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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麴鴻都再次愣住,她自己畫的時候,年歲尚小,畫得并不好。后來張定和給她的則畫得惟妙惟肖。所以她后來就將自己幼稚的筆墨銷毀了,每夜看的就是張定和的手筆。 翟容道:“定和公子應該對公主很情深義重,你又是如何對待他的呢?” “他沒有!我們只是政治聯姻,他整日在外面奔忙,很少理會我!” “很少理會?”翟容看著麴鴻都顫抖手指中捏著的絹紙道,“公主對在下,既無緣又無分。想來以公主的身份,這點事情只能是夜深心底的一點小回憶。定和先生能夠發現,并且給你畫了這么一張圖,怎么不用心?” 落柯端著粉匣過來,翟容不耐煩地道:“公主快勻了粉出去吧,你當初如何對待定和公子,如今我對公主的心思也差不多。將心比心,希望最后一件事情我們還能做完,這五年除了公主對我下毒這件事情在下略有不滿之外。其他事情。我與公主合作得還是順利的。善始善終吧,公主多想一想,你們麴氏掌握著多少性命?!?/br> 他索性高聲道:“傳一個服侍公主的宮人來,讓公主勻了妝?!?/br> 少頃,一名梳高鬟、著長絲裙的宮人進入駙馬寢宮,落柯端起銅鏡,宮人為公主勻粉,為公主將滿頭珠釧都重新一一扶正。然后扶著麴鴻都向門外而去。 翟容目送著她的背影,手中握著的厚釉茶杯放到案桌上,忽然嘆了一口氣。落柯轉頭看著主人。翟容道:“落柯,先前趕你走你不肯走,如今可愿意跟我一起吃回苦頭?” 落柯長身而跪:“落柯的身家都是主人的?!?/br> 翟容側耳聽著,果然,過了一會兒傳來一個女人聲嘶力竭的呼喊:“張駙馬被人假冒了!里面的定郎是個冒充者!來人??!護駕!活捉假冒者!” 得不到你就殺了你? 翟容依稀記得自己也這么想過,可是最終沒有能夠做出來。因為總覺得有點禽獸??墒怯行┤丝赡懿挥X得這么做有什么不合適的。 祁云殿前頓時烈火熊熊,高昌明成宮中兵馬鐵流一般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高昌國不設宵禁令,整個王城的安全,高昌國都的安全,都靠明成宮中的重甲守軍來維護。這些兵將均不是中原宮廷中那些皇親子弟,而是真正從戰場上血戰無數次的精兵強將。他們強悍的武力,保證了高昌這座大西域道上最龐大樞紐的日夜安寧。 今日,高昌國的掌政公主,紅豆公主的振臂一呼,這頭巨獸頓時涌動起滿身可怕的力量,向著祁云殿而來。 麴鴻都回頭,幾縷散發在她臉頰邊翻飛。 明成宮數萬守軍的鐵戟寒光、獵獵火把,映得她娟秀的臉面明暗不定,眉目間幾乎帶著一點猙獰的咬牙切齒:四年前,她已經意識到自己斗不過一個死人,她不求他的心只求他的人,要將他毒成廢人。如今她知道,那個女人回來了,那就讓她也得不到他! 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這世間,那些苦頭她不甘心一個人嘗! 她知道他身邊有大唐的武人高手,她知道他自己武功也不錯。如今她要讓他圍困萬軍之中! …… …… 煙棲谷位于一座大雪山側,紀傾玦、施搖光、石越湖、關客鷺他們與秦嫣翻過一片積雪皚皚的山梁,進入了煙棲谷。此處有雪山上空凝聚的無盡煙靄,降落在這里。走入這片石谷中,三四尺外就看不清楚了。 他們這一回的力量可謂空前,秦嫣不僅武力能超越往日他們曲全盟的高手,作為陣樞的她,她同時又是一位陣師,與施搖光互相呼應。 經過一番血戰,最后一個巨尊尼倒在了云霧繚繞的煙棲谷中。在將其身首分離之后,眾人都長長嘆了一口氣。這群不知道怎么出來的前輩異人,本來應該在天山頤享天年,得到一個天人合一的永生之境。卻為了貪圖塵世,而逆天而行,為人利用不惜殺傷無數人命。 風云滾滾,所有的故事都被他們拋在了腦后,走出煙棲谷,遠遠看到白鶻衛們都在山谷前等著他們。甚至連受傷的崔瀾生也身著一身襕衫,頭戴鏷頭,坐在一輛無篷的馬車上,等著自己的兄弟出來。那些年他經常挑自己兄弟的刺,這不放心,那不放心。其實,崔瑾之是白鶻衛中唯一加入“歸海一濤”陣法的箭手。崔瑾之不顧滿身廝殺過后的塵土,飛奔著過去抱住自己的兄長。 聶司河看著小紀,說笑著:“都快做新郎的人了,還弄得衣衫破爛?!毙〖o微笑不言語。石越湖和關客鷺已經被陳鎣拉到一邊,問了他們是否受傷,又看了看施搖光,看著姑娘沒什么異樣,這才放了心。 秦嫣也習慣了翟容不在場,他跟旁人身份不同,還是要顧著高昌那一頭的。 他們騎馬向著河西而去,云開山下都各自分手。紀傾玦要早些趕回北海,籌備婚事;關客鷺和石越湖一個是掌門,一個是副掌門,長久不回山門,需要快些將巨尊尼已經完全殲滅的喜訊帶回中原江湖;白鶻衛們則要回到中原去復命;陳鎣打算帶著施搖光去嶺南轉一圈,如今暮春,路上走個一個來月,正好趕上吃荔枝…… 翟容在高昌的事務是承啟閣另一個系統的事情,要動用的不是這撥殲殺巨尊尼的人手。秦嫣一個人向高昌過去。 經過處月部落的時候,她發現除了一些部族牧民和一部分桑遲將軍帶領著的守軍,鹿荻他們都不在了。一問之下很是受到了驚嚇:翟容被高昌公主麴鴻都出賣,如今他假冒高昌駙馬的事情行將大白于天下。目前他被高昌明成宮的重兵圍在了宮城西側的仙人承露臺上,翟容點燃了儲備在承露臺上的狼煙,吸引了高昌一帶各處兵馬前往。 郎君帶著幾個人,已經在承露臺上困守了三天三夜。 鹿荻看到高昌明成宮的狼煙,帶著軍馬趕過去救人。放了消息給秦嫣讓她盡快趕到高昌城去助陣。 秦嫣一個人輕騎出云開山麓草場,過百水川,進入高昌地界。焰火一般的紅山旁,她已經遠遠看到了處月部軍隊的深藍色旗幟。處月部落尚未接近高昌王都,便被她追上了。郅別也穿著圖桑將軍的鎧甲,騎馬行走在鹿荻身后壓陣。 風聲囂張中,鹿荻手中握著一卷細黃紙,上面是翟容寫給她的密信。 高昌發生大變,高昌國的何去何從對整個西域東端都會有莫大的影響,翟容也將大致意思都陳述給她聽了。翟容希望她能配合他完成此事,從此與唐國建交,他可以許諾處月部落將得到一定的好處。 可是,鹿荻心中是猶豫的。 即使在處月部落最艱難的時候,她也沒有想過去與唐國建交。只因她的父王步陸孤以節曾經與唐國將軍秦允安作戰,并且因此部落受損,自己也受傷。 此后,處月部落遭到大雪災,終于元氣大傷再也不能回復。父王也在郁郁之中告別的了人世。鹿荻也認可,這件事情,是父王受了星芒圣教內jian的蒙蔽,主動攻擊唐軍所致??墒?,她仍然非常排斥唐國。 而翟容寫給她的信函里則十分清楚。 娜慕絲只是眼睛因一些特殊緣由變成了藍色,整體依然是個中原姑娘的模樣。當年步陸孤以節攻擊的唐國將領,正是娜慕絲王妃的親身父親!娜慕絲尚且不在意當年步陸孤以節偷襲秦都督軍營之仇,與鹿荻交好,鹿荻又有什么理由放不下這些過往恩怨呢? 而且,如果不是由于娜慕絲,處月部落怎么可能如日冉升?這封信中,實情與威脅相并舉,鹿荻基本沒太多的選擇。 這位張駙馬是否真假? 在麴鴻都公主喊出“偽駙馬”的真相之后,這位張駙馬就立即登上了位于明成宮西側的仙人承露臺上。一時間高昌謠言紛紛而起:有的說,駙馬是偽冒的,而承露臺高高在上,只能等他被困死之后,揭下面具定能真相大白;有的則說,承露臺上的駙馬的確是張定和,麴智勝繼位在即,他卻跟別的部落女人有了私情,公主不能忍耐,以此舉殺駙馬泄恨……總之,各有說辭,難辨真偽。 鹿荻再次看了看手中的絹紙,點個火折將其燃盡。 這個男人的心,真的太臟了! 娜慕絲那么單純的姑娘,怎么會遭了這個瘟,什么都讓對方知道了?鹿荻不由自主對自己的王妃泛起一層同情心來。同情心剛剛起來,就看到一匹白色的快馬向著處月軍隊飛奔。 那馬蹄細長、奔跑如馳的模樣,鹿荻還沒認出來,她身下的大黑鳥先歡騰起來。不安地點了幾下馬蹄,馬眼凸出直直地看向前方。 白小飛依然高傲,菱形的馬眼隨意瞟了大黑馬一眼,就擦到它身側去,完全不理會大黑鳥的熱情。大黑鳥身在主人的控制下,不能完全將頭跟過去,只好不甘心地舔著白小飛的馬臀。 秦嫣在鹿荻面前停下:“張駙馬到底如何?吃苦不曾?” “張駙馬是你什么人?為何對你的事情了如指掌?”鹿荻終于逮到當事人說話了。 秦嫣說:“是我郎君?!?/br> “什么?”鹿荻喘一口氣。 “敦煌城外,石/國使者的馬隊前,你也是見過他的?!?/br> 多年記憶瞬間重合。鹿荻怔了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她現在總算搞清楚,娜慕絲心心念念的那個郎君,就是這個冒牌“張駙馬”;也是那年在敦煌城外看到的那位兇神惡煞的美貌小郎君。 果然是恃美行兇!鹿荻真是佩服自己當年就有這樣的判斷。當年看他生得貌美如花的,還小小肖想了一把。如今是被這男人生生惡心到了。駙馬?還他娘是個駙馬?鹿荻憤憤不平地想著。側頭看到,娜慕絲頭戴著斗大的綠帽子,還滿臉等著接新郎的神態,這姑娘胃口真好。 鹿荻真有拿根鐵棒敲醒她的想法。 “到底怎么回事?”秦嫣沒有得到鹿荻的正面回答,也知道鹿荻對于那位“張駙馬”始終有些成見。 “娜慕絲,你那郎君你好好收著,萬事你都要夫唱婦隨地順著他。千萬別跟他犯別扭,不能惹得他生氣跟你鬧翻?!?/br> 秦嫣沒聽出鹿荻話中套著冷嘲熱諷的味道,心不在焉說道:“那是自然,我會好好待他的。不跟他置氣,做他喜歡的事情?!?/br> “心那么臟的男人,運氣還那么好?!甭馆兑豢诶涎锘厝?,喉嚨里嗆出腥氣來:“好好好,你們夫妻好好恩愛去!”鹿荻命令軍隊向高昌國都進發。 日暮時分,處月大軍來到了高昌城外,只看見城外如沸如潮,站了無數軍隊。鹿荻吩咐停下馬步:“如此大的陣仗,這是怎么回事?”秦嫣看到,城墻下的軍隊服色各異,似乎有好幾個國家的軍隊都過來了。鹿荻再次產生被欺騙的感覺,不知道送到她手中的絹紙,那“偽駙馬”到底在西域發了多少份?被他誆來了多少軍隊?鹿荻看了一眼正露出焦急之色朝前看的娜慕絲:可是娜慕絲只有一個,女人應該只有一個罷? 念頭還不曾轉定,卻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遠遠傳來:“我是焉耆女王!你們將定和公子放下來,否則我們焉耆國血洗高昌!”鹿荻一看,一個滿身白狐毛的女人騎在一匹白璧似的戰馬上,正在舉劍叫陣。 “……”鹿荻和秦嫣面面相覷。在鹿荻的眼中,娜慕絲又帶上了第二頂綠帽子。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叫起來:“卓虔商前來捉拿張定和,高昌國人若殺不了這個妖孽!就讓我們疏勒國武士來動手!”秦嫣回頭一看,是傳說跟張定和有染的疏勒國王后的……嗯,丈夫…… “……”鹿荻和秦嫣再次面面相覷。郅別從后面擠上來,跟鹿荻并排,見到如此情形不禁大聲道:“哇!這個男人這么風sao?” “郅別!別亂說話,那是我夫君?!鼻劓淘噲D阻止己方人員的胡說八道,只看到郅別像看怪物一樣打量了她一番,迅速回頭對鹿荻道:“汗王,你可再不能喊話了。這也太難看了吧?” 其實,在場過來攪渾水的,跟張駙馬沒有男女糾葛緋聞的邦國和部落的首領更多。奈何,人總是容易被那些亂七八糟的情/事,吸引牽制住。 疏勒、焉耆這兩個西域小國的軍隊此刻在這里,吸足西域各部族的眼眸,占盡無限風光。 “鹿荻……”秦嫣發現,鹿荻果然是不能喊話了。如果喊話,就變成處月王妃與偽駙馬也有染?秦嫣終于發現了翟容在西域的名聲,混得是有多爛了。 鹿荻狠狠瞪了她一眼,此刻她下定了決心:與唐國建交就建交!豁出去了,她一拍白小飛的馬臀,對秦嫣道:“寶貝,你快上吧!”忍不住補一句,“這等男妖孽,你自己好好收著,別再放出來禍害人世!” 高昌王都之外,明成宮之下,萬軍爭相上前。 高昌駙馬是否是冒牌者,直接牽涉到無數邦國和部落的利益。有的想要證明張定和是偽冒,先前他與他們劃定的國界、制定的邦交國策,都可推盤重來;有的則要保證,這駙馬無論真假,他原先所定下的一系列倫策依然保持正常運行,以維護己國的利益不損失。 云深雷聲響,重兵不斷在壓境,隨時會引起嘩變,造成多國混戰。正在難分難解之時,只聽見處月部一陣大轟。 一個身著紫裙的女子踏空而上!踩著無數軍卒的頭盔尖頂,向著仙人承露臺的高處猛撲過去。 高昌王都下,迎來更大的一片嘩然:時羅漫山的女戰神,處月部落的王妃,也、也、也……與高昌駙馬有染?眾人目光轉向鹿荻。 鹿荻不知羞恥地傲然挺直在自己的坐騎大黑鳥上! 而大黑鳥……則羞赧地低下馬頭。 第170章 終章 秦嫣先觀察了一番形勢。 各國兵馬都在高昌王都之外, 無法進入。與四周各部落的軍隊相比,高昌大軍明顯兵力更為雄健。他們身上的鐵甲、兵器,身下的馬鞍、掌中的轡頭, 顯得構造精致、殺傷力強大。他們形成一個穩固的鐵鑄人墻, 將諸多外敵擋在外面。 仙人承露臺則高高聳立在明成宮墻外,上面火焰繚繞、烏煙滾滾。 這承露臺, 以巨石、木柱鑄造成為一個展臂奉盤的仙人模樣。只有一條通道貫通仙人體內。仙人塑像上,一面方圓三丈多的承露臺里, 是一間精致的小木閣, 供人在其間祝禱祈露所用的。屋頂設有玉盤, 以接仙露。 如今已經被麴鴻都以火箭射中,高昌春夏之際又是干熱的氣候,很快木閣燃燒成大火。遠遠看去, 猶如一位長立仙人手持參天火盆。 遠處宮城內,亦有團團濃煙而起,看方向是祁云殿。從那黑浪翻天中可以看出,祁云殿估計也已經化為斷屋殘垣了。 秦嫣目光回到承露臺。 翟容他們已經被困承露臺三天了, 高昌軍方見久攻不下,便組織了攻城器械在不斷捶打承露臺的仙人立身部分,要將承露臺整個掀下來。 在高昌軍人的吶喊聲中, 那沉重的撞擊,每一次沖撞在石砌、木樁圍固而成的仙人塑像上,便會撞下大片石塊。整個仙人臺下,灰屑飛揚, 渾云蒸騰。 而那仙人塑像隨著這些撞擊,在風中搖晃起來。上面的承露盤也發出吱吱嘎嘎,底座即將斷裂的恐怖聲音。 在上面的人已經岌岌可危了。 秦嫣不再等待,身形一縱,從面前各部落的軍隊上方橫掠過去。 在高昌守軍的大聲呼喝攻擊聲中,她人如輕燕過湖、蜻蜓點水,從千軍萬馬之中,踏著眾人盔甲尖頂。在狂蜂般箭矢的阻撓中,沖入了明成宮。衣裙擺動,又踏點在仙人承露臺光滑的墻壁上,裙袂一展,飛上了承露臺。 秦嫣撥開陣陣箭雨,抵達了承露臺上。 只覺得眼前紅黃一片,那小木閣燒得如火如荼,整個承露臺上燎烤得滿目焦黑。秦嫣鉆入黑煙滾滾中:“郎君?郎君?你在哪里?” 翟容和落柯,還有幾名承啟閣的手下,已經在這里困守了三日。 當初進入高昌之后,他就感覺自己縱然有武功,手下也俱是有實力的人,但是明成宮與普通宮室不同,與其說是一座王城,不如說是駐扎了大批軍卒武將的軍堡。 翟容身為一名駙馬,在軍權、政權上都是受著轄制的。如果要哪日除掉他,只需要出動明成宮的軍隊,那他就插翅難逃了。翟容便以自己體弱為名,建造了這一座承露臺,向天求取甘露以入藥。這里的通道、機關、布局都是他自己親自設計。所以,當麴鴻都發難的時候,他立即帶著自己的親信,撤入承露臺,以千金頂堵緊通道。 翟容在敦煌城得到柯白岑帶來的老國手會診,已經意識到了麴鴻都對自己下過毒手。他的確考慮過,不顧這個國家的興亡,直接在麴鴻都不曾發難之前,及時撤離。這個做法,對他個人和他的手下而言,會減少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