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陸明遠就站在窗前,旁觀她的一舉一動。 筆記本電腦發出提示音,通知他收到了新郵件。他隨手點開,動作卻停頓了,指尖搭在書桌上,無意識地敲了兩下。 發郵件的人,正是他的父親。 父親言簡意賅,約他后天見面,地點選在一家小飯店。他很少和兒子溝通,雙方都不了解彼此的習慣,只能從寥寥無幾的郵件往來中窺見一些細節。 陸明遠合上筆記本,蘇喬便回來了。 她說:“今天我倒垃圾,明天你倒垃圾,我們輪著來,你覺得怎么樣?對了,這幾個房間,是不是每天都要打掃?” 房屋向陽,室內光線充足。陸明遠坐在一把黑色皮椅上,正對著綠草如茵的院落,紫藤蘿的花架倚靠窗臺,向前伸展了一段枝葉。 淺紫色的花蕾徑自垂落,亟待綻放,靜候著別人的贊嘆和欣賞,卻被陸明遠用一支筆撥開了。 陸明遠握著筆,一邊寫字,一邊補充道:“除了倒垃圾和打掃衛生,你還要洗衣服、修剪植物……” 蘇喬走到他身邊,談判一般商量道:“陸先生,我承認你是房東,所以我想付租金。家務方面,我和你分攤吧?!?/br> 陸明遠對租金毫無興趣,他反問道:“房東需要做家務嗎?” 蘇喬張了張嘴,想說話,終歸被他噎住了。 她雙手緊按木桌,笑道:“你是不是還想讓我承包你的一日三餐?” 陽光流瀉在整潔的白紙上,照耀著斜體英文字母。陸明遠不再動筆,順水推舟道:“你主動提出來了。那么做飯的機會,就讓給你?!?/br> 話里話外,都像是慷慨的國王在給予恩賜。 國王惜字如金地點評:“昨晚的雞湯,你做得還行,能喝?!?/br> 蘇喬禮尚往來道:“希望接下來的每一天,你都會覺得,我做的東西能吃?!?/br> 話雖這么說,她依然屈服于寄人籬下的處境。 黃昏時分,夕陽隱退,夜幕悄然降臨。 蘇喬拎著兩個塑料袋,走在從超市回來的路上。隔壁的林浩站在院子外的信箱旁,取出巴克萊銀行寄給他的流水單,他稍一抬眼,便和蘇喬打了個照面。 林浩道:“呦,買這么多吃的呢?” 蘇喬隨口接話:“我想多做幾道菜?!?/br> 林浩瞠目結舌:“你們事務所的律師,還幫雇主做飯呢?” 蘇喬道:“我們不僅做飯,還打掃衛生?!?/br> 林浩扶著銹蝕的鐵柵欄,調侃道:“怎么,你們還有上門.服務嗎?我也想雇個律師?!?/br> 話音未落,有人搭上他的肩膀。 林浩側過臉,瞧見了陸明遠。 黑沉的夜色無聲地彌漫,柵欄拐角處,亮起了一盞路燈。燈火通明,光芒漸盛,流映在陸明遠的眼睛里,讓蘇喬恍然以為,星辰漫天亦不過如此。 陸明遠并不是來找她的。 他拿了一封信,遞到林浩的手中:“郵遞員送錯了。他們把你的東西,裝進了我的信箱?!?/br> 林浩當著他的面拆開信件,扒出來一沓皇家郵政的明信片。其上印著各種各樣的山水風景,囊括了蘇格蘭和威爾士的自然風光。 “你應該看出來了,這都是我買給你的,”林浩忽然一笑,拿起信封,塞回陸明遠手中,“你上次不是說,最近沒靈感嗎?我就在亞馬遜上挑了幾十張明信片。你多看幾張,就胸有成竹了?!?/br> 語畢,他還拍了一下陸明遠的后背。 陸明遠翻閱明信片,道:“你的審美有進步?!?/br> 他半低著頭,側臉輪廓極好。 林浩倒是沒看他,只將鑰匙繞在指間,有一下沒一下地轉著玩。 他家里養了一條邊境牧羊犬,黑白花,四爪雪白,正從里屋跑出來,撲向自己的主人。 蘇喬認識這條狗。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只狗跑過來以后,首先圍著陸明遠轉了一圈,兩只爪子搭住他的褲子,伸了一個撒嬌般的懶腰。 然后才坐到了林浩身側。 蘇喬放下塑料袋,靠近柵欄道:“它叫什么名字???” “叫小喬?!标懨鬟h答道。 夜幕愈加深廣,融入了草叢窸窣的搖晃聲。皎潔的月亮緩慢升起,灑下了柔和的光暈,蘇喬與陸明遠對視,想從他眼中探尋什么,卻只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說:“你逗我玩嗎?” “怎么會呢,”陸明遠漫不經心,“你又不好玩?!?/br> 像是為了驗證自己的話,陸明遠把信封放進衣服口袋,一字一頓道:“小喬?!薄ひ舻统劣趾寐?。 他看向那只狗,雙方眼神交匯,狗便“汪”地叫出了聲。 四周一霎寂靜。 直到林浩實在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了。 他坦白實情:“行了,小喬,你別尷尬。我們家的這條狗,真名叫漢堡,陸明遠確實在逗你玩?!?/br> 毛絨絨的狗尾巴像鐘擺一樣,不停地來回掃動,顯示出這條狗心情很好。陸明遠伸出一只手,摸了它的腦袋和耳朵,它的尾巴就搖得更歡了。 蘇喬自知被戲弄,卻沒有針鋒相對。她克制著拎起塑料袋,頭也不回地走上臺階。 四月天冷,她穿著長款風衣,腰帶束得很緊,背影十分高挑。 林浩看著她離開,手里點了一根煙。 煙霧彌散,火星在煙頭閃爍,他有感而發道:“喂,哥們,你還認識別的律師嗎?就是那種聰明又漂亮的,我想和她們交個朋友?!?/br> 陸明遠微抬了下巴,道:“你見過這么百依百順的律師嗎?” 他的父親和金城事務所簽訂了財產轉讓合同,委托自己的私人律師,在明年之前把不動產轉移到陸明遠的名下。父親的私人律師名叫陳賀,也就是蘇喬口中的老師。 陳賀上了年紀,身體不好,前段時間患病,去醫院做了手術。因此蘇喬代為執行,算得上情理之中。 然而陸明遠心有懷疑。 林浩道:“嘖,我和你說過吧,現在的職業競爭,太激烈了?!?/br> 陸明遠道:“怎么個激烈法?” “你看小喬這樣的女孩子,都要給你上門.服務。你脾氣再差,她都要忍著,”林浩抽了一口煙,另一只手摸著他家的狗,誠懇地分析道,“都說最貴的律師不是最好的律師,因為他們總想著要榨干你的錢。直到你一個硬幣都付不起,他們就會收手了?!?/br> 入夜溫度更低,陸明遠拉攏了外套。 他沉默片刻,道:“你覺得她是為了財產?那她昨晚就有機會了?!?/br> 林浩想不出怎么回答,陸明遠就拍了他的肩膀:“謝謝你的明信片,改天請你喝酒?!?/br> 林浩反問:“去哪兒喝?” “隨便什么地方,”陸明遠回答,“哪里都有酒吧?!?/br> 林浩與陸明遠在室外聊天時,蘇喬也在和她的秘書打電話。 她站在一間臥室里,沒有開燈。黑暗中屏幕更亮,秘書的聲音也很清晰:“按照您的意見,我們調查了那一家經濟公司,他們的客戶范圍很小,預定的展館共有三個。我們提交了申請,他們就開始競價……” “這家公司想和我比,看誰砸的錢多,”蘇喬拎著一瓶香檳,嗓音極輕道,“他們不是找死嗎?” 第五章 秘書明白了蘇喬的意思,很快結束了這段通話。接下來的兩天過得飛快,日常生活風平浪靜,波瀾不驚。蘇喬覺得,她沒怎么辦正事,只在做家務上有了長進——這樣下去肯定不行。 下午四點多鐘,她一個人蹲在院子里除草,陸明遠就從她身邊走過。 蘇喬喊了他一聲:“陸明遠,你出門嗎?” “我今晚不在家吃飯,”陸明遠停下腳步,留給她一句話,“整理完院子,別忘了打掃客廳?!?/br> 低矮的木柵欄邊,蘇喬扔掉了剪刀。她摘下手套,再次詢問道:“你和朋友約了晚飯嗎?” 陸明遠道:“這跟你沒什么關系吧?!?/br> 今日氣溫驟降,他戴了一條圍巾,就像是纏布一般,隨意地裹在脖子上。 蘇喬走到陸明遠身邊,將圍巾垂下來的一端捋直了,似笑非笑道:“是啊,和我沒關系,我就是好奇。怎么,不能問嗎?” 或許是因為用力,她的手指骨節微微泛白,捏著深灰色的羊絨圍巾,像是在質問一個關系親密的人——可她和陸明遠才認識四天。 剛剛修整過的院子洋溢著草漿的氣息,有點像雨后初晴帶來的泥土味。蘇喬的鞋底沾滿了草屑,衣袖也不太干凈,但她的雙手雪白細嫩,顯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 片刻之后,陸明遠就搭上了她的手背。 不過,他只是為了把自己的圍巾從她手中抽出來。 他說:“你想問什么,盡管問,回不回答都是我的自.由?!?/br> 蘇喬沒有接話,她抿了一下嘴唇。 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冷淡是一把鋒利的劍,陸明遠開解了一句:“今天的晚飯只要做一人份,你高不高興?” 蘇喬違心道:“我高興得很?!?/br> 陸明遠和她告別:“你繼續高興吧,我先走了?!?/br> 他連個背包都不帶,兩手空空走出院門,頎長的身影很快隱沒在街角。隔壁的邊境牧羊犬在院子里玩皮球,看到漸行漸遠的陸明遠,叼著球發了一會兒呆,朝著他無聲地搖尾巴。 太陽緩慢地西沉,這一天又要結束了。 陸明遠的父親約他在繁華的商業街碰頭。街邊有一家不大不小的中餐館,傍晚六七點,正是人最多的時候,店內擠滿了客人,陸明遠就坐在窗邊。 他和自己的父親差不多有一年沒見面。往年的每一次見面,都選在了這家餐館。 服務員過來詢問:“先生您好,您一個人嗎?” 陸明遠解開圍巾,抬頭看向了服務員:“我在等人。你把菜單給我吧?!?/br> 那個年輕的女服務員雙眼一亮,繼而有些臉紅。她給陸明遠拿了兩個菜單,一份正菜,一份甜品。 陸明遠偏愛甜食??上н@個習慣幾乎沒人知道。他的時間都花在了繪畫和雕塑上,偶爾有什么空閑,寧愿去喝酒找靈感,也不會擴展交際圈。 當他解決最后一塊椰子糕時,他終于意識到,父親不會出現了——父親失信爽約,也不是第一次。