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蟬鳴后,寂寂無聲的眠村頃刻醒了。 就似凝固的時間突然流動,風俗畫卷中的街景人物活了過來,變了一番光景。 杜言疏放下手中茶杯,抬眼,四目相對,不約而同道:“眠蟬?!?/br> 彼此會意,相視一笑。 也難怪戚桑他們探查不出村中人嗜睡的因由,眠蟬乃大海彼岸的巫萊國時月島靈蟲,因為時月島與世隔絕,又傳說眠蟬已經絕跡,北垣各仙家典籍并無相關記載,他兩之所以能猜到,是因為當年杜子循與宋雪明四海游歷,帶回了各種志怪話本,塞在藏書閣浩如煙海的正統典籍夾縫里。 小時候杜言疏被他爹關在藏書閣念書,正經書看乏了,無意間翻出夾在正統典籍里的雜書,各色志怪傳奇話本,有一本《巫萊志》尤其精彩,奇聞異志引人入勝,杜言疏曾從天亮看到天黑,又從天黑看到天亮,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其中就有一篇關于眠蟬的記載。 傳說巫萊時月島有一靈蟲名喚眠蟬,冬季來臨前眠蟬鳴泣數日,初雪過后,聽過其叫聲的人會變得嗜睡,甚至進入一種假冬眠狀態,為使冬眠之人維持生命,眠蟬每日午時又以叫聲喚人起來進食續命,日復一日,規律穩定,直到來年開春,嗜睡之癥無藥自解。 且奇就奇在,眠蟬鳴泣能使人嗜睡,卻對人本身無一絲傷害,至少書中是這樣記載的。 至于為何能在不損陽元魂魄的情況下使人長久陷入睡眠,杜言疏就不清楚了。且時月島在海的對岸與世隔絕,原以為只是存在于傳說中的世外桃源,眠蟬也只不過是寫書者杜撰之物,如今活生生出現在現實中,倒讓杜言疏詫異又驚喜。 正在杜言疏百般思索之時,迎上杜引之含著笑意的眸子:“小叔,沒想到你也看過《巫萊志》?!?/br> 杜言擺出一臉云淡風輕:“年少時無意間翻到,巧合?!眳s在心中為自己扼腕,長輩端裝嚴肅的形象,又崩塌了,怎能讓侄兒知曉自己也曾偷摸著在藏書閣看此等閑雜書…… 杜引之雙眼發亮,笑道:“那以后,我可以與小叔多探討探討書中所說的奇聞異事?!彼睦飼恢雷约倚∈逭秊榇烁械骄狡?,卻覺得逗弄對方很有意思,這種「沒想到曾和喜歡的人偷摸著看過同一本書」的滋味,如同親密無間的兩人共守著一個小秘密,簡直讓他嘚瑟得忘乎所以。 曉得引之又在撒嬌,杜言疏自然不會遂了他的意,抿了抿嘴唇,避而不答正色道:“這眠蟬乃時月島靈蟲,如何從海的對岸來到此地?”即使褪了蟬殼,眠蟬也無可能飛洋過海而來,定是有人特意將它們捎來的,可這東西一無法提升修為二不能損人性命三不能煉藥鑄器,可以說相當沒有價值…… “將它遠帶而來也沒什么好處,為何多此一舉?”杜言疏喃喃道,街市上人聲漸漸嘈雜,炊煙裊裊,被蟬聲喚醒之人開始淘米做飯忙活起來,眠村頓時又有了煙火氣。 茶鋪老板也醒了過來,看到進來歇腳的兩人,倒也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懶懶招呼道:“兩位公子可是來求「冬夢」的?來晚了,待明年初雪降臨之前來,去對面客棧訂上一間廂房候著,包管能睡一個冬天的好覺?!?/br> 杜言疏眉峰微動,看來眠村里的客棧還靠此招攬了不少生意呢。 杜引之又簡略地詢問了老板些細節,老板忙著吃飯待會兒好繼續「冬夢」,沒功夫搭理他們,道了句客官請慢用,需要什么無需顧忌可自取,便風風火火的做飯去了。 抿了一口茶,杜言疏含笑道:“他們倒不怕失竊?!?/br> 杜引之也笑:“瞧他們的樣子,我倒想試試這「冬夢」是什么滋味了?!?/br> “我記著,書中記載,眠蟬似對修行之人無用?!?/br> 杜引之思考了番,隨即笑得露出小虎牙:“那可惜了,小叔最近睡眠不好,我還想著或許眠蟬能有些用?!?/br> 他本是無心的玩笑,卻讓杜言疏心頭一緊,試探道:“你怎知我睡眠不好?”他自覺在引之面前,很少露出倦容,夜半夢魘醒來在院子里散心,也都往引之廂房反方向去。 杜引之神色頓了頓,知一時得意忘形說漏了話,眼底閃過一絲波瀾:“我……好幾個晚上瞧見小叔在院子里走動?!彼麜缘眯∈逵袚翊驳拿?,擔心其夜不能寐,加上上次小叔夢里讓自己滾,一直無法釋懷,又不敢冒昧詢問相伴,所以夜里格外留心些…… 杜言疏倒抽了口涼氣,所以,信靈夜書一事,他也瞧見了? 手心微微發汗,面上仍氣定神閑:“夜里不好好睡覺,當心長……歪了?!币郧爸灰惺裁吹胤讲凰焖囊?,他就會用「當心以后長不高」來唬他,屢試不爽,十分靈驗,引之十分害怕自己長成小矮個,可現下……引之已經比他高出半個頭了,這種說法太沒說服力,只得臨時換了說辭。 杜引之笑了:“長歪也無所謂的,橫豎比不了小叔好看?!本退汩L歪了小叔也休想甩掉我,自然,這句話他只敢在心里嘀咕。 聞言,杜言疏又好氣又好笑,瞧引之的面色神情不像是有事,遂也漸漸放寬了心:“油腔滑調,不學好?!?/br> 頓了頓,又補充道:“這些話,以后可不好與姑娘亂說?!毖粤T,又有些后悔,他自己是清心寡欲不沾情字,可引之性格好模樣正,又正是風流好年紀,總不能要求他也像個老和尚般看破紅塵…… 杜引之卻笑得一雙眼彎彎的,坦誠道:“侄兒明白,這話只與小叔說?!?/br> 杜言疏淡淡的點了點頭,覺著這話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妥…… 他也懶得細想,心思又回到了眠蟬上,忖度了一番道:“待會兒我們去瞧瞧那位養蟬人罷?!?/br> 杜引之明白他的意思,即使眠蟬不會對人造成傷害,可來都來了,不看看那位將眠蟬從時月島帶來此地的人,又怎會甘心呢?蟬飛不遠,那人必定就在附近。 …… 蟬鳴再次響起時,村子又恢復了沉睡,片刻,蟬聲隱去。 數百只蟬從光禿禿的樹干上撲騰飛起,兩人循著蟬跡御劍行至一處山谷。四周絕壁如削,谷地低洼,有流霧彌漫,濃密如織,糊了人視線。 天地間白茫茫靜悄悄一片,兩人并肩而行,杜言疏下意識將手按在不歸劍鞘上,而杜引之則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小叔身上,生怕一不小心他離了自己視線。 沿著積雪未化的山間小道行了一盞茶功夫,一舍茅屋映入眼簾,還未等兩人走近,便聽得屋中傳來朗朗笑聲:“難得杜少俠光臨老夫寒舍,外邊天冷,快進來坐坐罷?!?/br> 此人聲音洪亮氣息平穩綿長,一聽便知修為深不可測,兩人對望一眼,杜言疏沉聲道:“進去瞧瞧也無妨?!?/br> 杜引之點了點頭,有些遲疑,他自己倒是無所謂,但小叔在身側,且不知對方底細,沒把握能對付得了,讓小叔身處險境,對他而言絕對不能忍。 可如今對方已經知曉他們的行蹤,想要悄無聲息原路而返基本不可能了…… 沒想到竟在這里遇到修為如此了得之人,杜引之帶著「即使拼上性命也不能讓小叔傷到一絲一毫」的覺悟,暗暗蓄了靈力,手握劍鞘先一步走至小叔身前。 “引之,你退到我身后?!倍叛允杳碱^微蹙,言簡意賅道。 “不——”杜引之不容置疑道。 杜言疏微微睜大眼睛,從未見過引之用這樣的語氣同自己說話,一時有些懵,片刻也回過神來,回以更堅定的語氣:“聽話?!?/br> 杜引之抿著嘴唇不言語,面色肅然不為所動,仍將杜言疏擋在身后。 杜言疏無奈,深知現在不是教訓人的時候,只暗暗嘆了口氣,這孩子怎么變得如此固執放肆了?先記著,秋后算賬! 作者有話要說: 引之:冬天好想抱著小叔冬眠(●°u°●) 小叔:……會做奇怪的事 引之:保證不亂動???(●˙?˙●)??? 一夜過后…… 小叔:騙人(ノ=Д=)ノ┻━┻ …… 我也好想冬眠啊哭唧唧 今天的顏文字是不是有點萌~ 日常表白大天使們???(●˙?˙●)??? ☆、僭越 杜引之一向是小事不計較,大事不含糊,事關小叔安危,對他而言就是天大的事。 正當他打算與小叔硬碰硬到底絕不妥協時,茅舍的門突然從內向外敞開了,咯吱咯吱的聲音在空寂的山谷中回響,兩人皆是一愣,旋即一道狠厲的劍意挾著勁風朝他們直逼而來,杜言疏瞳孔驟縮,電光火石間將靈力運行至極致,結起一道結界將劍氣隔絕在外。 在杜言疏筑起的屏障中,杜引之凝神聚氣,無妄出鞘,劍氣相抵,一石激起千層浪,洶涌劍意卷起地上的殘雪,漫天漫地雪光劍影鋪卷而來,杜言疏眉頭緊蹙,險些睜不開眼睛。 他灌注靈力護住結界的同時,內心詫異不已,引之的靈力劍術已經渾厚精益至此,甚至在兄長之上……想到此,又思及柏旭所言之事,頓感心神不寧,一時分神導致靈力不穩定,筑起的結界在對方壓倒性的攻勢下搖搖欲墜幾近崩塌,額角已浸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小叔,交與我一人便可?!倍乓稳杏杏嗟?,因不知對方是敵是友,不敢妄為,方才只拿出六成功力應對,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剩下的精力全在小叔身上。 杜言疏知他不是逞強,便是如此才更覺心慌,如今自己已遠不是這孩子的對手,如若有一天彼此站在對立的位置,自己與兄長聯手怕也真敵不過他。 幸而當年未雨綢繆,結下了可以將對方魂脈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魂契…… “小叔,不要勉強!”杜引之瞧小叔面色蒼白卻不肯罷手,心中越發焦急慌亂,目光沉冷劍意又狠厲幾分,對方漸漸有些不敵,杜言疏也得以緩一口氣。 覺察到對方似有收攏靈力之意,杜言疏冷聲道:“引之,收手?!币蜢`力消耗過大,聲音聽起來有些微顫抖。 杜引之點了點頭,漸漸將削rou噬骨的凌冽劍意收攏,呼吸平穩面不改色,方才一番打斗輕巧似與孩童切磋。 其實就連他自己,也沒料到能如此輕松壓制住對方,微微詫異的同時,絲毫不為自己神速的進步而感到欣喜,此刻,他更在意的是小叔蒼白的面容與陰郁的神情。 杜言疏此時心思百轉,自然不會注意到杜引之面上的擔憂,只暗嘲別人說養虎為患,自己則是養魚為患,說出去恐怕都沒人會信…… 就在兩人皆心緒不寧時,茅舍中又傳出一陣朗笑—— “哈哈哈,當真長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兩位快進來歇歇罷?!?/br> “……”此話一出,空氣中的肅殺之意盡數散了去,這人倒是輸得坦蕩,杜言疏回過神來,與杜引之眼神相交,彼此會意。 …… “如今放眼天下,能與我一戰之人,不過十人,即使杜子循在世,也未必有戰勝我的把握,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修為,當真了得?!?/br> 只見一位須發花白的老者安然端坐于竹榻上,一襲粗布衣衫,眉眼間隱著淺淺笑意,一派隨和坦蕩的風度,只一雙眼睛了無神采,卻也絲毫不損其仙風道骨的氣質。 杜言疏聞言微微詫異,卻也不露聲色,雖曉得對方看不見,仍舊不失禮數地拱了拱手:“前輩認識先父?” 那人朗聲一笑:“認識,倒算不上熟,也就喝過幾次酒,在巫萊國的窯子里搶過幾次女人?!?/br> “……”杜言疏無語。 那老者又笑道:“你的修為,倒比你爹差遠了,不過還年輕倒也不急?!?/br> “……”杜言疏氣結。 “那位小兄弟,是宋雪明那小古板的后人罷?” “……正是祖父?!倍乓娌桓纳珣?。 老者聞言點點頭,沉吟片刻十分感慨道:“當年杜家小子與宋家小子,也像你們這般同進同出,好得似要穿一條褲子?!?/br> 頓了頓,又繼續自顧自笑說道:“我記得他們還立了誓約,說今后有了孩子,若是一男一女就結為親家,親上加親,可惜都生了帶把的,我這證人也沒得做咯,哈哈哈?!?/br> 人老了喜歡絮叨杜言疏能理解,可這老前輩卻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自顧自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杜引之他爹,讓他暗自一陣心驚,卻又不敢多言怕顯得自己心虛,只僵著一張臉挺住,手心漸漸浸出冷汗。 老者似十分中意能將他輕松擊敗的杜引之,讓他坐在自己身側,杜引之猶豫地抬眼看著小叔,待杜言疏淡然點頭許了,他才安心坐下。而杜言疏則身體筆直神情淡漠的站在一旁,老者問到什么,他只言簡意賅又不失禮數地回答,絕不多言。 這位老道長正是隱退修真界多年的段清塵,真實年齡不好說,怕是要比杜子循宋雪明都要年長好幾輪,不說話的時候倒有幾分仙氣凌然的形容,一開口卻是個瘋瘋癲癲的自來熟。 杜言疏不討厭自來熟的人,只是不善于應對,索性擺出一副涼水般的面孔,恭敬卻不親近,即使清塵前輩看不見,也能感知對方淡漠清冷的氣場。 “杜小公子,你也過來坐罷,站那么遠干嘛,老夫又不會吃了你,哈哈~”段清塵其人隨性灑脫,年紀越大心性越接近孩童,瞧杜言疏舉止拘謹,越發覺得有趣想逗弄,完全拋卻長輩的架子。 杜言疏面色僵了僵,硬著頭皮坐下了,清塵老前輩頗為爽朗地哈哈一笑,左擁右抱,春風得意。 此番倒是杜引之不動聲色地冷下臉,暗暗關注著小叔與清塵前輩的距離,若對方不是祖父相熟的老前輩,他幾乎想拋卻禮數拔劍相向了。 硬拉著兩人絮絮叨叨半日,敘舊歸敘舊,清塵前輩并沒有忘了正事,他自然曉得杜家兩位公子是為眠蟬之事而來,笑吟吟對杜言疏道:“杜少俠,給我沏杯茶罷?說了大半天口干舌燥的,潤潤嗓子我給你講眠蟬的因由?!?/br> 杜言疏點頭應允,正要起身去沏茶,杜引之忙站起來:“小叔,我去罷?!敝灰?,怎允許讓小叔做這些端茶送水之事? “你與前輩說會兒話,我去便可?!笨匆源来烙麆?,杜言疏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趕緊坐下,兩個人的時候隨他怎么伺候怎么鬧,現在當著老前輩的面,杜言疏可不能安然受之,否則傳出去豈不是他欺負小輩? 杜引之會意,面上卻仍有些不甘心,他不是拎不清的人,只得依言坐下。 待杜言疏走遠,他一雙眼睛仍不放心地追隨小叔背影,一旁的清塵老前輩突然哈哈一笑,壓低聲音在他耳邊道:“我說,小子,你該不會看上你小叔了罷?” 杜引之聞言先是一愣,旋即低低地啊了聲,一顆心在腔子里砰砰砰狂跳不止,臉瞬間紅到脖子根。對于自己的心思,他始終持著一種是似而非的模糊態度,就似隔著層窗戶紙,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杜引之不是看不清自己的真心,而是不敢看清,太透徹了,無處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