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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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容說:“一點兒破綻都沒有?比如,晚上會不會去跟什么人接觸?” 秦嫣說:“沒有,在路上我們都是一輛馬車里睡覺的,到了敦煌我們睡一屋,沒看到她去跟什么人接觸過?!?/br> “以你的能力,你說沒有異常就一定沒有異常了?!钡匀莸?。 秦嫣點頭:“如果有特別之處,我一定會留意到的?!?/br> “說得也是,說起來,還是你的破綻比她多很多?!钡匀菡Z氣似乎淡然。 秦嫣只覺得心中微微一跳,抬眼看向翟容,他眸光如電,正在專注端詳她。秦嫣警覺起來,他究竟是要詢問絲蕊,還是要套問她? 秦嫣想了想,旋即又無所謂起來。自從踏入了這個防備森嚴的敦煌,她已經幾乎可以確認,此番刺殺石國使臣的任務,她必然有來無回。當時就打定注意,與其如履薄冰地隱匿自己的蹤跡,還不如放開心胸,好好享受手中有限的時光。 是啊,只消有退路。在大澤邊,她不會木秀于林地去學那什么《歸海波》,規矩做個低等樂師伺機埋伏就是了,根本輪不到來翟府表演;在香積寺,哪怕絲蕊在她面前摔成血人,她也決不會動彈一根眉毛,讓翟容有機會一窺她的真相。 冷酷和隱忍低調,這曾是她身為一名扎合谷“刀奴”,最重要的修為。 只是自從靠近唐國,生死早已沒了懸念。 那高掛在頭上的奪命剛刃,她也早已學會無視。人生短暫,她要好好真性情一把,率性地過完這個月。翟容觀察她的神情,她似乎略微緊張了一下,可是很快就又釋然了。 翟容繼續緊逼一步。他從靴筒中抽出一根細長之物,打開包著的帕巾。 這一下把秦嫣嚇到了。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恐懼的神色。這是一根長約五寸有余的金針,上面幽幽然泛著一層藍紫色的光芒。翟容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變得頓促,緩了許久才慢慢恢復平靜。 “是毒針嗎?”秦嫣看了好一會兒,才能重新說話。她盡量做出不太確定的模樣,但是也不能做出一竅不通的模樣。她的身手都快被翟容看光了,再做出一副蒙昧無知的模樣,反而顯得不那么貼切。 翟容點頭:“我從那小娘子身上搜出來的?!?/br> 秦嫣說:“她……她要殺誰?” 翟容說:“你覺得她從高臺上跳下來,誰會去接住她?” “不是你嗎?” “不是,是我哥?!钡匀菘隙ǖ卣f。 “什么?”秦嫣腦海中閃過翟家主那張臉,“翟家主……” 翟容說:“那么高的臺,整個人落下來沖撞力之大,不是普通練武之人可以承受。而當時在臺下,能夠有這個能力將那小娘子救起的,只有我大哥。我大哥去接她必然會失去警惕,然后她只消……”他做了個以針插入的手勢。 “啊……”秦嫣渾身打個大寒顫,臉色雪白了。望著他,一副受到驚嚇的模樣。 翟容皺眉:“你怎么了?嚇成這樣?” 秦嫣趕緊讓自己回過神來,她仍然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可是你也在啊,為什么不是你呢?” “這正是可惡之處!”他用那塊帕子將那金針小心裹好,說道:“如果我在場,去救人的可能是我,可是他們知道,若不是特殊情況,我是不會出現在那個宴席上的?!?/br> “這怎么會知道???”秦嫣斜著看他,別人又不是你小爺肚子里蛔蟲。 翟容說:“我這次回來,族老要讓我從我哥手里接回翟家。今日主座也是讓給我的,而我是不愿意擔這個家主之位的。我只能避開席面,先前我不是帶著你去香積寺看風景么?” 秦嫣點點頭,若不是她懇求,他確實沒有打算去看“蔡玉班”的演出。 心中將翟家主和翟容對比了一番,覺得翟家主分明比眼前這個少年人更穩重,更可靠,族老們的頭腦中必然淋了雨不曾曬干。秦嫣此時意識到了他在跟她說起的,可能是翟家的隱秘。便閉口不語了。 翟容明白她的心思,道:“這并非什么秘密。只不過你剛到敦煌來并不清楚,我哥是庶長子,我是嫡長子。翟家都覺得他名不正言不順。指使你那姐妹行刺之人,對于翟家是有一定了解的?!?/br> 秦嫣低下頭,手上的茶杯依然還有殘溫,哪怕是看起來富甲一方的翟府,也并不是一個平靜的地方。她想到戲臺邊,翟家主那長長的眼尾里微微含有的笑意,他看著軼兒的目光,暖得能令人融化。 這樣親和可敬的人,也會被人盯上。 秦嫣說:“可是,翟家主也沒有去救人。只消他不過去,絲蕊無法刺殺他啊?!?/br> 翟容撇她一眼:“有你這么一個全力施救姐妹之人,他當然不會出手了?!?/br> 秦嫣低頭一想,的確是,翟家主坐在舞臺正對面,她從樂師座位去救絲蕊,翟家主那個位置是能夠看到的。按照翟容的說法,翟家主也是武功高強之人,自然也能夠分辨出,秦嫣的能力還是能保住絲蕊性命無憂的。 翟容一拍桌子,茶杯亂跳,也嚇了秦嫣一跳,他怒道:“真是防不勝防!這河西之亂,哪里都有刺客!”指著秦嫣道:“你身手這么好,你是不是個刺客?” “……” 翟容步步緊逼:“你在大澤就滿身破綻了。你知不知道陳應鶴先生為何連樂班都不進了,不告而別?” 秦嫣聽著他說話,手指不覺握緊了那厚潤的案桌邊沿。 翟容劍眉微斂:“其實傅老先生和沖云子道長當時就覺得你不對勁,是陳老先生幫你遮瞞過去。進了敦煌城,他一介布衣,沒法為你擋了。你說說看,你到底來刺殺誰的?” 秦嫣被他嚇得不輕。 不過,身為扎合谷“草字圈”公認最好的兩大“刀奴”之一,她有著抵賴到底的頑強。 她睜大眼睛,并沒有如弱女子般嚶嚶而哭的姿態,她自知自己本來就沒那種小女兒身姿,做出來也是惺惺作態。 她昂頭接住翟容如刀的目光,略帶一些怒色:“身手好一些就是刺客了嗎?我阿耶從小就跟我說,別以為這世上會有男子保護你,除了阿耶一個都不可相信。我從小練武,就是為了少受轄制!” “可憐我阿耶……他、他……” 秦嫣沉默了一下,似乎心痛難以再言,低下頭身子顫抖。 翟容靜靜坐著,等她不再發抖,問:“你阿耶是誰你怎么會流落此處” 秦嫣沉首半日,仿佛鼓足勇氣一般,輕聲道:“是……是圖霍爾這個賊子?!?/br> “圖霍爾”翟容畢竟久不在河西,對這里的匪幫不夠熟悉。 “是!”秦嫣做出下定決心、和盤托出的模樣,“他、他將我逼出南云山!我好不容易趁驅逐東圖桑,圣人大赦天下浮浪人,拿到了這份‘花蕊’的公驗。如今有了安定的日子。我要去殺什么人?這世間什么人值得我去動手?” 翟容問:“南云山……圖霍爾?你是誰?” 秦嫣挪出坐席,膝行至翟容正面,低低拜伏。翟容將她扶?。骸安豁毿卸Y,你說給我聽?!?/br> 秦嫣點頭,開始“移花接木”,將南云山的那件慘案緩緩說給他聽。 秦嫣曾經去南云山執行過任務,對于南云山的狀況十分了解。 南云山是個響馬山寨,幽若云是南云山十三鷹的幽九州之女。去年在一次搶劫駝隊中,結識了一名出家之人,法名慧徹。她一見傾心,那出家人一心禮佛西行,不愿接受幽若云。 幽若云要等待他回心轉意,便將他囚禁在南云山自己的山洞里,日日相待。半年里,因幽若云心軟,那出家人兩次獲得機會,逃出南云山。最后依然被幽若云帶了回來。 南云山的老三圖霍爾,覬覦幽九州的秘藏財寶許久。因那慧徹在潛逃之時,與外邦有所聯系。圖霍爾便以幽若云通叛之嫌疑,鼓動南云山其他人馬,血洗了幽九州的山洞。 幽九州和手下一百多人拼死相斗,被亂箭射死,無辜的慧徹也在混戰中命喪刀下。幽若云獨自一人逃出南云山,不見了蹤影。 那幽若云比秦嫣年長一歲多,秦嫣自從被翟容看破武功,便開始想,哪一個身份可以符合如今的她。既會一些武藝,年齡相仿,又有隱埋過往身份,入唐國的理由。細想來,幽若云正好都符合。而南云山距離遠在高昌西側,翟容也不可能去找圖霍爾認證。 秦嫣將戲做完,便低眉垂眸,盡了人事便還須聽其天命。她等待,看他是否信任她。 她運氣很好,因為翟容進來時,恰好看到了她避人哭泣的模樣。他這種外冷內熱的兒郎子,很見不得弱女子流淚,更何況還是如此獨自偷偷飲涕,這是悲傷到極處了罷? 翟容想起方才她盛裝而泣的情景。 如此紅妝落淚,的確像是想起逝去的情郎而悲慟的模樣。他再多疑,也被秦嫣那幾顆真情淚珠,惹得不由先信了她幾分。 他說:“你逃出來這些日子,一定很艱難?!?/br> 幽若云逃出來后,哭到血淚俱干。秦嫣一字一句將幽若云的話復述給翟容:“是慧徹救了我,我會珍重自己。雖然我知道,哪怕我是螻蟻、是草芥,他也會伸手救我?!?/br> 翟容說:“那慧徹僧……”他搖頭,“你做的這件事情實在是太蠢了。你白白壞了他的性命?!?/br> 秦嫣依然模仿幽若云,輕輕合上雙手,容色端莊地告訴翟容:“他不曾怪我。他只愿我能隱姓埋名,過上平靜的日子就好?!?/br> 合掌之時,秦嫣想到了長清哥哥。 他站在戈壁灰黃的山崖下,雙手合十向她送行的模樣。他的短發在陽光下染著塵土的淡暈,一身陳舊潔凈的僧衣在風中無聲飄動。 翟容觀其神色姿態,寶相內蘊,這的確是個與佛家弟子相處甚深的少女。 他的目光難得變得柔和了,輕聲安慰她:“我明白了,你別太難過了?!笨粗廾?,眼圈粉融,想到她小小年紀痛失父親與情郎,有心哄她高興一些,道:“我帶你去看件有趣的東西,你去不去?” 管十一娘子提著食盒走進來,正聽到這句話。 看到自家二郎主柔聲曼語,又見女孩子低頭,粉頸纖弱的模樣,心中微有吃驚:二郎主回來之前,翟家主特地吩咐成叔去奴場買了好幾個絕色的丫頭來。說是二郎主也半大不小了,若有他喜歡的就納個妾,暖個床開開竅。免得毛手毛腳不通款曲,待到娶正妻之時有沖撞。 二郎主回府好幾天,從不見他正眼覷過那幾個姑娘,寧愿蹲在后院跟一只四腳畜生玩。他嫡母家,華陰楊氏的表兄楊召,最是風流愛耍,幾次要帶這表弟去“云水一品居”結識艷姬,都被翟容推辭了。 成叔擔憂翟家人丁單薄,翟家主是不打算再納妾生子了,一個軼兒已經讓族人做足了文章。眾人將希翼都放在翟容身上。成叔跟她提這事兒時,管娘子勸慰成叔,男孩子晚通人事一些也是有的,二郎主又是常年閉塞學藝,慢慢籌劃。 此時,二郎主卻正對著這個小樂師低聲慢語,頗有呵護之色。 管十一娘頓生一種自家傻兒子要被來路不明的狐貍精拐走的錯覺,食盒往兩人中間一頓:“二郎主外邊酒席肯定是吃飽了,不如外面逛逛。小娘子不曾吃飯?!?/br> 翟容身子都沒挪,笑對管娘子道:“十一娘,你給她什么好吃的?”說著便去掀那食盒蓋。秦嫣也餓了許久,上場前不得好好用日膳。一時竟忘了跟管娘子打招呼,只顧目不轉睛地看著翟容掀食盒。 管十一娘子瞧著一肚子氣:這不但是只狐貍精,還是一只貪吃沒禮數的狐貍精! 第11章 雪奴 秦嫣看著這只黑漆打底的密陀彩食盒,分為三層,花紋細密卷曲。打開來最上一層有三個碟子。上面的菜她一個也不認識。 一張碟子上是切成六片,擺成金盞花型的蒸餅,上面撒了一層金色的小顆粒。翟容指給她:“這叫‘金粟平’,你嘗一塊?!鼻劓虋A了一塊,那顆顆金粒在口中爆開漿汁,鮮美無比。秦嫣問他:“這金色顆粒是什么?” 翟容想讓她猜一猜。 說時遲那時快,管十一娘重重在兩人之間一拍那案桌:“這是魚子!西海寒水的大魚子!”翟容和秦嫣齊齊嚇了一跳。 秦嫣發現冷落了管娘子,臉上發紅:“多謝娘子送飯?!?/br> 翟容看秦嫣窘迫地不敢吃飯了,對管娘子道:“十一娘,我陪她吃飯就是了。你先歇息去?!?/br> 陪?!你咋不直接喂飯給她吃?管十一娘恨不能仰天長嘯:“奴下還要等著拿食盒回庖房?!?/br> 翟容說:“我等會兒順路送過去。你先歇息去吧?!?/br> 管十一娘冷然以對,氣呼呼退出了屋子。 翟容給秦嫣把另兩層食盒都打開,下面一層是白米和粟米并蒸的米飯,還有一碗用湯模子印成雙錢狀的‘漢宮棋’面片。秦嫣將尖尖的烏牙著指向另一張碟子里的豬rou丸子“西江料”。 翟容則拈起糯米粉混著酒釀、蜂蜜揉成薄片,晾干油炸的“見風消”零嘴兒,松松脆脆的吃了好幾片。 自入了敦煌,秦嫣難得吃rou。也就大澤邊被翟容喂了幾串烤rou而已。此刻吃著這些飯菜,覺得分外鮮美。 吃了丸子之后又被那一碟子六個的小餃子給吸引了,各色不同的皮子,形狀又捏摺得很是可愛,不覺多看了幾眼。 翟容直接從里面拿走一個綠色的小餃子,道:“梅子餃子,我最喜歡的?!?/br> 秦嫣吃了好幾日唐國的飯菜,也不如今日這里的菜好吃。平民食物之粗糙,與這種豪奢家庭的食物,實在不是一個世間之物。她本以“欲擒故縱”之計,吃得盡量嫻靜一些,免得自己吃相難看,招翟容恥笑。眼見著翟容在漫不經心蠶食掉她的美餐,心中幽憤不已。她連忙換了戰術,目光如閃電,下箸如暴雨,風卷殘云一般將個食盒里的盤盤碟碟迅速吃了個精光。 翟容看得雙目睜圓,終于體會到,大澤邊姑娘偷吃那些rou串,實在是口下留情了又留情。她剛為了父親和情郎哭過,又能如此好胃口……真是身心強健??! 抹盡油嘴,秦嫣將食盒收拾好:“二郎主你知道庖房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