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縱然穆清在出嫁之時對姊妹易嫁的把戲已然認命,又暗自認定三五年后便要脫離朝堂回到華鎣,但若真讓她日日頂著“阿詞”的名字,心里終歸不爽快。思來想去,除卻穆清這個冷冰冰的封號,大抵只有兮遠這二字是真真正正屬于她且能為宋修遠所知曉的稱呼。 宋修遠唇角微微勾起,喃喃道:“兮遠...兮遠......”低沉而喑啞,未幾,似終于從穆清的小字中品到了個中深遠意味。抬首望著穆清,眸光清亮。 ——夏國明安帝垂拱三十四年,蜀國宛帝延和四十六年,瑯王府郡主莫氏女,年十五,柔嘉居質,珩璜有則,賜字兮遠,冊為穆清公主,儀服同郡王。 透過這七百多個日夜的時光,宋修遠似看到了不過十五歲的穆清,身著公主輿服,花釵寶鈿,款款受封。 兮遠,路兮遠矣。 宋修遠的目光太過直接而熾熱,穆清有些羞赧,微微側身,搜腸刮肚想要開口說些什么打破屋內靜默詭譎的氣氛。 “咕——” ....... 她的肚子竟先她的嘴發出了聲響! 宋修遠亦聽見了這輕微響聲,循聲望向穆清的腰腹,微不可見地抿起唇角。穆清一時尷尬,用手虛掩了肚子,道:“餓了?!?/br> 宋修遠瞧穆清此時撅了嘴的模樣極是嬌憨,笑言:“方才進來時我已吩咐了小廝送兩碗面來,只今日驛傳人多,除了嗇夫也無人知曉你我身份,恐他們未來得及做你我的飯食?!鼻屏饲颇虑?,發覺她細細地咽了口唾沫,“夫人若是受不住,我這便去燒廚房亮個身份?!?/br> 說罷,作勢要起身出門去。 穆清自然不愿宋修遠因為自己而莫名亮出身份,怕無端生了麻煩,伸手便拉住了宋修遠的衣袍,正欲開口說話,卻聽屋外一陣嘈雜喧鬧之聲,未幾便有仆役敲門吼道:“后頭馬廄起了火,燒了好幾輛馬車,驚了不少馬,嗇夫大人道那匹止不住踢人的馬是貴人您家的,貴人快去瞧瞧吧。已有好些人傷著了!” *************** 宋修遠出門不過片刻,便有人敲門。穆清正坐在床頭鏡前摘了搔頭重新打理被風吹散的發髻,聽聞聲響,只以為是燒廚房的仆役送來了飯食,隨口應道:“進吧?!?/br> 話音方落,驀地想起此時后院馬廄走了水,屋外又紛雜不堪,怎會有仆役挑著這個時候送飯食過來?轉過身,見那應聲進屋的人果真不是仆役,竟是厲承。 厲承瞧見穆清拉著一張臉,笑嘻嘻地掩了門上了閂。 穆清看見厲承的小動作,心中頓覺不妙,不動神色地將手中的搔頭攏于袖中,故作淡然問道:“又是你?” “正是我?!?nbsp;將目光從穆清臉上挪開,厲承心口一窒。 先前見到穆清的時候,厲承只瞧見她身上質樸的鴉青紋銀斗篷。而此刻穆清褪去了斗篷,身上的鈿釵禮衣盡數顯露出來,青衣加身,雙珮小綬,極盡尊貴。再瞧了一眼桌上的珠釵首飾,竟是七鈿花釵!朝廷外命婦服制隨夫,一品九鈿,二品八鈿,三品七鈿。他想過這女子夫家的官階不低,卻沒想到方才她那夫君瞧著年紀輕輕,竟已官至三品? 然而厲承向來是個不怕事的,更何況一諾千金可謂江湖游俠的四字箴言。厲承暗暗發狠,豁了命染了官司也要將這樁事辦好。 看著厲承一步步走近,穆清咽了口唾沫,道:“方才我已說了,我府上并不缺人?!?/br> 厲承聞言止步于,瞧了眼桌上仍冒著熱氣的杯盞,笑道:“方才你那位夫君也說了,道你的周全自有他護著,我這便瞧瞧他此刻能護你不能?” 厲承這話令穆清更是不安,驀地領會,出口詢問:“馬廄的火竟是你放的?” 厲承順口喝了宋修遠留下的半盞茶,瞧著穆清雖神色淡然,卻掩蓋不了眼底流出的驚慌,突生一股逗弄之意,便也不顧穆清方才的疑問,道:“貴人生得好看,我一眼難忘。如若不能跟在貴人身邊做活計,將貴人綁了讓貴人日日夜夜只能對著我一個,不也是一樁美事?” 穆清大駭,這才明了這個厲承竟是想設計擄走自己,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眼前這般情狀,厲承若想擄走自己,簡直易如反掌,且后院馬廄里此處甚遠,指望宋修遠去而復返卻是不可能了。 厲承繼續傾身上前,穆清只瞠目瞪著他,咬著牙道:“你入這門前,可打聽了我是誰?夫家又是何府?” 見厲承一股子無賴相,卻又不出聲,穆清方才的駭意漸漸消去,心中升起一股難言的情緒,遂將手中的搔頭往妝臺重重拍下,厲聲呵道:“放肆!我乃蜀國穆清公主,你可想好了,今日你若擄了我,得罪的可不僅是鎮威侯府,更有蜀國瑯王府,乃至夏蜀兩國朝廷!若因你此舉,夏蜀生了嫌隙,兩國的安危與百姓的性命,你可擔待得起?” 穆清平日里雖裝溫順裝慣了,但骨子里終歸還有一股子野勁。此刻正惱著,那本就生得極盛的面目中自帶了些威嚴出來。厲承本以為穆清如同外表一般溫順良善,此時不防,為穆清冒出的氣勢所攝。他著實不曾想到眼前的這個嬌俏娘子的身份背后能牽扯到這般多盤根錯節的勢力,一時怔于原地。 穆清便趁著這個時機向門挪去。 厲承到底是個游離于所謂天下大義之外的人,很快便回過神來:“有何擔待不起?天下與我何干,我只要貴人一個?!?/br> 穆清聞言怒極,回頭道:“怎會有你這般破皮無賴之——” 厲承不待穆清說完,便向前大步欲捉了穆清。穆清見狀,下意識往側旁避開,卻不慎踩了衣角,話未說完,直直往地上撲去。 方才大意被穆清躲開了去,此時見穆清被困于地上,厲承哪還能等這許多,俯身一把扯過穆清的手,逼著穆清轉過半個身子正對著他,穆清掙扎著甩手,厲承順勢又將穆清向上一拉,穆清整個人便被他提著虛坐在地上。 “看來貴人是不愿跟著我了,可我今日偏要帶貴人走,如此便冒犯了?!闭f罷,抬手便要向穆清脖頸劈去。 穆清看著厲承的手刀堪堪落到自己肩側,奈何厲承手勁極大,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去。 就在穆清以為自己當真逃不過此劫的時候,只聽房門“轟”地一聲被破開,而厲承的手刀也被一顆石子彈開了去?;仡^看去,穆清瞧見廂房的門不知何時已被宋修遠踢開。 厲承不想宋修遠竟這么快便往馬廄跑了個來回,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心中大嘆可惜,只面上仍帶了笑,對著宋修遠大聲道:“方才同貴人敘了些話,這便將貴人還你?!闭f罷用未傷著的右手一把將穆清從地上拽起,丟向宋修遠,自個兒則趁著宋修遠接住穆清騰不出身的這個空檔兒,翻窗而逃。 穆清整個人已被厲承方才的拉扯顛得七葷八素,還未站穩又被厲承用力推開,向前撲騰著便掛在了宋修遠身上。 這廂宋修遠剛想縱身追向厲承,卻被穆清撲了個滿懷,待穩穩接住穆清,再轉過頭時,只見洞開的窗與零散一地的珠飾,那厲承早已不知去向。因今日出來得突然,連護衛林儼都不曾跟在身邊,心下無奈,只得做罷。 待回過神來,穆清仍埋在宋修遠身前,雙手掛著他的脖子。宋修遠抬手輕輕摟住穆清的身子,發覺穆清渾身抖得厲害。 方才穆清為厲承的言語所激,只想著絕不能被他擄了去,她從前在蜀國王庭到和親之時所忍受的一切絕不能以這種莫名其妙的方式付之東流,一時之間怒意遠遠大過駭意,倒并不覺得十分害怕。此時塵埃落定,想著片刻前的種種,若非宋修遠突然出現,只怕此時她已被厲承捎帶出了驛館,心中頓覺心驚后怕。 歷了這大起大落的一遭,穆清整個身子脫力發顫,便不管不顧地順勢將腦袋埋入宋修遠頸窩,緊閉雙眼,仿佛只有這樣靠在這個才救下她的男人的懷里,她才能找到些許安全感。 ☆、絕塵 驛館后的方向一片紅光,四下里仍是不絕的喧鬧聲,不時還有一股子煙火焦味透過洞開的門窗飄入鼻中。 宋修遠擁著穆清靜靜站在門前,穆清仍埋首于他身前。 良久,屋外的喧擾漸漸平息。 宋修遠的脖子被穆清墜著,略有些酸疼。索性順勢抱起穆清,將她安置到床榻上,“人已走了,無事了?!?/br> 穆清自覺方才失態,在床榻上坐直了,悄悄抬眸,望著宋修遠,問道:“你怎...怎回來了?” 任憑宋修遠的功夫再過人一等,也無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跑個來回。不過是在穿過回廊之時,想起穆清所在雖為上風處,但火勢一旦彌漫,連帶著燒了也不是沒有可能。穆清與青騅,孰輕孰重根本無需權衡。思及此,宋修遠即刻便往回走,卻不想在幾步開外便聽見穆清帶了些許顫抖的呵斥聲。 宋修遠將杌子挪至床榻前,掀袍坐下:“今夜風大,火勢再大些,多半連此處都要燒進去,是以便回來瞧瞧?!?/br> “那......那賊人可還會回來?馬廄的火便是他放的?!?/br> 前前后后的兩次撞面,宋修遠算是瞧出來了 ,那厲承雖不懼于他的戾氣,卻回回見了他就落跑,應是功夫遠不及自己,遂回道:“不會,嗇夫得信已在驛傳內外布下了人。即便回了,他也打不過我?!?/br> 穆清聞言,心下稍安,整個人霎時松了口氣,原先挺直的身子也松軟了下去。宋修遠見狀,起身道:“夫人受驚,先歇著吧。我尋嗇夫問些事,去去便回?!?/br> 宋修遠言罷轉身,邁開步子,卻發覺衣袖被身后之人扯住?;厣?,見穆清緊緊揪著他的袖角,神色慘淡,遂道:“此處廂房外各處已有驛傳的小吏守著,夫人且安心?!?/br> 穆清仍揪著衣料不放,“我隨你一起去?!?/br> 說完便起身翻下床榻,只是先前心悸的厲害,兩條腿還軟著,觸及地面打了個顫,若非宋修遠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穆清又要撲到地上。 “夫人可還能走?”宋修遠脫口問道,神色認真。 “可以?!蹦虑孱^也不回,只倚著宋修遠站直了,微微蹦跶著跺跺腳,待覺得恢復了些許氣力后,抬頭笑著對宋修遠道:“我無事了,這便走吧?!?/br> 宋修遠看著穆清的嬌憨模樣,心底忽而萬千感慨。 *************** 借著大風與糧草,陽陵驛的這場大火燒了足足兩個時辰才被澆滅。嗇夫管制這座小小的驛館已有二十余年,從未見過今日這般燒得蹊蹺且難以控制的大火,好容易將火勢控制住了,可那些個囤放于馬廄的糧草物什卻是救不出來了。 為官數十載,頭一次捅出這般大的簍子,對著桌案上報備給戶部的折子,嗇夫咬著筆頭頭疼不已。 正欲提筆,眼角瞥見宋侯爺攜著夫人來了。真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勞煩先生通傳,我欲見忻氏家主?!?/br> 驛傳大堂內,忻家的當家主子忻昌榮正兀自為被大火吞了的家什惱著,深更半夜被□□見人,更是頭疼。但無奈身在異地,不得不做小伏低。 忻昌榮見坐于上首的年輕男子面色稍霽,默默不言,只周身硬冷,氣勢迫人,頰上盤布的疤在燭火的光影下透出一股子猙獰來,一時間內心的不悅與焦躁竟漸漸被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不安與惶恐。 “這位公子深夜喚鄙人一敘,不知所為何事?” “深夜叨擾,實乃無奈之舉。在下姓宋,在朝中謀事,與此處嗇夫也算是舊識。。今日前半夜的大火想必閣下皆已知曉,汝等遠道而來,卻于此處橫遭災禍,本應道個不是。只是方才已查明,那放火之人自稱厲承,乃閣下府中雜役?!?/br> “!” 忻昌榮大驚,如何也想不到這場大火竟源起自家。忙喚了掌管采買事宜的管事細細問詢厲承其人。 那管事火急火燎地將手里的簿子翻了個遍,也未尋得厲承二字。 忻昌榮急得腦門上都快冒起了煙,“大人見諒,府中雜役并無名為厲承之人?!?/br> 宋修遠聞言蹙眉,如若厲承只是化名,查起來便更為棘手,“敢問閣下附中的雜役皆是從何而來?” “鄙人出越國至江南西道時雇傭了十八位雜役,至京畿道鹿邑時又雇傭了一批雜役,共九人,其余的皆是從前府上知根知底的下人?!?/br> 宋修遠回想厲承的言談舉止,并無江南人士慣有的儒雅氣度,“煩請先生將在鹿邑雇來的雜役請來此處?!?/br> “厲承此人言語中帶了些微蜀地方言?!毙貌龢s正欲命人叫人,一道清麗聲音傳來。 穆清方才一直靜靜坐于宋修遠身后,此時出聲,屋內所有人皆將目光向她看去,續道,“音容形貌或許可變,但是鄉音卻無論如何都不會變?!币娦貌龢s仍滯于原地,道:“先生不妨將所有雜役都請來?!?/br> 宋修遠回頭,“何解?” 穆清傾過身子,對著宋修遠悄聲道:“驛傳外平原廣闊,厲承難以逃脫,是以我覺得他仍在驛傳內。他是蜀人,我若向那二十余位雜役問話,便能辨出個中鄉音,即便他用了易容術斂了容貌,我亦能尋出厲承?!?/br> 宋修遠不辨楚言,雖猜測厲承仍喬裝在忻家仆役中,卻未想到這一處,聞言頷首:“辛苦夫人?!?/br> 二十七位雜役果真都在驛傳內,只是無一人有蜀地口音。 厲承并不在雇傭之列,那么他裝作忻家雜役出現在驛傳便很是奇怪,莫非他早有計劃擄了自己?穆清眉頭微蹙,見宋修遠神情嚴肅,眸中透著些微疑惑,知曉他應同自己想到了一處。 只是現下的境況...憑他二人此時境地,難以再深入。 “如此,無旁的事了,今夜叨擾先生?!彼涡捱h對著忻昌榮道。 忻昌榮早些時辰隱隱便有聽聞今日驛館內住了對外頭來的夫妻;晚間起火之時,那對夫妻房里似也鬧出了些事。此刻見了宋修遠同穆清兩人,看著兩人周身的行事作風,男子挺拔坦蕩,女子翟衣加身,眉目盛極,頗有大家之氣,便料到這兩人出自世家,而自個兒于夏國又是初來乍到,心中便有了計較。 “賊子借府中雜役之名犯下了這滔天大禍,小人處事不周,大人卻不多計較,小人感激?!毙貌龢s站起,對著宋修遠二人躬身行禮,“小人年前得了一匹良馬驪駒,愿獻給大人,以補大人火中所失?!?/br> 宋修遠本欲推卻,奈何礙不過忻昌榮盛情,終是收下了。忻昌榮心底這才安定了些。 端坐久了,未等忻昌榮告辭走遠,穆清便想扭腰打個哈欠,可瞥見宋修遠正回頭瞧著她,忽得意識到自己這般作為實在不符一個公主該有的儀態,立馬端直了身子。 宋修遠將穆清的小動作收入眼底,也不甚言語,只淡淡道:“夫人累了便回去歇著吧?!?/br> 穆清怕一人獨處久了那厲承又找上門來,脫口道:“那你呢?”出口仿若又覺得這話問得奇怪,遂補道:“厲承的事,接下去該怎么辦?” “從忻昌榮處探得的消息有限,旁的事體只能等明日回府再尋思。莫怕,他逃不遠的,但也斷不會再回來尋夫人?!?/br> 穆清頷首,若有所思。 宋修遠見穆清神色平靜,知曉她已無大礙,便欲起身命人傳信回府。 “你去何處?”穆清亦步亦趨地跟著宋修遠站了起來。 “將適才的事傳信回府,若他果真逃脫,京中各處需留意厲承此人,”宋修遠回身,“馬車在適才的火中已燒毀,可需我傳信回府取輛馬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