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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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翟容騎著馬,來到蔡玉班門口的大柳樹旁,將韁繩交給一名看馬廄的小廝,手中持著一把唐刀,向她走來。一看就知道,他也和那些敦煌守軍一樣,在城池各處巡邏執行公務。應該是順道路過,抽空來看她一眼。 這兩天他也挺忙的,一方面協助敦煌刺史,一起尋查有沒有其他星芒教徒,潛伏在敦煌城。另一方面,她這個大約已經暴露了的星芒教徒,也讓他很是分心。一邊小心翼翼探察著徐刺史和自己兄長的口風,看看他們有沒有就香積寺講俗臺下的事情,得到一些不利于若若的情報;另一方面,還要過來看看她,擔心她過分緊張,驚慌失措。 這種情況下,秦嫣只能在他面前裝作自己非常堅強穩定,沒有因為這件事情而受到任何影響。是以,一見到翟容騎馬的身影出現在羅淄官道上,她就將手指放在嘴里,吹了個小唿哨,小奶狗虎頭立即歡蹦亂跳地從里面跑了出來,蹭在她身邊。 “若若,在跟虎頭玩?”看到秦嫣還有心情在逗小狗玩,翟容心里安穩了一些,放松地微笑了一下。 “嗯?!鼻劓膛ψ屪约合衿匠R粯诱f話,“里面大家都在睡覺,無聊得很?!?/br> “吃過飯了嗎?”翟容在她身邊坐下,那虎頭立即拱到他身邊去。 “不太餓?!鼻劓虩o奈地看著,盡管她每日留雞骨頭,拿著各種點心喂虎頭,把它養得屁股rou滾滾的,但是只要翟容在身邊,虎頭明顯喜歡他要多一些。 “是飯菜不好吃?”翟容伸開手掌,讓小狗在自己的掌心摩挲著,“我帶你去吃豆粥?!边@幾天,他都來變著法子帶她吃東西。 “還有店開著?” “有,”翟容側過些頭,笑著說,“無論如何,日子還是要往下過的。當然有店開著,以后,這個敦煌城還是會和以前一樣的?!?/br> “會和以前一樣?” “嗯……”翟容想了想,“一定會更好一些。有些事情,發生一次就足夠了?!?/br> 望著他那么有信心的臉,手又被郎君握起,很厚實地捉著自己的手指,秦嫣也覺得有信心了。她站起來,跟著他走出了羅淄官道。 走在吹起春日干風的敦煌城里,可以看到城池的南市、城門、大甬道……這些商旅來去的必經之路,的確又恢復了一些人群熙攘。 秦嫣還是能夠從這些平常的里巷街道中,感受到一絲絲清冷的氣息。這讓她虛長的那點自信,悄然地又慢慢頹了下去。 那件血案在每個人心靈深處,都烙上了一條看不見的傷疤。敦煌城本來是海納百川,盛大輝煌的城池。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對陌生人友善的笑意。 ——以寬廣的胸懷,接納天下的來客,這本是大唐人引以為傲的風骨,是敦煌城引以為豪的氣度。 可如今,這座城市變得凝重起來,陌生起來。 盡管大唐軍方加派了兵力,再三保證不會容許這樣的事件再發生,但是,街頭依然稀稀落落。城門口等待進出關的隊伍變得更長了,查驗的手續越發繁瑣。很多新到的商旅不得不在城外搭起帳篷,為了進入唐國,而等待更長的時間。 翟容覓到的豆粥鋪是個小攤,在這個令人悲戚的時期,生意依然還不錯??梢娔莻€攤主的手藝,很是出眾。 小攤并沒有座位,翟容問攤主討了一張坐墊,找了棵大柳樹下的干凈處鋪著,讓秦嫣坐在上面喝粥。秦嫣捧著木碗裝著的豆粥,翟容看著她喝粥,問她:“吃著舒服嗎?” 秦嫣聞著手中濃郁熱暖的紅棗香氣,看著翟容:“你不喝嗎?” “我不喜歡吃這種東西?!?/br> “是不是凡是帶甜味的,你都不吃?”秦嫣已經發現他的口味了,先前那個什么“好吃”的梅子餃子,那真是一股酸咸的味道直沖鹵門。作為像尋常姑娘一樣酷愛甜食的她,實在不能理解。 翟容看她喝完,將碗送回給攤主。此刻天氣很早,兩人并排坐在大柳樹下,看著人們去買豆粥。 翟容隨手拈住一顆飄下來的絨白楊花,說:“若若,自從夕照大城出來之后,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br> “什么問題?”秦嫣的手指上沾了一塊粥,干了就變成硬皮了,她剝著聊以解悶。 “你愿不愿意嫁給我?”翟容碾碎指尖的楊花,低倒了頭。晨光中,他白皙的面皮上,有一層薄暈。 秦嫣停住剝粥皮的手,詫異地轉頭看著他。 求婚? 她只覺得,空中似乎無聲一滯,楊花也失去了自在飛舞的輕盈。 ——求、求婚…… 在如今的狀況下?怎么可以?一股酸澀直沖面門,漲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郎君好傻……她喉頭一搐,一個字也發不出。 “若若,你先前一直說只是騙婚,可我不想被騙婚。你我之間得有名分?!?/br> “這……這種情況……”秦嫣眼眶里有水在轉,她含著不讓那東西滾落下來,“我是星芒教徒……而且,可能隨時會暴露……如今,這個唐國上下……” “我不管這些,我們私奔?!钡匀菡f,他將手臂圈住她的肩背,他發現,不過是短短兩日,若若又生生瘦了一圈。他生氣地想,好不容易給她找了舒服的窩;好不容易每天覓各種好吃的,稍微喂胖一點點的媳婦兒,就這么被折磨得又瘦了…… 他低頭用手臂裹緊她的身體:“若若,我可以帶你去北海,也可以帶你去新羅。何處沒那些唐國律例,我們去何處?!钡匀菡f,“你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br> 秦嫣壓抑住身體里似乎會隨時沖將出來的澀意,用平淡而毫不在意的語氣,道:“郎君別開玩笑了,我跟你之間的事情已經到結束緣分的時候了?!鼻劓痰?,“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帶著任務來河西的。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在為大唐邊境剿匪,你難道真的會放下這些事情,跟我私奔?” “這些事,我會有所安排?!钡匀荼凰活D家國大義,說得無言以對。不講理的毛病就犯了,說:“我會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住著,我自己該做的事情,我自然會處理?!彼笫稚斐鰜?,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看自己的臉,“等我辦完圣上的差使,到時候,我們夫妻團聚,不好嗎?” 秦嫣道:“你將我送到所謂安全的地方圈禁起來?然后我天天等著你嗎?”秦嫣的頭卡在他的三根手指中,依然固執著,艱難搖頭,“不行,我可不想跟個怨婦似的,天天獨對墻壁。你不能陪著我,我就自己找自己喜歡的生活去?!?/br> 翟容被她噎住,怒道:“陳老先生說得不錯,你就是個女人渣,等我幾年等不得嗎?你這算什么?”他充滿惡意地找個詞語道,“你打算始亂終棄?” “始……始亂終棄?”秦嫣被他的張冠李戴、強詞奪理鬧得滿身都打起了結巴,“你你你……” “你先撩撥了我,卻想當這事兒沒發生,這是不可能的!你得負起責任來!在嫁給我之前,你得住在我規定的地方,過讓我放心的日子。我不會給你機會去結識旁的男人。任何你想越過我聯姻的男子,我都會讓他們死得很難看?!?/br> 秦嫣聽著好霸道不講理,如此不像話的說法,他都能滿嘴不打咯楞地說出來,這也太不要臉了吧?她道:“可是……你,你也撩撥我啊,你當著那么多江湖俠少的面給我綁頭發!” “你可以拒絕,你當時拒絕了,過后也不來跟我睡覺,什么事情也沒有了?!钡匀堇碇睔鈮?,“你自己犯的錯,就該自己以身相許?!?/br> “……”秦嫣跟他沒法吵下去了,用力一犟,將自己已經被他捏到酸痛的下巴,從他的手指里脫出來。 翟容沒有再強迫她。 他只是右臂又用些力氣,讓她更貼近自己的身子。秦嫣反抗了幾下,兩個人扭在一處。 扭在一起時,所有的甜蜜記憶都如一泓染著薔薇香氣的清泉,侵滿了她的全身,潤物無聲。 他身體的溫暖,他身上的味道,他抱著她的手臂……他在求婚,她卻,卻拒絕……秦嫣肩膀一歪,趴在他的膝蓋上。 楊花如雪,細細紛紛在他們面前灑下來,卷在東風中,如棉絮一般層層滾過。 “若若,我們不分手?!钡匀菡f,“你的身份我早就知道了,也接受了。為何又要因為這個身份分手呢?” 她有長清哥哥要關心,她有星芒圣教壓迫之仇要報,她其實也有很多不甘心??墒菂s要因為他,都壓抑起來? 翟容也考慮到了她的這些難處,他為她,尋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若若,你武功低微,人也太弱小。救出長清哥哥也好,讓星芒教不能再肆虐也罷,這些事情你就是想做,也是做不了的?!?/br> “嗯,我知道?!鼻劓桃仓?,憑自己那點微末本領,自己如果回到扎合谷,也就是被莫血奴役至死的結局,根本不可能將長清哥哥帶出來。 “若若,”翟容撫摸著她的頭發,順著她的辮子摸到她的背部,“我知道你的眼前有一大片陰霾,讓你透不過氣。我會盡我所能,將這片陰霾撕去。讓你的眼中,從此以后只有我?!?/br> “好?!鼻劓倘塘嗽S久的淚珠還是滾了下來,悄悄融化在自己的衣袖中。自從遇上郎君,她就如一顆黯淡的星子,遇見了一輪明月,不再孤單,有所依靠。 她說:“我的眼里,本來就只有你?!鼻劓檀饝?,“你帶我去你師門,我會乖乖聽話,躲在北海門,讓所有人都找不到我。等你將這里的事情做完,回來娶我?!?/br> “那就這么定了,”翟容道,“不得食言?!?/br> “知道了?!?/br> “若若,我還要去刺史府邸,先送你回樂班?!?/br> “嗯?!?/br> 他站起來,兩人拉著手,一起慢慢散步回蔡玉班。在蔡玉班門口的大柳樹下,兩人在一起,又說了一會兒話。他們說好:他踏上征程,蕩魔除寇的時候,不忘保護好自己,早日歸來;她保證,二十四橋明月夜,每夜都掛念他。 白日無事。 用過午膳之后,秦嫣去了羅淄官道旁的醫師署,為受傷的百姓換藥。 香積寺慘案發生以后,很多百姓受了重傷。矮腳他們幾個人數雖然少,可是都是被精心訓練過的,刀法犀利,力道勁足,傷害性非常大。再加上奔逃中,踐踏受傷的,普通醫鋪接納不了那么多傷者。臨時征用了羅輜官道的清虛觀為醫師署。 敦煌刺史將一百多位傷情最嚴重的病者,集中這里。 他們在各大教坊司招募了一些仆婦、侍女前去做粗活, 每日分上下午兩班,各去三個時辰。醫師署和蔡玉班同屬一個里坊,所以這些女人早出或者晚歸,宵禁也不用擔心。 本來醫師署不強征樂師、舞姬為人手,秦嫣是自己報名爭取的。 因香積寺事件,人們夜晚的活動都大大壓縮,本來一向熱鬧的桐子街,如今這兩天生意也急速衰退。蔡玉班的姑娘們晚上都不出去接活兒了。眾人在一起,無非是打牌、聊天,贏一些酒錢取個樂子。 秦嫣沒法跟姑娘們玩。 倒不是她與眾人關系不好,只是隨便發一輪牌,她就能將各家的牌聽個七七八八。稍微手速快一些,就能藏牌撈牌,實在是玩不起來。她想,既然有空,倒不如去醫師署,做些她擅長之事——處理傷口。 醫師署內,中藥味、屎尿味、血腥味、嘔吐物味,摻雜成一股濃重的惡臭。從各處征調來的仆婦和婢女都不停忙碌著處理病人們的臟物,可是傷者眾多,受傷又嚴重,有截肢的,有高燒□□的,有無法吃下東西嘔吐的。出血的要幫著止血,昏迷的要幫著按摩,高燒的要幫著擦身子…… 很多傷者,當時是全家一起聚在香積寺看演出。家人都遇難,自己幸存的,連個送飯送水的都沒有。需要人手喂飯,清理。 秦嫣的任務是一個個給傷員換藥。 受這個時代醫藥條件的限制,每日,傷員們都要拆開繃帶,換敷上新鮮的草藥漿汁,以免餿爛。 她一邊要換藥,一邊還要檢查傷口,若發現膿腫潰爛,需要及時清理掉,然后重新上藥止血。這些事情普通的仆婦都做不來,只能醫師做,醫師又人數有限,所以秦嫣在這里做了不過兩天,被主管此處的醫師署頭發現,她處理傷口手法特別干凈,便將這個任務托給了她。 每天,總會有十來名病人等著讓她清理傷口,包扎換藥。秦嫣挽著袖子,正在忙碌著。 “大家聽好了,”醫師署頭程老先生站在屋子中央拍了拍手掌,所有正在照顧傷患的人們都抬起頭來,看著程先生。老醫師吩咐著:“一刻過后,翟家主會過來。還會帶人過來送藥,慰問傷者。特地讓我先與諸位打招呼。屆時,諸位不必見禮,要以傷者為重?!?/br> “是?!痹趫龅某酸t師,多數為賤籍的奴婢,見到翟家主這種官身郎君是要行禮的,難免影響他們正在護理的病人。不以貴人之身,影響此處醫師署的工作,翟羽的考慮是很周到的。 秦嫣正安慰著自己面前這名,已經失去了雙腿的中年男子:“我會手腳很輕的,不會很疼的?!?/br> 中年男子滿臉哀戚:“姑娘,我再也不能走路了,為何還要受這個疼?”他的創口很大,很容易出膿漿。 “有一點膿血,我幫你除去?!彼仡^叫人,“可有閑著的人嗎?沈娘子,林叔,你們誰空著?來個人,幫這位大叔按一下?!?/br> 一雙手伸過來,按住了那斷腿的男子,秦嫣感覺是一雙男人的手,道:“林叔,你按住他,清傷口時別讓他動?!?/br> 她將處理傷口的小刀放在燭火上消毒。她從小刀的反光中,瞥見那扶著斷腿男子的男人,并不是佝僂的林叔。她抬起頭:“郎君?” 翟容按著傷者的手臂:“你快一些,他很害怕?!?/br> 斷腿男子知道自己又要吃痛,嚎叫起來:“我不要啊,我媳婦死了,閨女沒了,我為何又要受這苦!為什么??!” 秦嫣對那男子的喊叫置若罔聞,她清楚翟容不是老而羸弱的林叔,既然他按住了對方,肯定不會讓他隨意動彈的。她凝住呼吸,手起刀落,刀尖在傷口上微不可見地輕輕一旋,然后撒藥上去,看著血迅速止住。 翟容和她,兩人配合得很好,那男子再沒有發出什么嚎叫。只是,閉著的眼睛慢慢淌出淚來。 這斷腿男子曾是老兵,是個很能吃苦之人。方才的嚎叫,與其說是他傷口的疼痛,不如說是他在借機釋放心中的疼痛。香積寺一案中,他帶著娘子女兒去看參軍戲,遇上了刀奴“恐洗”,他還奮力反抗,保護了幾個無辜路人。結果一晃眼,娘子和女兒被另一名刀奴給捅死,他心慌錯亂之下,雙腿被長刀掃中。 他一直生活在內疚中,如果當時他只顧著帶妻女離開,也許,妻女如今還活著哩。 秦嫣也不能在他身邊消耗太多的時間,對翟容道:“郎君,麻煩你照顧一下這位大叔,我去那邊幫淑娘換藥?!?/br> 翟容點頭。 盡管兩人在一起做事平平淡淡,也沒有刻意親近,可是,那種親密之人才有的默契,卻絲毫不能掩飾。 翟羽站在不遠處,停下自己正做的事情,遠遠望著自己兄弟。翟容撫慰了男人,站到秦嫣身邊,一起處理另一人的繃帶,兩人輕言密語的樣子,完全不躲閃翟羽的目光。 翟羽的睫毛稍微顫了顫,轉過身,繼續指揮著人,將他帶來的藥物、清潔的簟席、床罩,還有大量換洗的干凈麻布衣衫,逐一交給醫藥署頭程先生。然后又讓自己帶來的家人、下奴逐一分配,幫助此處那些臨時從各處募招來的仆婦、婢女一起將醫藥署清理了一下。 翟羽安排妥當各項事宜,走到那斷腿老兵身邊:“老牛,你的腿傷口好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