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所以這頓晚飯,他還是要一個人吃。 好在他早已習慣。但他還是面色不佳。 旁觀許久的服務員問道:“先生,這些菜不合您的胃口嗎?我們能讓廚師改良的,您給我們提提意見吧。您有什么想寫的,可以寫在紙上?!?/br> 她一只手拿著便簽本,另一只手拿著簽字筆,在心中默背自己的電話號碼,祈禱接下來的發展順利。 然而陸明遠捧著飯碗,當真回答道:“茄子太咸了,雞翅炸過了火候,米飯有點硬,你們換廚師了嗎?沒有去年好吃?!?/br> 服務員雙手背后,心中有些尷尬,旖旎想法煙消云散。她依然與他對視,保持禮貌的微笑:“好嘞,我記下來了,等會兒告訴廚師長?!?/br> 言罷,她跑向廚房,回歸了正業。 就在這時,窗戶被人輕輕叩響。 蘇喬拎著一個皮包,站在窗邊,朝著陸明遠比了一個手勢。他還沒細想是什么意思,蘇喬就走進了飯店,非常自覺地坐在了他的對面。 “你朋友放你鴿子了?”蘇喬問道。 她一手撐腮,語調輕快。好像陸明遠被放鴿子,是一件值得稱頌的事情。 此時的天幕早已入夜。大城市都有相似的紅燈綠酒,窗邊就是來往的行人,以及川流不息的車輛,燈光交織,照在蘇喬的臉上,讓她的側顏半明半暗。 她隨口提了一句:“我可沒有跟蹤你啊。你家附近,就這一條商業街,我是來買東西的,隨便逛一逛,就看到你坐在窗邊?!?/br> 服務員給蘇喬這位新客人倒了一杯茶。她索性捧起茶杯,笑著問道:“你怎么一個人呢,看起來好可憐?!?/br> 陸明遠剛剛和服務員說過結賬。所以這張桌子的邊沿,有一個白瓷的小碟子,上面放著一紙賬單,還有兩塊附贈的水果糖。 他拆了一塊檸檬糖,道:“你不是替我解釋過了嗎?我被人放了鴿子?!?/br> 蘇喬聽出他的不耐煩,終于繞開這個話題:“好啦,回家了。我買的東西很重?!?/br> 她沒說假話。因為她的包里裝了兩瓶紅葡萄酒,走回去的路上,玻璃瓶相互碰撞,偶爾會“叮鈴”一聲響。 街道往上便是一座古老的石橋。城市的連綿燈火融進了泰晤士河的支流,空中彌漫著河邊獨有的霧氣,水浪被光輝照出層級。 蘇喬遙望異鄉的景色,心里其實很想家。她打開紅酒的橡木塞,舉著瓶子,毫無負擔地喝了一口——頭頂便是今晚的圓月,身邊還有作伴的陸明遠。 好酒,明月,美人,三樣都湊齊了。蘇喬自我安慰道,境遇還不算差。 陸明遠卻煞風景道:“這瓶酒的酒精度數是百分之十五。你要是在街上耍酒瘋,我不會管你?!?/br> 蘇喬聞言,嗆了一口。 她扶著街邊的樹木,悶聲咳嗽兩下,調侃道:“你不管我,誰給你做飯,打掃衛生?” 長街的地勢更高,可以俯瞰近處的河流。蘇喬抱著那個酒瓶,倚靠樹干,臉頰微紅,眼底光彩斐然,倘若放在中世紀,她一定會被當成河中妖精。 晚風吹亂了她的長發,陸明遠駐足等她。 他說:“你再待一個禮拜,就回國吧。我父親的不動產,我暫時不想要了,合同作廢?!?/br> 陸明遠的話,輕松又簡潔。 蘇喬的心情反而更沉重。 她抱緊了葡萄酒瓶,背靠松柏粗壯的樹干,一寸一寸向下滑落,最終蹲在了地上。枝頭有松鼠伸直尾巴,好奇地打量她的舉動。 毛絨絨的松鼠“吱”了一聲,陸明遠也問了一句:“你真的喝醉了?” 蘇喬沉默不語,拒絕說話。 陸明遠便道:“小喬?!?/br> 他的聲音真好聽啊,蘇喬心想??伤n膝蓋,像個無家可歸的酒鬼,如果身邊再有一條狗,她就能領著狗去超市門口討錢了,像這里的眾多流浪漢一樣。 “今天約你見面的人,會不會是你爸爸,”蘇喬忽然開口道,“你早不提,晚不提,偏偏今天和我說,合同作廢了……是因為你爸爸沒出現嗎?” 她主動問他:“陸明遠,你是不是懷疑我?” 草地蓬松而柔軟,開了幾朵不知名的小花。陸明遠踏著草地,走近蘇喬的身側,他并沒有拉她起來的打算,他依然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 “你來告訴我,”陸明遠道,“我怎么懷疑你,比較合理?” 第六章 沒有一種懷疑是合理的。在真相暴露之前,所有判斷都是臆測。區別只在于,臆測和現實相差多少。 蘇喬深知這一點,因此她混淆視聽道:“我剛來的那一天,你和我說,事務所的老律師不愿意接這個單子,就指派了我。你猜對了,他們確實不敢來?!?/br> 她將皮包扔在草地上,唯獨珍重一瓶葡萄酒。香甜的氣味沁入晚風,她越發壓低嗓音:”他們平時在公司里拉幫結派,精打細算,什么好處都占盡了。真正到了緊要關頭,就合伙把我推出來……“ 陸明遠不是合適的傾聽對象。 他快速總結了蘇喬的意思:“照你這么說,他們獨善其身,合伙欺負新人?!?/br> 然后他就不冷不熱道:“你就不能換家公司?全北京只有那一個律師事務所?” 呸,站著說話不腰疼。 蘇喬在心里罵了一聲。 她將葡萄酒瓶抱得更緊,下巴抵在了瓶口上,針鋒相對道:“那你呢,陸明遠,你怎么不和江修齊的經紀公司解約?全倫敦只有那一家經紀公司嗎?” 陸明遠尚未回答,蘇喬便解釋道:“其實江修齊對你很好。他盡了最大努力,用所有資源給你造勢,只是你們兩個人的觀念完全不同?!?/br> 她喃喃低語道:“我的親戚就不一樣。我的哥哥jiejie們,都恨不得我去死?!?/br> 這句話的嗓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聽到。 茂盛的草地成了替罪羔羊。蘇喬泄憤般拔了一根草,偏偏它的根莖扎得很深,牽扯中帶出幾塊泥土,悉數灑在她的鞋子上。 “你對我父親了解多少?”陸明遠忽然蹲下來,和蘇喬保持平視,“他從前在公司里做什么,你聽說過嗎?” 蘇喬不假思索道:“做董事長助理?!?/br> 陸明遠糾正道:“那是明面上的說法?!?/br> 蘇喬向前傾身,道:“董事長已經死了。他車禍當天,整條路都封了。至于他的助理,暗地里做了什么,很重要嗎?” 陸明遠并未接話。從蘇喬的角度,可以瞧見他的喉結和鎖骨,她懷抱著欣賞藝術的態度,目光進一步深入他的衣領。 兩人距離很近。 陸明遠果然向后退,坐在了松軟的草地上。在這繁忙的街道中偏安一隅。 倘若是在陽光晴朗的白天,會有很多人像他這樣坐著?;颐镍澴右矊⒃殉霈F,邁著朱紅的小爪子,競相爭搶從天而降的面包屑。 此時此刻,周圍卻空無一人。 陸明遠沉默良久,問道:“你們做律師的,不在乎雇主是什么人,給錢就能辦事,是嗎?” 蘇喬失笑:“除了我,你還接觸了幾位律師?” “只有你一個?!标懨鬟h道。 他說“只有你一個”的時候,目光不曾離開蘇喬的雙眼。她毫不客氣地凝視他,莫名有些心癢,繼而口干舌燥,于是她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陸明遠又說:“你倒是挺敬業?!?/br> 蘇喬回答:“你終于夸了我一次?!?/br> 陸明遠不解風情道:“這是最后一次?!?/br> 他無意浪費時間。他原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面對著剛剛夸獎過的蘇喬,發放逐客令:“我送你一張回程的機票?!?/br> 蘇喬深吸了一口氣。 她這輩子最討厭的事,就是被人誤解她沒錢。 蘇喬道:“回國之前,我會完成你父親的囑托,把財產轉移到你的名下。你父親跑到哪里去了,你告不告訴我,這都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br> 大概是因為喝了酒,而且心情不好,她的臉頰更紅了。 她小聲說:“反正你本來也不相信我?!?/br> 陸明遠默認她的指控。 他說:“我不想接受合同,你沒辦法勉強?!?/br> 蘇喬當然見識過陸明遠的性格有多固執。就連他表哥江修齊,在他面前也要束手無策,啞口無言。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揪住了陸明遠的褲子——這樣的交流方式讓她更有安全感,可以防止陸明遠掉頭就走。但是她拽得太緊了,手指好像碰到他的腿,像個當街占便宜的惡棍。 陸明遠誤解道:“你拽我的褲子,我也不可能答應你?!?/br> 蘇喬搖頭,據理力爭:“你聽我說,你肯定知道1666年的倫敦大火吧,火災燒毀了多少古建筑,連圣保羅大教堂都不能幸免。官方記錄的死亡人數只有五個,但是高溫蒸發的尸體,是誰都看不見的?!?/br> 陸明遠沒理解她要表達什么。 蘇喬繼續說:“火災過后,倫敦的鼠疫就消除了。因為地窖里的老鼠都被燒死,這個城市又能居住了?!?/br> 她格外隱晦道:“你越是擔心,越要把問題暴露出來。如果能燒一把火……老鼠就會死光?!?/br> 陸明遠看待她的眼神變得復雜。 他問:“誰來善后呢?” 蘇喬借著酒勁道:“當然是我啊?!?/br> 說完這句話,她覺得頭頂有什么東西。后來她反應過來,陸明遠輕拍了她的腦袋,動作散漫又輕率。 蘇喬甚至可以想象,他的神態和心理活動,就類似于撫摸林浩家的邊境牧羊犬。 她拎著酒瓶,再次站立。 “我想替律師正名,”蘇喬搭上陸明遠的肩膀,道,“律師不是收了錢,就什么都做。只是在職務范圍內做合法的事,你以為別的職業不在乎收入嗎?” 她講出自己的價值觀:“有情飲水飽,都是騙小孩子的?!?/br> 可能是老天爺看不慣蘇喬的汲汲營營,在她腳下使了一個絆子。她往前抬腳時,恰巧踩空一塊石頭,再加上她蹲久了,膝蓋酸麻,整個人往前傾倒,即將摔落在草地上。 黑暗中有一雙手扶住她的腰。因她的襯衫絲滑,他的手指摩擦一段距離,將她扣緊,又放開了。 蘇喬沒想到陸明遠會幫她。 她心頭冒出一點欣慰。也不枉她花費重金,幫他搶到畫廊里最好的那一間展館。 沒過幾天,這個重磅消息由江修齊親自帶到。他一如既往,登門造訪,不過時間挑在了上午,而陸明遠還沒起床。 陸明遠賴床不起,江修齊恨鐵不成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