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即便是初入蜀國王廷之時,她也只想日后能夠安安穩穩在夏國郢城里過日子。但是蜀國王廷里所見所聞的,又不斷讓她感到害怕。待她漸漸被那些虛浮的人心所浸潤,她又被塞給了夏國的鎮威侯,就這么懵懵懂懂地到了全然陌生的夏都郢城。 她一直在想,夏國的人,會不會比蜀國王廷里的人更可怕? 她用謹小慎微的外表將自己偽裝起來,不斷掂量揣測著身邊人的心思,所求不過一個安身之所。她原以為她能夠做好,可她本就沒有什么叵測心機,即使是一個毫無干系的東宮太子妃,就能隨意在眾人面前設計欺負她;即使只是一個小小的陸離,雖言不及義,卻殊途同歸,也能看出她內里的思慮。 穆清有時候十分想念從前那些可以大肆哭笑的日子,那樣的日子,比之當下,恍若隔世。 ☆、旌旗 十月十七夜,宋修遠率軍回了京畿,駐軍于郢城外兩百里的建章營。穆清在府內盯著還未送到夏瑾手上的玉梳愁了一晚上。 十月十八日卯時初,趁著天色未亮,穆清命青衣守在東苑,自己帶著青衿悄悄出了侯府。 西市是整座郢城最熱鬧最繁華的所在,酒家商鋪鱗次櫛比,相比之下泉茂酒肆所在的陌柳巷卻顯得清凈安寧。 從郢城東北的鎮威侯府過去,約莫大半個時辰便到了陌柳巷。穆清吩咐青衿在酒肆外守著馬車,從馬車上尋出一件鴉青紋銀斗篷罩在身上,又將斗篷上的兜帽又往頭上掩了掩,便下了馬車,徑直站在酒肆門前打量著。 還未到辰時,秋日的朝陽淡淡地打在整座郢城之上,照得所有人身上都發著些清光。泉茂酒肆鋪面小,若未關上后門,站在鋪前一眼便可望到堂后的小院與天井。 穆清見到夏瑾的時候,夏瑾正背對著她,在酒肆的院子里照看堆在廡廊下的幾個酒壇子,秋陽就這么淡淡地照在夏瑾降紅的袍子上,泛著些清凌凌的金光;一頭黑發半散,余下的在頭頂用一支墨玉簪子挽成一個髻,正是富貴商賈的打扮。 蹲在酒肆門前的小廝正捧著瓷碗吃著早食,見穆清站于鋪前向內望著,一時連飯食都顧不得吃,將瓷碗往門后一擱,笑著到穆清面前招徠生意:“這位夫人可是要什么酒?莫看咱這鋪子小,賣的酒可都是上品佳釀。邀月酌您可聽說了吧?東宮的那位喝了都稱好。如今市面上的邀月酌皆是效仿之作,唯獨這泉茂酒肆的酒方子最是正宗?!?/br> 穆清聽著小廝扯皮,好不容易逮到一個空閑,笑道:“客氣了,我不買酒。勞煩通報夏瑾先生一聲,就道瑕娘子托她遠房姊姊傳個話?!?/br> 這小廝在泉茂酒肆內做活將近兩年,從未聽說瑕娘子有個遠房姊姊。聽了穆清的話,心中好奇,便抬眼打量起眼前這個披著斗篷的女子。見了穆清的模樣,恍然間覺得眼前這位夫人,雖用兜帽遮了大半張臉,神色諱莫,五官亦瞧不大真切,但通身的氣派卻是這身灰暗衣袍如何也擋不住的,與他平日所見的婆娘很是不同,反倒與瑕娘子相近。如此心下便信了穆清的混話,領著穆清進了鋪子,自個兒走到院中同夏瑾通報了聲。 穆清取下兜帽,好奇地打量著屋內的裝扮;透過nongnong的酒香,她看到夏瑾聽了小廝的話,轉身向堂屋走來。 豐神俊朗,芝蘭玉樹。這便是面對這個男人時穆清腦中唯一的評價。夏瑾的每個動作每個姿態,都透著一股坦蕩風度,并著一抹隱隱的霸氣。 只是夏瑾那張臉,卻又讓她覺得面善。 夏瑾見到穆清時,神情一滯,隨即又恢復如常,趁著穆清還未開口,笑吟吟道:“又見面了,鎮威侯夫人?!?/br> 見過穆清的人本就在少數,只不過穆清公主眉心花鈿似的朱砂同她風流媚骨的名聲一般,早已為天下人道,是以穆清今日出門時特意用額心墜遮了眉間的那粒朱砂。按理,夏瑾不該知曉她是誰。 只是她很快又想起四個月前于清寧宮外遇見的那個男子——陛下的第四個皇子,姜懷瑾。 面前男子的音容笑貌,分明與那日宮中所見的四皇子毫無二致。 明明同柳微瑕一道開酒肆的是夏瑾,明明她吩咐小廝通報的是夏瑾,怎么就出來了個四皇子? “你……就是夏瑾?”穆清出口問道,驚訝太過,一時不知該如何見禮。 “不錯?!毕蔫粗?,目光坦然。 “我如何信你?”世間容貌相仿者,大抵都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子。穆清不曾聽聞四皇子是雙生子,且從他方才得言語中,穆清已能確信眼前這位便是四皇子姜懷瑾。 但凡事與皇族沾了邊,總會變得錯綜復雜。 姜懷瑾與夏瑾是否為同一人,穆清心中終究還是起了疑惑。 姜懷瑾了然穆清對他的懷疑,也不惱,領著穆清進了小院,見小廝正在外頭招呼買主,遂正色道:“夫人現下所在的這家酒肆,是我同柳微瑕名下的產業。柳微瑕是柳太尉府上的千金小姐,她每隔七八日便要來送酒方子;只如今,她已三十七日未現身,我猜想夫人今日來此,定與她相關?!?/br> 眼前人神色一片真摯,言語得體,亦不像胡謅之語。穆清猜想這“夏瑾”多半是四皇子在民間所用之名。 雖已信了夏瑾便是姜懷瑾,姜懷瑾便是夏瑾,只是姜懷瑾怎么就成了夏瑾,還同柳微瑕一道開了酒肆? 但是有些事情,多說多錯??v然好奇,既然四皇子不說,穆清亦不便多問。 收回心思,穆清從懷中拿出柳微瑕的發梳,解釋道:“先前中秋宴上發生了一些事,柳娘子恐回府后陸夫人不肯再放她出來,便托妾將這玉梳轉交于殿下?!?/br> 姜懷瑾接過發梳,眼底浮現出一抹欣喜,問道:“她可還同夫人說了什么?” 穆清搖了搖頭:“她只怕殿下沒有她的酒方子心急,這才托妾來傳信。又道殿下見了這發梳便什么都知曉了?!?/br> “如此,有勞夫人?!?/br> 穆清見姜懷瑾神色諱莫,方才的欣喜已然消褪,又想起離中秋宴已過了兩月,心中無奈,欠身賠禮道:“今日聽殿下所言,只怕她果真被拘在府里了。妾前陣子身子不大好,實在沒力氣出府,卻無端叫殿下苦等了這般多的時日,還望殿下海涵?!?/br> 姜懷瑾微微摩挲著發梳上的木槿棱花暗紋,道:“夫人不必多禮。我還想問夫人討個人情,柳娘子性子良善純真,暫且不要讓她知曉我是姜懷瑾?;食侵?,也請夫人莫要多禮,我還想繼續在這兒做生意呢?!?/br> 穆清抬頭,瞧姜懷瑾神色磊落,微加思索,道:“好?!?/br> 想到姜懷瑾同柳微瑕,兩個身份尊貴的人物,皆用心掩了自個兒身份,跑來西市開酒肆,穆清覺得好笑又疑惑。 夏瑾瞧見穆清眸子里的清光,一時無言。 四周靜謐,只有鋪內的小廝不停地轉身,偷瞄著院內的情形。 姜懷瑾遂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道:“夫人既然來了,何不賞臉喝口薄酒?” 穆清自知酒量淺薄,又有月前中秋宴上被人戲耍喝酒至病了大半個月的經歷,哪還敢獨自在外沾酒,忙道:“多謝殿……夏先生?!毕胫龈灿行r辰了,又道:“玉梳既已送到,穆清這便回去了?!?/br> 夏瑾自然不知道穆清內心的彎彎道道,只是猜以柳微瑕的性子,中秋宴上只怕灌了她不少酒,將她灌怕了,遂笑道:“請便?!庇址愿佬P打兩壇酒送給穆清。 那小廝見穆清是柳微瑕的遠房阿姐,又與夏先生較好,便笑嘻嘻地搬了兩壇邀月酌到馬車上。 穆清心中不欲與皇家牽扯太多人情往來,見狀便往小廝手中塞了些銀錢,又對姜懷瑾道:“先生盛情,卻之不恭。只是無功不受祿,方才先生道想在此處做生意,穆清自然也不會憑白喝了泉茂酒肆的佳釀,破了商家規矩。這些銀錢還請先生笑納?!?/br> *************** 出了酒肆,從院內飄逸出的酒香卻仍是nongnong不散。穆清有些貪戀這濃郁酒香,便棄了馬車,與青衿一道慢悠悠地走在巷內。 穆清在鎮威侯府內做了小半年的侯夫人,此番看到巷內的煙火氣息,恍然間似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子,便刻意放緩了步子,多逗留了一番。 陌柳巷居于西市一隅,待穆清拐出西市的時候已是辰時三刻。西市離郢城主道玄武街尚有些距離,今日卻隱約能聽到東面玄武街處傳來的人語聲。 穆清壓了許久的性子仿佛被遠處的熱鬧喚醒,領著青衿便要往玄武街去。青衿卻有些急了,忙道:“再不回府海棠姑姑便該發覺了。若是被旁人識破了身份便不好了?!?/br> 穆清佯怒:“海棠那兒青衣自會交待,且你以為這滿大街的人長了眼睛只為往他人臉上瞟?” “公主好看,盯著公主的人自然就多了?!鼻囫菩÷暬貞?。 “人都出府了,喚我娘子便好?!蹦虑逋囫颇X門上敲了敲,“左右回府都繞不開玄武街,何不趁此時機前去湊個熱鬧?” “娘子身子金貴,玄武街離此處尚有些距離,這般走去恐累著娘子?!?/br> “都是海棠太過小題大做。我何時這般嬌貴了?”穆清無奈笑道,“我今日便是用這雙腳走回侯府,又有何不可?” 青衿到底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生性活潑愛熱鬧,見穆清執意如此,很快便將海棠拋之腦后,顛顛地跟著穆清循著人語聲向玄武街走去。 玄武街南起明德門,北接皇城朱雀門與皇宮承天門,自北向南將整座郢城劃分為東西二城。好容易到玄武街,只見平日里蝸居于街坊的百姓商販都上了街,探著身子向南邊明德門的方向望去。其間不乏各種交頭接耳與竊竊私語。 穆清攏了攏身上的斗篷,跟著青衿小心翼翼地游竄在人群之中,有些好奇街上發生了何事,便默默留了個心眼兒聽四下的人們嚼舌根。 穆清提著耳朵隱約聽到旁人言語提及“鎮威侯”“云麾將軍”等字樣,抬頭觀望了四下景致,恍然悟到半年前她便是從明德門入京,端坐于千工轎中,沿著玄武街行過大半個郢城,嫁入鎮威侯府。 無怪乎心底對這景象莫名生出一股熟悉之感。 未等穆清穿過玄武街,耳畔隱隱響起鐵騎踏地之聲。這聲音太過特殊,與成親當夜宋修遠率軍宵征時的鐵蹄聲如出一轍——意識到了什么,穆清心中一窒。側身望去,方才還在街頭議論紛紛的商旅行者,此時均噤聲挪到了街邊。 玄武街的盡頭,有十余人打馬行來。 穆清尚未來得及作出反應,那隊人馬便行至她面前數尺距離,眼看著馬蹄便要撞上她。 只此時的穆清無暇估計其他,因為逆著辰時的陽光,于錚錚鐵騎的最前處,她見著一個身影。那人騎著駿馬,身上的玄甲在辰時的日光下泛著清冷冷的光,身后的旌旗獵獵飛揚。 身后似傳來青衿的驚呼:“娘子——” 只是這叫喊聲傳入穆清耳中,忽然便淡了。 穆清似被下了禁制,呆立于原處,不曾有絲毫移動。 身著玄甲的年輕將軍及時勒馬,坐下的青騅受力嘶鳴著,堪堪在穆清身前揚起了前蹄。他身后的十六名輕騎校尉亦因當頭人的勒馬而停止前進。 馬蹄帶起的風吹落了穆清掩著發髻面容的兜帽。迎著微暖的陽光,穆清的容貌恬淡而美好。 穆清知曉宋修遠回京就在這幾日了,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與宋修遠重逢,怔愣于原地,只呆呆抬頭望著馬上的宋修遠。 宋修遠凌冽的眸中泛出些微驚訝,亦垂眸望著馬下的穆清,微微頷首,似欲說什么。 這時青衿終于從人群中擠出身來,也不管馬上是何人,徑直將穆清拉回了街邊,上下查看穆清是否受傷,輕聲喃喃道:“嚇壞婢子了,娘子無事便好,無事便好?!?/br> 眼見穆清被安然帶至街側,宋修遠抬起右手,示意身后的輕騎校尉繼續前行,很快便打馬消失在眾人面前。 玄武街很快又恢復了先前的熱鬧,往來行人紛紛感嘆著鎮威侯的風發意氣與方才驚險的景象。 站于穆清身側的婦人見到穆清慘白的臉色,憂心道:“這位娘子可是無事?方才真真驚險,多虧鎮威侯及時勒馬。娘子面色不佳,可是傷著了?” 青衿替穆清戴上兜帽,回道:“我家娘子無事,謝過這位夫人?!?/br> 穆清對這一切卻恍若未聞,只因現下她的腦袋里,只有一個念頭: 宋修遠,他真的回來了。 ☆、云襪 穆清回府的時候,將軍府上下已然忙碌不堪。 海棠正在內院,見穆清帶著青衿回府,雙眼一亮,忙不迭打發了身前的丫頭,上前便要見禮,卻被穆清出聲制止:“自家院里無需多禮,今早給姑姑添麻煩了?!?/br> 方才在西市與宋修遠的驚鴻一瞥,令穆清有些晃神。瞧著眼下府里眾人的樣子,雖忙亂,卻又井井有條,并不像臨時得了宋修遠要回府消息的樣子,遂又開口問道:“將軍今日便將回府,為何闔府上下人盡皆知,我卻不知曉?” “昨日宋錚將消息遞進來已是子時三刻,婢子瞧著夫人屋里的燈熄了,便未通報。本想著今早知會夫人,但......夫人此言......”海棠瞥見穆清驚魂甫定的臉色,想了想,又輕聲問道:“夫人見過侯爺了?” 穆清心中了然,點點頭:“見過了。我瞧著今日天氣好,想著出去散散心,正巧遇見將軍率軍進京?!?/br> 此番涼氏國主雖遞了求和書,但涼氏向來不若夏國重禮,言而無信之舉更是時常有之。是以明安帝恐雁門突發變故,便只命宋修遠一人率軍回京,剩了的便由威銜與鎮北王一齊領兵駐守在雁門關前。 宋修遠則率軍在建章營休整了一晚上,便命護衛林儼留守建章營,自己領著十六名輕騎校尉入了城。 *************** 宋修遠回府的時候已過了戌時一刻,穆清備下的飯食仍布在桌案上。 瞧著宋修遠回府,穆清比照著夏國女子見到夫君時該行的禮,走到宋修遠身前堪堪要蹲下身去,卻被宋修遠一把扶住胳膊肘。 穆清微怔,順著宋修遠手上的力道起身,抬頭望向宋修遠。白日里瞧得不真切,此時在屋里微恍的光下,穆清卻是清楚地瞧到宋修遠的右頰上平白地添了道泛白的疤,從眼角直至鼻翼,猙獰地盤在宋修遠硬朗的面容上,穆清瞧著都覺得疼。 “這道疤?可是很疼?” 宋修遠沒想到時隔小半年再見,穆清劈頭蓋臉的第一句話,竟是問候他臉上的疤,一時失笑:“月余前的事情了,早無大礙?!?/br> 瞧見穆清那張臉的時候,他想起今早與穆清在玄武街上的驚險經歷,問道:“夫人今晨在玄武街?” 穆清微微頷首,心底微微慶幸自己帶回了姜懷瑾所贈的邀月酌,遂又望著宋修遠,道:“將軍今日歸府,我思忖著便去買了壇佳釀,好替將軍接風洗塵?!?/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