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穆清聞言,覺得馬車實在有些大費周章,想了想道:“方才你不是收了忻家的驪駒么?明日我可騎馬回府,馬車便不必了?!?/br> “夫人還會騎馬?” *************** 宋修遠方得勝歸朝,又與穆清新婚久別,明安帝便特準了他五日休沐。是以第二日宋修遠也不急著回京上朝。前夜發生了這樣的大事,穆清閉眼便是厲承張狂的眉目,心悸得厲害,幾近一夜未睡,及至天光乍亮,方才揪著宋修遠的衣角瞇了過去。 宋修遠亦隨著她折騰,待穆清小睡醒后,問道:“我去瞧過了,那驪駒雖是個中良馬,卻仍未馴服。不若讓青騅載著你我二人回郢城,夫人覺得如何?” 昨日穆清乘的馬車被厲承一把火燒了,但好在青騅并無大礙。 穆清眸光流轉,并不回答“驪駒大多生性溫良,我可否去瞧瞧?” 穆清跟著宋修遠到馬廄的時候,這匹小驪駒已經站在青騅身旁朝著青騅噴氣兒了。穆清瞧著這匹小驪駒,身量比青騅略微小了一圈兒,對著青騅卻是不服輸一般,鼻子內不停地噴著氣兒,時不時用蹄子刨地,青騅對眼前的挑釁卻是不管不顧,只兀自咀嚼食物。 穆清瞧著眼前這兩匹馬,覺得很是有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小驪駒聽聞聲響,扭過脖子,向前邁了兩步對著穆清打了個噴嚏。穆清一時不防,向后撞上了宋修遠的身子。宋修遠見狀,一把攬過穆清,擋在了驪駒面前。 “無妨?!蹦虑遢p笑,掙脫開宋修遠,抬手便輕輕拍了拍小驪駒的脖子,對著宋修遠問道:“這匹小馬駒可有名字?像青騅那樣的?” “昨夜忻昌榮未曾提及,瞧這驪駒的模樣,至多兩歲,估摸著還未來得及取名。夫人若愿意,不妨給它起個名字?!?/br> “唔……取名一道我向來不在行,青騅的名字就很好,這事兒還是交給你更好些?!?/br> 宋修遠不言,只同穆清一樣,上前拍了拍小驪駒的脖子,穆清瞧著他的模樣,似是細細思索。 “我瞧這驪駒甚是乖巧,這樣也不必累著青騅?!?/br> “絕塵如何?” 二人同時出聲。 “你不反對,我便當你應了?!蹦虑邈@了個空子,牽過驪駒,只留給宋修遠一個俏皮的回眸。宋修遠見狀也牽起青騅,跟著穆清走出了驛傳。只見穆清理了理衣袍,便踩著馬鐙翻身上馬。朝服的寬袍廣袖平日里雖礙著行走,但好在裙幅寬廣,上馬絲毫不成問題。宋修遠瞧她穩穩坐于馬背上,下頜微揚,唇角微翹,眼底是一抹轉瞬即逝的得意之色,一時有些愣神。 穆清用雙腳輕輕一夾馬肚,驪駒便聽話地向前走去。宋修遠起初并不贊同穆清的提議,怕驪駒性子浮躁,摔了穆清,只此時穆清已騎著馬而行,他只得連忙上馬驅馬行至穆清身邊:“驪駒尚小,性情未知,夫人這樣委實危險。 ” 穆清勒馬,扭頭朝宋修遠戲謔道:“侯爺眼中的穆清便這般矯情了?唔……我自小在瑯王府長大,論閨門姿儀,遠遠比不上我那貴為嫡公主的族姐;但若論起這馬背上的功夫,蜀國王廷里的貴女應無人及得過我。驪駒的性子很好,我若說比它烈上十倍百倍的馬我都曾降過,你信是不信?” 宋修遠看著穆清微微彎下身子,親昵地拍了拍驪駒的脖子,而那驪駒也及給面子,回應般的微微扭了脖子,一時無言。 “喚我阿遠?!蔽磶?,宋修遠驅馬行至穆清身側,青騅與驪駒挨得近,宋修遠側過身子便能一把攬過穆清;他思忖著是否該直接將穆清抱到身前。思索良久,終只是抬手替穆清理了理韁繩,又拍了拍驪駒。 “郢城,是哪個方向?”穆清微微避過臉去,伸手將兜帽戴正,問道。 宋修遠順著穆清的問題,揚手指著側前方。 “如此,我們這便回去吧?!闭f罷雙腿用力夾了馬肚,便揚長而去。 驪駒雖也是個中名馬,但到底還是比不過宋修遠的青騅。宋修遠驅著青騅很快便追上了穆清,但又唯恐穆清駕馭不了驪駒,徒生出什么變故來,便特意落后了半個身位,只在岔路口不時提醒穆清的方向。 穆清的馬術極好。宋修遠彼時從她上馬的身姿便看出來了。此時跟在驪駒后頭,看著穆清架馬的身姿,心中竟生出一股從來不曾有過的莫名情愫,他恍然覺得,只有眼前這般的女子,才當得起他的妻。 ☆、醒世 回到侯府已近晌午,穆清陪著宋修遠用完膳后便覺得昏沉,她思忖著該是連著兩個晚上不曾好好歇息的緣故,便同宋修遠道欲回房歇午覺。 守在一旁的海棠見穆清面色不佳,恐她先前的風寒再犯,忙不迭命青衿去廚房端藥,自己則跟著穆清回房。 穆清進屋,覺得身后有人,轉身回頭,正對上宋修遠一雙漆黑的眸子:“身子怎么了?” “無礙,月前受了些風寒,”穆清想起偃月行宮的中秋宴,陸離說她的風寒根結復雜,只此時她卻不欲與宋修遠多說,“其實早已好全了,喝完今日這劑藥便無事了?!?/br> 宋修遠聞言,點了點頭,眸色深沉。穆清看宋修遠盯著自己,又瞧不出他眸中的意思,微有些不自在,坐于案前,轉過頭去打量著墻上的飾物,小聲道:“我并非這般弱不禁風?!?/br> “恩?!彼涡捱h淡淡應了聲,遂坐到穆清身側,隨手拿起置于桌案上的《詩三百》翻了翻。 《詩三百》由春秋孔圣人所編,是夏國孩童入學時的啟蒙功課,約莫識得些字的,都能隨口吟誦幾句。穆清在中秋宴上所吟的《月出》便出于此。這些年來蜀國貴族受夏國風氣習染,亦十分推崇這些個上古典籍。無奈穆清雖出身王庭,卻長于山野,及至如今十七歲,讀著其中的好些詩句仍似是而非,云里霧里。 穆清見他不知怎的又將《詩三百》拿了出來,似被宋修遠看破肚里墨水一般,心底微窘,探過身子便要去奪他手中的書冊。 好在青衿很快端了藥過來,及時遏制了穆清的動作。穆清在宋修遠的注視下一口悶下了一整碗藥。也不知是藥效的緣故,還是真乏了,再無力氣計較宋修遠手中的書冊,只覺整個人昏沉的更厲害,很快便睡了過去。 宋修遠坐于床邊看了會兒穆清的睡顏,待穆清微弱的呼吸變得平緩后,輕輕出了屋,順便將守在屋外的海棠喚到了書房。 海棠從前是宋修遠母親鄭夫人的陪嫁丫頭,足足比宋修遠長了兩輪,說是看著宋修遠長大也不為過。 論起來早在夏蜀結秦晉之好前,對于穆清公主風流媚骨的名聲,她也略有所耳聞。她心中總覺得宋修遠結親,合該娶位品貌淑良的貴女方才算好,所謂最難消受美人恩,那公主貌美無雙,比之王庭,只怕小小的鎮威侯府消受不起。 可待真見了這位和親公主,海棠瞧她那眉眼雖生得美艷,一舉一動間卻并無傳聞中的媚態,竟就這般略生了好感。后處得久了,于細微處也能感知這個穆清公主平日里雖總端著姿態,一副清冷的模樣,但總會于不經意間流出一份天真嬌憨來,純良無害。如今侯府上的瑣事雖多半仍是她在打理,但穆清出自王庭,行事作風皆自成風度,于府內事物也并非全然不聞不問,縱是海棠初有戒備,也漸漸對穆清上了心。 此番被宋修遠叫住,海棠瞧他雖不明說,只問穆清如何染上了風寒,卻也明白其中利害,且她知曉些許鎮威侯府同相府的過往,便將中秋宴那日的情形,連帶曲水流觴的三杯酒與柳微瑕的邀月酌皆細細同宋修遠說了。 “如此?!彼涡捱h皺了皺眉,卻并無下文,只道,“無事了,勞煩姑姑照看夫人了?!?/br> 海棠應聲退去,又被宋修遠叫?。骸肮霉玫鹊?,我今日還需去趟建章營,晚膳……便不用算上我了?!焙L牡吐晳?,遂轉身出了書房。 宋修遠負手立于書案前,眸色閃爍,思慮著海棠方才說的話。 良久,宋修遠下筆寫了封手書,命隨從送至建章營校尉鄭騮處,自己則出府往城東去。 *************** 仁味堂開在城東晉昌坊內的醒世橋下,與大雁塔毗鄰。 此時正值未時,堂內往來之人三三兩兩,并無診病患者。陸離懶洋洋地窩在柜后嚼花生米,看著藥童往來取藥抓藥:“錯了,阿桑你要的倒鉤草在此處,你手上的是中靈草。這兩種藥材都分不清,若是教我再發現下次,你就甭來仁味堂做活了?!?/br> 藥童聽陸離突然發聲,嚇得雙手一抖,直直將手中的中靈草抖回了藥柜,心中正疑惑陸離如何知曉他所要的是倒鉤草之時,只覺屋內光線頓暗,轉頭向門口望去,只見一個玄色的頎長身影。 陸離瞇了瞇眼,瞧清了來人,拋了顆花生過去,道:“你怎來了?” 宋修遠伸手接住陸離丟過來的花生,走上前將花生放回盤里,又用另只手把一個包裹丟至陸離眼前:“去年聽你道仁味堂少了味藥材?此番雁門戰事,旁的戰利品上呈的上呈,下分的下分,唯獨這一盒反魂草,我多留了個心眼,替你關照了下?!?/br> 陸離打開包裹上的布條,只見是上好的反魂草,且已經過炮制,可直接入藥。 反魂草生于北方苦寒之地,南邊雖也有培植,入藥療效卻始終不佳。近年因著雁門戰事不斷,往北方走的藥商極少,他從前確實沒少在宋修遠面前嚷嚷反魂草。只是這個宋修遠往雁門跑了這么多趟,從未對他口中的反魂草上過心。 陸離盯著手里的反魂草,怔了會兒,道:“阿桑你們仔細招待患者,我招待這位先生去醉園坐坐,若是有人問診,便道我今日不便,快些去別處求醫?!?/br> 醉園是陸離的住處,就造在仁味堂后。宋修遠一言不發地跟著陸離進了園子。 “無事獻殷勤。說罷,尋我何事?!备σ贿M屋,陸離便關上門問道。哪日宋修遠會平白無故給他送藥草,那他定要仔細瞧瞧這個送藥的人是否確為宋修遠本尊了。 宋修遠絲毫不客氣,隨意尋了個位置掀起衣袍便座下,順道給自己沏了杯茶,道:“替我查一個人,厲承?!?/br> 陸離聞言,一張臉瞬間垮了下來:“我雖有些江湖朋友,可人海茫茫,你這又沒頭沒腦的,徒有名字,如何查起?” 宋修遠笑:“此人慣用左手,輕功不下于你我二人,自名厲承。十日前混入越國忻昌榮家的人馬里,昨日隨主子入了陽陵邑?!?/br> 陸離聞言思忖片刻,應道:“成。若沒有幺蛾子,七日后給你消息?!?/br> 得了陸離的回應,宋修遠仰頭將杯里的茶水一飲而盡,正欲告辭,卻聽陸離突然道:“說件有趣的事與你聽聽,相府夫人最近同太尉府上的女眷走得頗近,你遠在雁門,恐還不知曉相府大公子欲求娶太尉府的二娘子?!?/br> “你何時關注起了這些?” “太尉府的大公子是何人你也曉得,相府與太尉府素來就沒什么交情,周晟那老狐貍同柳大人在朝堂上亦非友軍。周翰那小子為何求娶柳微瑕明眼人都能猜出來。你當真對此一點都不上心?” 宋修遠熟知陸離的性子,便也不管他言語間的失禮之處,只摩挲著手中的青瓷杯盞,不語。 陸離看宋修遠只靜靜把玩著手里的杯盞,也不曉得在想些什么,心底悠悠吐了口氣。靜坐無事,索性打量起宋修遠臉上的那道疤來。 “唉,我說你這好端端一張臉,愣是讓這道疤給毀了。若我從軍,定能將你的傷醫好,且絕無這般……”陸離頓了頓,似在思索該如何措辭,“這般張揚的疤痕?!?/br> 宋修遠聞言,不自禁摸了摸臉上的疤,指尖盡是粗糲的觸感:“一道疤而已,何須在意?” 陸離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可惜道:“從前你那張臉到處招蜂引蝶,如今這模樣應是沒人要了,你說我該替你愁呢還是高興呢? 宋修遠失笑。 “只是你這疤委實猙獰了些,莫要將蜀國公主嚇著了?!?/br> 放下手,宋修遠忽而想起前夜穆清見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問候他臉上的疤,“嚇不著她的?!?/br> *************** 穆清睜眼,入眼處是一片絳紅帷帳,伏在身上的棉被散著幽幽的馨香。迷糊的思緒從夢里飄回了實處,意識到自己已從陽陵外的驛傳回了鎮威侯府,一顆心就這么飄飄忽忽地定了下來。起身抬手撩開了床幃,房內迷蒙的光終于透了進來。 穆清瞧著窗外黯淡的光,正估摸著自己睡了多久,海棠已悄聲推門而入,見穆清已撩起一側床幃,怔愣地坐在床榻上,忙上前將穆清手上的床幃掛起,“夫人醒了。 “什么時辰了?” “申時三刻了,婢子正想喚夫人起身,過些時候便該用晚膳了?!?/br> 穆清素來沒有午歇的習慣,沒想到這一睡居然睡了好些個時辰,一時間又有些怔愣。任由海棠替自己梳了髻,恍然間想起了睡前宋修遠也在此處,此刻卻是不見蹤影,問道:“將軍去何處了?” “夫人睡下便去了建章營,方才傳了信道今晚不回府了?!?/br> “......建章營?” 建章營設于郢城西兩百里處,與守衛皇城的御林軍不同,建章營戍于此處并無實職,大多時候不過為了彰顯天威,震懾四方;營內士卒,除了已有封賞賜府的,無召自然也不得入皇城。而一旦起了戰事,建章營中的兵卒便要直接調往戰場。 同穆清成親的那日晚上,宋修遠便是從建章營調了兵馬,隨著威銜點兵出征。 ...... 明安帝雖給了宋修遠五日休沐,但那些壓在案頭的軍營事物卻不會因了他的休沐而減少。想到五日后可能積壓得更多的一干事體,宋修遠覺得頗為頭疼。交代營中校尉鄭騮留心近日往來旅人后,便想著索性此時煩些,命人回府遞個手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處理起了案頭的軍務。 看著房外月色當頭,宋修遠恍然,遂又命人將這小半年內沒處理完的軍務呈上來。 待終于將這些瑣事處理了小半,早已月上中天。 屋外傳來了更鼓聲,亥時末了。 宋修遠揉了揉微微酸脹的脖子,隨手闔上手中的卷軸。無端地想起了穆清。 昨夜夜穆清受了驚,整整折騰了半宿,揪著他的衣袍方才得以安睡。白日里瞧她睡得甚是安穩,只是不知此時夜深人寂,又是何種境況? 盯著案牘上的卷軸良久,宋修遠突然起身跑出營房,翻上青騅便駕馬出了建章營,往東而去。 ☆、月華 穆清白日里睡久了,到了晚間自然而然便清醒得不得了。躺在床榻上養了小半個時辰的睡意,卻是毫無用處。 白日里尚沒什么,此刻四下里幽暗漆黑,萬籟俱寂的,閉了眼,厲承那對眸子便又浮了上來。 無端的心悸。 穆清的心思也跟著胡思亂想了起來,一會兒回到幼時隨阿兄外出游歷的情境,一會兒跳到三四年前的那個不知所措的晚上,一會兒又想起了昨夜那場紛揚的火。 當真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