頭去,周墨以袖掩面,佯裝嫌棄。 不及穆清再說什么,肩上又是一陣熟悉的鈍痛。 眼睜睜看著郎君將穆清抬了出去,融入nongnong的夜色中,再也瞧不清楚了,周墨心底倏地xiele氣,跌坐在地。 柳依眼疾手快地跑回周墨身邊,扶起她,憤憤道:“賤婦到底是賤婦,這個時候竟還嘴硬?,樛醺髅髦挥幸粋€女兒,何時又多了一個莫瑤郡主了?殿下莫往心里去,依婢子所見,這些皆是她誑您的呢?!?/br> 周墨眉頭緊蹙,并未理會柳依的言語。 倒是她小瞧了這個冒名的和親公主。如此情境,她竟還能有那樣的氣勢,說出那樣的話來,且句句都戳到了她的痛處,竟讓她一時真信了那些持金印入玉牒的胡話。 不過她倒是算準了,她不能殺她,甚至暫時動不了她。 *************** 自七月初收到穆清的回信并著一抔黃土后,任憑他如何寫手書,卻再也不曾得到穆清的回應。白日里騎著青騅,宋修遠兀自思忖著,莫非是他最后的綠豆小麥惹著她了? 還是......京中變天,穆清出了事? 他放了信鴿給林儼,沒想到一日后,鴿子帶著林儼的回信飛回了宋修遠手上,他迫不及待地展開字條,只見上書“屬下罪該萬死”六個大字。 宋修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底隱隱覺得不安,又命暗衛聯絡杜衡,卻接連數日都不曾得到回復。 宋修遠心里發急,催著青騅日趕夜趕,趕得身后的幾千精兵幾欲嘔血,終于在七月二十三日申時一刻回了建章營。處理完軍中事務后,當日夜里他便匆匆回了鎮威侯府。 宋修遠這才知曉穆清七夕夜里不慎落水,染了風寒,這個時候還臥病在榻。 不是他心底擔憂的大事,他暫舒了一口氣??墒菫楹?,看著榻上虛弱蒼白的女子,他心底的心疼悉數化作不安,突然又涌了上來? ☆、牽絆 鎮威侯府內的仆役們覺得他們的主母自七夕夜里落水被救起后,仿若變了個人,性子與從前大不相同,短短數日內,原本貼身伺候著的青衿娘子竟然被打發到外院做了粗使丫鬟,據說是因為七夕那日護主不利。再過幾日,連海棠姑姑竟也被變著法兒趕出了東苑。 “聽聞高祖皇帝打天下的時候,在曲江池里淹了不少前朝貴胄呢,姑姑您說夫人該不會被水里頭不干凈的東西俯身了吧?”中堂外頭的一個丫頭罷了手頭上的活計,忍不住拉著身邊的仆婦打探道。 身著短褐的仆婦對著小丫頭的腦袋就敲了下去:“主子們的舌根子是你可以亂嚼的么?你有這份的閑心,倒不如仔細想想如何在半個時辰里講這些雕欄擦拭干凈!” 小丫頭揉著自己的腦袋,嘟囔著回去絞帕子了。 中年仆婦看著小丫頭的背影,心底嘆了一口氣。她在府里頭待了十幾年,若說主院里頭的丫頭小廝被罰到外院做事,也見過不少回,但怪就怪在這一回竟連海棠姑姑也波及了。 莫非......曲江池里真的有水鬼? “唉,貴人們的心事當真是參不透喲......”嘴里嘆著,仆婦提著水盆,轉身拐過中堂。她原本垂首看著泥地,卻不想這時一雙霜色繡鞋映入眼簾。 仆婦順勢抬頭,看清面前的人后,忽然大驚:“青衿娘子!”轉瞬又想起方才自己與小丫頭嚼的舌根子,心里大駭。 對于青衿眼下的處境,府里人大抵都心知肚明。雖被夫人趕到了外院,但她到底是從蜀國跟著陪嫁過來的大丫頭,不會一輩子都窩在外院做粗使雜務,她被夫人召回東苑,不過是遲早的事。因著這一層關系,青衿在一眾仆役心中仍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青衿著了次等下人的粗布衣衫,手上還拿著無處安放的笤帚,一雙眸子里含著水光和訝異,喝道:“你們這些刁奴,竟敢在背地里腹誹主子?” 中年仆婦渾身抖了一抖,將頭埋得更低了,嘴里不停念叨:“婢子再不敢了,娘子大人不記小人過?!闭f罷,不及青衿反應,逃也似地離開了。 當日晚些時候,青衿便在東苑外攔下了宋修遠,抹著眼淚將晌午在中堂外頭聽到的話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末了,還憤憤道那些仆役們慣愛嚼舌根,前次穆清被捋去便傳言她失貞,今次落水又道她被水鬼俯身。 宋修遠聞言,略微思索,皺著眉將她喚到了書房。 實則他回府的這三日,亦感到了穆清的不對頭,但若細細思量,又覺得自己委實有些多慮。且大夫亦言穆清突遭變故,難免情緒波動。 他細細問青衿了穆清落水那日的始末,青衿亦撿著她知曉的答了。 “對了,夫人感染風寒,為何不按照以往的習慣請陸先生?”宋修遠沉聲問道。陸離從前為穆清整治過幾次,對她的身子狀況較為熟識,論理,闔該請他才是。 青衿躬身行禮,回道:“起初是請過的,但是夫人落水后受驚,不知為何見了陸先生便歇斯底里,海棠姑姑無奈之下便請了李大夫?!?/br> 宋修遠頷首:“無事了,你先回去吧。你說的事我會處理?!?/br> 他將身子倚在書案上,雙手向后托著書案,仰面看著屋脊。 青衿所言宛若給了他一劑猛藥。 水鬼附身,所以換了性情變了個人? 與其說穆清情緒波動,倒不如說她瞧著像是變了個人。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臉還是那張臉,但這幾日穆清嫻靜又守禮的模樣,與從前那個小事大大咧咧大事淡然自若的女子大相徑庭。 甚至,她望向他的那雙眸子里,再也沒有流轉的羞怯與歡喜,反之卻是一股掩藏不住的惶然與克制,像是初嫁的她,第一回見到他,畏懼他,疏離而淡漠。 有沒有可能,此時在東苑里的這一個,根本不是穆清? 宋修遠一下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嚇到了。但是轉瞬,他的腦中又回想起了無數片段。眼下還好好待在東苑里伺候的丫頭只剩青衣。若現在的這一位真的是假的,那么數月前青衣向他獻忠的行徑便說得通了。因她從不忠于從前的那個穆清。 至于面對陸離的歇斯底里......陸離從前整治過穆清,只要搭脈,便能夠通過脈象辨別現在的穆清與從前的穆清是兩個人。 宋修遠閉眸,深吸口氣,緩緩呼出。 他回到了東苑正房。 穆清正坐在窗下繡著帕子,桌案上是攤開的《江海凝光曲》舞譜。聽聞響聲,她回過身來,起身比著夫妻相見之禮對著宋修遠躬身一福。 宋修遠心底一跳。他還記著,去歲凱旋歸府的那個晚上,穆清欲對他行禮,被他出手制止了。自那以后,穆清私下對著他時,再也沒有行過禮。 掀袍坐下,捏起桌案上的舞譜,宋修遠隨意地翻了翻,開口問道:“五月離京的前夜,夫人應承了我,待我歸府后便為我跳一曲,不知夫人何時兌現此言?” 穆清垂眸看向宋修遠手中的舞譜,眼眸略有些閃爍,糯糯應道:“妾身子尚未大好......日后定只為夫君一人跳一曲江海凝光?!?/br> “啪!”宋修遠重重放下舞譜,抬眸盯著面前的女子。 “我記著夫人不喜刺繡,平日里的消遣只是編纂舞譜。數月不見,夫人竟改了性?” 女子腳底微微踉蹌。 “你下的功夫不淺,只可惜小瞧了我與夫人的牽絆,露出的破綻太多?!彼涡捱h將女子的反應看在眼底,冷哼道。 面前的女子聞言,提裙下跪,躬身道:“妾不知夫君此言何意?!?/br> 宋修遠側頭,看了眼女子不慎露在衣裙之外的云靴,心下了然。 他忽然傾身,在女子身前輕聲道:“離京前夜,夫人醉了,從不曾與我說過獻舞之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