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與其說是沒有任何想象中的畫面出現,倒不如說是田鏡也不知道自己該抱有什么樣的想象,在湖邊應下盛兆良心血來潮一般的提議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想過“在一起”該是一種怎樣的狀態。 “郁溯,辛苦啦,休息得怎么樣?”副導演簡川高聲道,田鏡朝片場入口看去,郁溯穿著很休閑的t恤牛仔褲進來,溫和地跟工作人員打招呼,兩人視線不經意碰在一起,郁溯滴水不漏,也朝田鏡微笑頷首。 田鏡面無表情地扭開了頭。 事實上,前一天盛兆良和郁溯爭執后離開,杵門口的田鏡和追出來的郁溯碰面了。 當時郁溯看他的眼神,也算是這么多年來最坦蕩的一次,田鏡本來還蒙圈的腦子,被他尖刻的眼一橫,便清醒過來。 “把任老師從學校里逼走?是什么意思?” 郁溯看了看盛兆良離開的方向,站定下來,似乎是覺得先處理田鏡也可行。 “當初盛兆良作為抄襲受害者,被學校詢問過,他唯一的要求是,比起你這個抄襲者,作為教授的任曜駒的包庇行為更讓他無法容忍?!?/br> 田鏡想起當年事發后,他在網上做了公開道歉,寫檢討被記過,承認那些根本不是他做的事情,除了想要保護盛兆良以外,支撐他做這些事的,就是希望不要再牽連任曜駒,如果自己多少能夠被寬恕的話,僅僅是沒有將抄襲作業入檔的任曜駒也應該會被原諒。然而任曜駒還是走了,田鏡身背罵名,在學校里的每一天都灰暗無比,只能休學。 結果到頭來,任曜駒會辭職,是因為盛兆良作為當事人的堅決態度嗎? 田鏡握緊拳頭,時隔多年,他才第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你可以多想,沒關系?!庇羲葸€穿著戲服,豐神俊朗,哪怕他面露輕蔑,竟然也沒有半絲違和。 “他就算在你身上猶豫動搖,也不過是因為你曾經是個完全依附于他的人,你背叛過他一次,他就會耿耿于懷一輩子,但你得記住?!?/br> 郁溯逼近過來,在田鏡眼里,他妝容艷麗的那張臉,突然可怖起來,但奇怪的是,田鏡這次沒有覺得害怕。 “從他遇到我那天起,他就已經徹底屬于我了?!?/br> 田鏡覺得眼角受過傷的地方抽搐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郁溯,我說過的吧,那件事我沒忘?!彼笸肆艘徊?,卻站得筆直,他跟郁溯個頭相差無幾,如果不愿意,是不用被那個人俯視的。 “我沒忘,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你偷了我的劇本,引導盛兆良拍了那部跟我的作業一樣的片子,你才是小偷,我不是?!?/br> “這個你也要記住?!?/br> # 田鏡正發著呆,臉頰被什么冰的東西碰了一下,扭過頭,看到拿著冰牛奶的盛兆良。 “這東西難買死了,附近的小超市都沒有冰過的?!?/br> “謝謝?!碧镧R接過來,的確,冰飲比起汽水果汁,田鏡更喜歡牛奶,高中時候還被盛兆良說娘。 田鏡吸了兩口,不經意道:“不過買冷飲不都是小方助理買嗎?” “……我特意交代的,你就知足吧!” “嗯,我知足?!?/br> 大概是田鏡回答得太認真,盛兆良微微一愣,看到那家伙安安靜靜捧著牛奶盒,盛兆良也平靜下來。 和田鏡說話向來是沒有負擔的,就連提出交往也沒有負擔,因為盛兆良知道他一定會答應。 這不是愛情,盛兆良心里清楚,愛情是初識郁溯時,眼前的所有光都被遮住,那個人是唯一的太陽,奪目到近乎失明,而田鏡,田鏡大概就是超市貨架上的飯團吧,他對他有欲望,這種欲望里包含習慣和控制欲,他知道他任何時候都可以占有他,反而不用擔心,可以讓他在貨架上多待些日子。這些是他在最近幾天才想明白的,如果田鏡沒有再次湊到他面前來,他可能永遠都不會注意到吧。 盛兆良伸手摸了摸田鏡的耳朵,田鏡嚇得縮起來,咬著吸管用驚恐的表情看著他。 “有,有人?!?/br> 事實上準備開工的所有工作人員都集中到這間房里了,可不僅僅是有人,而是有很多人。 盛兆良不甚在意:“有幾個新來女演員不清楚情況,我啊,對奶|子沒興趣,對這個比較有興趣?!?/br> 盛兆良說完,伸手指一勾,把田鏡嘴里的吸管勾出來,在田鏡瞪大的眼睛前,湊過去吸了一口,這也就算了,還掀起眼簾來,十分誘惑性地看了一眼田鏡。 田鏡快要厥過去了,手上一緊—— “噗嗤!” 牛奶盒爆了,盛導在眾目睽睽下調戲不成反被顏|射。 “對對對對不起!” 不止是田鏡,旁邊不少人也被嚇到了,紛紛遞上紙巾,然而田鏡捧著他的臉擦了半天,他也仍舊覺得自己身上一股兒惱人的奶味兒。 “你死定了?!笔⒄啄镌谔镧R給他擦臉的間隙說道。 田鏡嗯嗯啊啊地應著,一抬眼,就看到坐在主演專座上,滿面寒霜的郁溯,他仍舊是美的,只是臉色跟他的蔬菜汁快相映成輝了。 田鏡再去看盛兆良,英俊的年輕導演正閉著眼睛,神情柔和,聞起來也一股奶香,讓人覺得無害極了,然而田鏡卻覺得心臟正一點點堅硬起來,他不知道前面會有什么,他只知道,無論是對報復的貪念還是對戀情的貪念,自己一定會為這一刻的貪婪付出代價。 郁溯說,盛兆良遇見他的那一年就已經徹底屬于他了,那么對田鏡來講,遇見盛兆良,大概早就“死定了?!?/br> # 收工后田鏡回到房間,發現林銳在幫他收拾東西,自己的行李箱是打開的。 “欸欸欸?”田鏡連忙沖過去,一躍跳到床上,用體重保護好了林銳攤開在床上,正在疊的衣服,“你干嘛???” “是盛導……” 林銳話還沒說完,還敞著的房間門就被敲響了,兩人看過去,發現是盛兆良。 “怎么樣了?”盛兆良敲完門后直接走進來,“你收拾好了沒?” 田鏡仰面躺在床上,抱著衣服,沒反應過來。 盛兆良看了看他從衛衣底下露出來的一截肚皮,很自然地上手戳了戳:“你還躺著干嘛,趕緊搬房間啊?!?/br> 田鏡一手護肚子一手護衣服:“搬什么房間,為什么要搬房間?!?/br> 盛兆良把兩手一抄:“搬去上面方便一點?!?/br> “???方便什么?” “……我以為這種性暗示已經很明顯了?!?/br> 田鏡看了看仍舊一臉職業級冷漠的林銳,又看了看抄著手仿佛只是來約人吃夜宵的盛兆良。 完全沒有解釋的空間。 他拉了拉衣服,把自己的肚子遮起來,然后起身默默收拾東西,將不多的行李打包好了,還要去拿電腦,盛兆良已經先他一步幫忙拎在手里了:“走吧?!闭Z調還挺歡快的。 兩人乘上電梯,終于有了密閉空間,田鏡才說:“下次不要這樣了?!?/br> 盛兆良看著跳動的數字,無所謂道:“怎樣???” “就,就特別……尷尬?!?/br> 盛兆良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行,我忘了你跟他們不一樣?!闭f完伸手捏了捏他的臉,正好電梯到了樓層,盛兆良把他送到了房間門口,指了指隔壁,說,“這是我房間,找我就直接過來?!比缓蠼o了他兩個房間的房卡。 田鏡訥訥地一并接了,跟盛兆良互道晚安,轉身走進豪華客房,看著那張就算是三個他也睡得下的大床,心跳才后知后覺地快起來。 然而那個晚上什么也沒發生,盛兆良沒有來,他當然也不敢敲盛兆良的房門,只是他又做了那個夢,盛兆良的手,這次還多了盛兆良的嘴。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看著陌生的漂亮房間,田鏡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站在懸崖邊上,陡峭的巖壁上有一朵他觀望了很久很久,迎風招搖的玫瑰。 現在他想去摘了。 第十三章 “田鏡,你發現沒,你和盛兆良……” 任曜駒話還沒說完,田鏡正在整理雜亂線路的手一抖,攝影機的畫面刺啦啦晃了晃,他連忙穩住,抬頭看任曜駒,眼神慌張。任曜駒不明就里地看著他。 田鏡想著昨天盛兆良在劇組眾目睽睽下,來搶他吸管的事,還有他今天從盛兆良隔壁房間出來也有幾個同事多看了幾眼,心里發虛,囁嚅道:“我和盛兆良……怎么了?” 任曜駒頓了頓,似乎要開口的話也有些難以啟齒:“實在是太像了?!?/br> “???” “我是說攝影風格,這幾天我觀察下來,覺得你大概是把盛兆良的片子拉了很多遍吧?” 田鏡被說中了,直起身,倒像是大學時候要悉聽指教的模樣。任曜駒不由得也把口吻再放溫和了些:“盛兆良畢業這幾年,我都有關注,他雖然很愛挑戰新技術新題材,但在攝影把控上,風格一直都很鮮明也很統一,比如說他挺喜歡用全景和固定機位,這次他拍《賀徊》,畢竟是古裝歷史片,有臆測成分,題材跨度跟他以往的寫實類型也比較大,所以他也有說過,不一定要太參考他的分鏡?!?/br> 田鏡想,任曜駒是屬于攝影上個人風格不是很強烈的攝影師,指導過很多類型迥然不同的片子,盛兆良請他來,應該也是想要彌補自己過于單一的攝影風格在某些題材上施展不開的缺陷。盛兆良一向是有些自負的,自負的人必然會對自己的作品有很強的控制欲,不提高中和大學時候,田鏡只是與他相處而沒有與他合作過,都能感受到他對旁人如何完全無心關注,但是貫徹自己的意圖的時候,說一不二,而現在跟組了這大半個月,看盛兆良在工作時候的易怒強勢,就知道要別人插手改變他一貫堅持的東西,是很難的,這樣來看,他能讓任曜駒不要拘在自己畫的分鏡里,應該是下了大決心。 任曜駒看他聽進去了,正垂著眼思考,便接著說:“所以我也有意識地摒棄掉一些盛兆良想加進來的鏡頭,但是你拍的幾段,雖然是按著我的意見來的,但是總有種下意識的考慮,稱得上是既視感吧,好像是你在拍的時候,總在想,盛兆良會怎么拍?然后把你的推測執行到了鏡頭上,就算我提了意見,這種痕跡也抹不掉?!?/br> 任曜駒講得很委婉,但田鏡已經有一點兒呆了,被嚇的,任曜駒是他的大學老師,幫他扣下過所謂的抄襲作業,說不準也耳聞過學校里的學生討論他跟盛兆良風格相似,如果不是任曜駒怎么提意見他都改不掉,肯定是不會拿出來正經說的。 “任老師,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講,好像是這樣……但我沒有要刻意模仿的意思!” 至少現在不是了。 “倒不是說你模仿……”任曜駒扶著下巴,抿起嘴,像是煙癮又犯了,“我其實一直覺得,你受他影響太深了?!?/br> 田鏡還在想任曜駒說的“一直”是從何時到何時,結果場記在不遠處拍拍手喊道:“第四十九場戲準備??!” 任曜駒便也沒跟田鏡繼續,走到軌道上的攝影機前坐下來。 田鏡也準備到自己的崗位上,結果一扭頭,就看到盛兆良站在自己身后,不說話,只是眼仁黑黝黝的,看著他。 聽到過盛兆良和郁溯的爭執,田鏡多少也是有點感覺的,雖然不大能理解,但是盛兆良似乎不喜歡任曜駒和自己親近。 最終盛兆良看了他一會兒,一句話沒說,去座位上開工了,田鏡松了口氣,雖然兩人現在算是交往關系,但是面對盛兆良他仍舊覺得有壓力。 盛兆良坐下后林銳給了他個杯子,里頭泡著些檸檬片,盛兆良接過來,發現那塑料杯子還帶個吸管,吸管底部趴了個憨態可掬的白熊玩偶,一看就是哄小孩子的,他詫異地看向林銳,林銳還是一臉冷漠:“今天早上田鏡小心翼翼給我的,說是他前幾天在網上買了檸檬茶,想給你提神用,比天天喝咖啡好,杯子是店家送的?!?/br> 盛兆良看了看不遠處正小心翼翼擦鏡頭的田鏡,想著昨天他才跟田鏡攤牌,這檸檬片卻是幾天前買的,這家伙癡漢不改,好像并沒有需要擔心的地方。 他握著杯子吸了兩口,發現那吸管還有幾個花哨的轉彎,帶顏色的液體被吸上來的時候視覺效果有點酷炫,果然是哄小孩子的。他清了清嗓子,放到一邊,過了一會兒又拿起來吸了兩口。 各組人員都準備好了,發型師給郁溯最后整理了一下額前的幾絲頭發,退出鏡頭范圍,簡川喊了a. 田鏡腦海中全是任曜駒說的話,推鏡頭的時候手有點慢,才開始十幾秒,就被盛兆良喊了cut. 盛兆良脾氣臭,一旦被他喊cut,現場都是靜默無聲落針可聞,田鏡跟其他工作人員一樣動也不敢動,結果盛兆良只是說:“田鏡注意跟進,再來一遍?!?/br> 因為劇組規模太大,人員眾多,盛兆良從不費心記人名字,除了他身邊那一小圈認識的,其他人都是喊職稱,前幾天他還“你你你”地叫田鏡,今天卻喊了名字。 田鏡耳朵發熱,點點頭,卻感覺到不少目光投過來,昨天盛兆良跟他鬧,畢竟是在休息時間,旁邊的人不多,今天是讓整個劇組都察覺到了,不消說,一定不少人燃起了八卦魂。 田鏡心理素質還是差,之后一直出錯,這場戲是動作戲,反復以后郁溯早就滿頭大汗了,他的助理遠遠給了田鏡好幾個眼刀,田鏡頭都不敢抬。 簡川看郁溯體力消耗太大,跟盛兆良低聲說:“先把田鏡換下來吧,就幾個推鏡頭,誰都能拍?!?/br> 盛兆良點了點頭,簡川松口氣,他跟盛兆良還算熟識,知道這人雖然專業,但有時候也任性,看他跟田鏡關系不一般,還有些忌諱。 “來,田鏡你先……” 盛兆良突然站起來,指了指監視器,對簡川說:“你來盯著?!比缓笞叩教镧R旁邊,“我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