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她用一把銀勺子,緩緩攪拌著湯汁:“為人莫做虧心事,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個世界,確實有因果報應。起心動念,善惡源頭,你要好好斟酌?!?/br> 蘇澈握著筷子的手指微微停頓。秒針悄然旋轉,他的心思放空,又聽母親嘀咕道:“阿展性格成型了,我的話,他聽不進去。你不一樣,你是個好孩子,別走你爸爸和哥哥的老路?!?/br> 是的,沒錯,母親經常教導他,寬以待人,止惡行善。 是因為她信佛嗎? 其中緣由,不得而知。 蘇澈在朦朧間想起,很小的時候,他還和親生母親住在一塊兒。生母名字里,有個“柒”字,父親便喚她“柒柒”——父親那樣的人,風流瀟灑,富裕多金,他家外有家,不足為奇。 某一天,蘇澈躺在床上休息,父母以為他睡了,就在客廳里爭吵。 彼時,父親百般無奈道:“柒柒,你要給我時間。我和我老婆,沒有感情也沒有激.情,但是跟她離婚,必須經過我爸的同意?!?/br> 柒柒卻回答:“我十八歲就跟了你,當初我想把孩子打掉,是你說的,只要把他生下來,你就給他一個名分??墒前?,他七歲了,名分呢?我的孩子連戶口都上不了……” 她那時帶了一點哭腔,茫然無助,坐在男人面前,似一位卑賤的乞討者。 思及此,蘇澈臉色一變。 手上勺子一松,“啪”地滑落在碗中。 他沒吃幾口,起身告辭:“媽,我飽了。我還有郵件要看,我先回房了,您慢慢吃?!?/br> 母親點頭應好,又關照了他幾句。餐廳外的走廊略微曲折,燈光和地板肆意鎏金,蘇澈的影子剛一消失,餐桌上的貴婦便說了一句:“把我的碗撤了,換一個新的過來?!?/br> 話音剛落,仆人照做了。 而她稍稍垂首,瞧著碗里的那塊,蘇澈夾給她的豆腐,忽地喪失了食欲。 蘇澈不知背后發生了什么。 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回自己的臥室,仰面躺在了床上。床邊的手機響個不停,他伸手抓過來,直接按下了接聽:“喂,你好,我是蘇澈?!?/br> 他語氣平靜,全然沒有一絲波動。 電話的另一頭,蘇澈的助理卻是氣喘吁吁:“剛來了一批人,直奔總經理辦公室……賀安柏說,蘇喬嫌那屋子風水不好,派人開窗透風,新換了一間房,賀安柏今晚加班,要給她挪東西?!?/br> 蘇澈暗嘆:發現得真快。 他腦海里閃過不祥預感,可他現在也無法把握——不除掉蘇喬,他將永遠受制于她。但他方才動一次手,內心已經飽受折磨。 蘇喬卻不是這樣想的。 蘇喬認為,害她受傷的人,必定是心狠手辣,冷血無情,巴不得她早死早超生。 經由幾位專家的悉心治療,她的情況大為好轉,基本痊愈,不過心中扎了根刺,不除不快。她查到那批家具被人二次轉手,刷了一層氧化.汞的混合物,再往下探究,卻只能抓到幾個背鍋的臨時工。 她明白,對方人脈甚廣。 陸明遠也幫她分析:“這件事,不同尋常,一定和蘇展有關?!?/br> 他盤腿坐在床上,背后的窗戶半開,映出一片灰蒙蒙的雨色。三月已至,天氣尚冷,院子里的榕樹拔出新葉,在一片蕭瑟雨幕中輕搖綠意,平添幾分盎然春.光。 蘇喬望向窗外,有些出神。 她往前挪了挪,與陸明遠膝蓋相抵:“你是不是想說,蘇展躺在病床上,還能知道我被人設計了,一定是有人主動告訴他,而不是他派人探聽了消息?” 陸明遠惜字如金地評價:“你反應挺快?!?/br> 蘇喬輕笑:“因為你想到的,我也想到了啊?!?/br> 她拉起陸明遠的手,條分縷析地剖解問題:“自從蘇展生病,他謝絕見客——為什么呢?因為他這個人,高瞻遠矚,天生自負,他很討厭在人前示弱。能和他見上面的,大約只有家人,或者是很親密的商業合作伙伴?!?/br> 陸明遠道:“比如哪些合作伙伴?他的家人,我大概認識,葉姝、蘇澈、顧寧誠、葉紹華,還有他們的父母,這些人里,誰最有可能……” 他的話還沒說完,蘇喬便打斷道:“不可能是商業合作伙伴。這件事,發生在宏升內部,他們的手伸不了這么長?!?/br> 陸明遠點頭,表示受教。 蘇喬又補充道:“而且呢,我要是死了,對合作伙伴沒好處。一旦查到他們的頭上,他們引火燒身,搞不好還要坐牢,只要不傻,就不會涉險?!?/br> 陸明遠自知考慮欠缺,承認道:“我剛才說的不全面?!?/br> 淡白色的燈光下,他低頭打量著她,神情專注,更顯英俊,看得蘇喬心頭一熱。她悄然笑了,饒有興致地說:“那怎么辦呢,罰你做五十個俯臥撐吧?!?/br> 五十個俯臥撐,對陸明遠而言,簡直不值一提。 他解開自己的扣子,衣領坦露了一半,準備連著做一百個俯臥撐。而蘇喬有心玩鬧,抱起枕頭蒙住他,兩人便一起倒在了床上。 蘇喬趁機撓他的癢,結果力氣沒他大,被他摟著使勁揉了揉。她一時放松,索性靠在他懷里說:“我只懷疑兩個人,蘇澈和顧寧誠?!?/br> 陸明遠沒接話。 蘇喬便調侃一句:“請你聽我分析……” 陸明遠打斷道:“以后跟我說話,別用‘請’,太客氣了?!?/br> 他緊靠著蘇喬,呼吸溫熱,拂過她的耳垂:“你整個人都是我的,你要時時刻刻記住這一點?!?/br> 蘇喬心跳快了不少,順從地答應:“嗯,我知道啊?!鳖D了幾秒,又說:“我幫你聯系了北京的經紀公司,在一家有名的藝術館,做一次畫展。你有沒有興趣?我看你新畫了不少作品,那么漂亮,只有我一個觀眾,太可惜了?!?/br> 說完這句話,她方才繼續道:“我剛剛,不是和你說了顧寧誠、蘇澈嗎?” 陸明遠抱著她,靜候下文。 蘇喬萬分肯定道:“葉紹華干不了壞事。而葉姝呢,她要是能刷氧化.汞,早八百年就刷了。最重要的是,近幾個月,他們家和蘇展的關系,不太好……算來算去,只有顧寧誠,或者蘇澈了?!?/br> 陸明遠接了一句:“蘇澈的可能性更高,他會和蘇展說實話?!?/br> 蘇喬認同道:“沒錯?!?/br> 她坐了起來,感慨道:“我真是四面樹敵?!?/br> 這般境遇讓蘇喬不快。她拍了一下陸明遠,接著問他:“我說的畫展,你想去嗎?合同和介紹都在床頭柜上,你要是嫌不好,我再讓律師跟他們扯皮?!?/br> 陸明遠心不在焉,一手抓起了文件。 他隨意翻看兩眼,低聲回答:“好得很。我挑一批畫,寄給他們?!?/br> 第76章 新年 誠如陸明遠所說, 這次展覽的條件很好。蘇喬作為背后的贊助商,不遺余力地追捧他, 她深諳“名利”二字,總是代表——先有名,后有利。 畫展開辦當日,蘇喬抽空出席。 她在路上調戲陸明遠:“我支持你舉辦畫展, 可是我心里有點忐忑。萬一有哪個買家,既看上了你的畫,又看上了你的人……” 陸明遠懶洋洋地回答:“那說明他眼光挺不錯?!?/br> 蘇喬卻道:“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我在你的信息欄里,填了已婚?!?/br> 陸明遠沒當一回事:“我本來就是已婚?!鄙ひ魸u低, 不動聲色地提醒:“你欠我一張結婚證明?!?/br> 蘇喬笑意更深, 順水推舟道:“我的戶口本不在我手里, 在我爸媽那兒。你等我閑下來, 我帶你回一趟老家, 咱們去那里辦酒席?!?/br> 這話剛一說完, 蘇喬自己都有些吃驚。她從前總覺得, 她是不會談戀愛, 更不會結婚的人,如今她卻有了完完全全的計劃, 誠摯盼望著早點兒綁緊了陸明遠。她并不需要旁人的認可, 也不太在乎將來會如何, 只是當下這一刻, 她熱衷于組建自己的家庭生活。 蘇喬還將陸明遠拉進了社交圈。 今天的這場畫展上, 來了幾位重量級人物, 蘇喬的大伯母便是其中之一。她的大伯母年約五十,性格溫吞慈藹,與她的兒子蘇展相比,幾乎是兩個極端。 蘇喬卻不清楚她的來意。 藝術館的楔形走廊上,一幅又一幅的作品被沿墻掛立。伯母摘下了黑色手套,欣賞中透著一絲溫情:“陸明遠這孩子,視野寬廣,觀察細致,畫出來的山水風光,讓人感覺身臨其境……色調溫暖又柔和。我看久了,心都靜了?!?/br> 蘇喬環視四周,竟然一個熟人都沒有。 她方才知道,伯母是在與她說話。 蘇喬連忙應道:“是啊,伯母。陸明遠天賦出眾,他很擅長處理細節?!?/br> “小喬,我能買兩幅畫嗎?”這位貴婦人瞥她一眼,禮貌地詢問道,“我找了一圈,沒找見作者本人。工作人員又和我說,陸明遠提供的畫作,都是展品、非賣品?!?/br> 蘇喬唇角稍顯上揚,莞爾一笑道:“伯母,我不是作者,我沒有決定權?!?/br> 她們兩個人,雖然是親戚關系,態度卻很疏離。 蘇喬對大伯母抱有一種復雜的感情——這個女人,從容灑脫,氣質優雅,偏偏還很能隱忍。她能默許自己的丈夫出軌,忍耐第三者的兒子堂而皇之地代替自己的骨rou。她逆來順受,常年吃齋拜佛,屈服于難以反抗的規則,并且在這種境地中沉默了十幾年。 蘇喬換位思考,心頭起了一絲敬佩。 她虛與委蛇道:“伯母,如果這些畫屬于我,我會送您一幅??上抑皇峭顿Y方。要不這樣吧,您看上了哪一個,現在告訴我。將來要是有機會……” 大伯母笑著婉拒:“不能賣啊,那就算了。強人所難,多不好呢?” 她和蘇喬說話的時候,長廊樓梯的下一層,陸明遠正在抬頭看她們。他穿著一件休閑外套,黑色長褲,觀感干凈利落清爽,卻惹來了林浩的奚落:“兄弟,你打扮得這么低調,別人都不知道你是陸明遠,是這些展品的著作人?!?/br> 陸明遠聽完,不以為然。 他說:“你今天參加展覽,是為了看我么?不是,你是為了欣賞藝術,我不想喧賓奪主?!?/br> 林浩一咧嘴,否認道:“呸!我就是來看你的。你的那些畫,什么藍天白云,青山綠水,我早都看膩了?!?/br> 陸明遠心道:那你還不快滾,嘴上卻留了點情面:“我畫了一批小動物,包括一條錦鯉。這些作品,你應該沒見過?!?/br> 林浩果然來了興致。 他舉目四望:“哪里有小錦鯉呀?我最近水逆,運氣特背,我在微博上轉發錦鯉,還不知道有沒有用?!?/br> 陸明遠猜到了原因:“你是不是在姥爺家里待久了,他嫌你煩?” 林浩神情一怔,摸了一下后腦勺。倒不是因為被陸明遠說中,而是因為他瞥見了沈曼——沈曼作為蘇喬的私人助理,陪同蘇喬出席展會,并沒有什么好訝異的。只是今時不同往日,沈曼和蘇喬之間的隔閡,可能永遠也修補不好了。 沈曼總以為,蘇喬要在背地里作弄她。她便提心吊膽地等待,她的等待十分難捱,轉眼過了幾個月,蘇喬遲遲沒對她動手。 她的頭頂上,懸了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 在今天這種場合,沈曼又撞見了林浩。思前想后之下,她走過來,打了一聲招呼:“林先生,沒想到,能在畫展上碰見你?!?/br> 林浩很客氣地笑了笑。 他開口與沈曼說話:“我來找我朋友,你呢?” 當著陸明遠的面,沈曼無從撒謊:“我的上司是蘇總,我是她的私人助理。蘇總她下午還要回公司……” 林浩聞言了然。 他和沈曼做了幾個月的鄰居,彼此互不打擾。每天清晨或傍晚,兩人偶爾能碰一下頭,關系止步于最熟悉的陌生人。 沈曼從沒提過,自己是蘇喬的助理——雖然林浩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哪里不對勁呢?他又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